第一百一十九章 破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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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程并不远,接下来一行人谁都没有说话。
耳边唯有几缕呼啸的风声和浅浅的马蹄声,沉甸甸压在魏璇心上。
他不由得也在想——若祈愿能成真,他会有什么心愿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心里却还是一片苍茫的空白。
魏璇低头自嘲地叹了口气,攥着僵绳的手却握得很紧,仔细看过去,还带着些隐约的颤抖。
他自认为自己算是个苦命的人,从他懂事以来,一种无力的孤独便随时萦绕在左右。
所有人都在教导他争强夺胜,他也不负众望,年纪轻轻便已成了最耀眼的皇子,人人都当他是储君,可纵眼望去,满目皆是他所要保护之人,却没有一人能够庇佑他。
十几岁的时候被父皇抛弃,满门亲人死的死散的散,生死未卜、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可他从未想过放弃,只是默默扛起了一切,苦心孤诣数年,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母亲亲眼看着他复仇。
这些年,他几乎用尽全力想去证明,他有能力保护他在乎的、他爱的的所有人,只要多一点点时间……他可以的。
可是他们全都不在了。
他所作的一切,也随着他们的离去,全都失去了意义,顺着那条惯性的轨迹一路走下去,到了最后,是光明璀璨还是无望深渊,谁懂不能得知。
但他也并不太在乎了。
鼻尖骤然一酸,魏璇唇瓣抿得泛白,才将那翻涌的情绪略微压了下去。
惜春楼离得不远,轿子一停,周旖锦抬起略沉重的眼皮,往后望了一眼:「质子殿下,想什么呢?」
「没什么,」魏璇回答的很快,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一旁的小厮。
用晚膳的时间已过了,惜春楼里人影寥寥。
「娘娘,这边请。」可见到周旖锦,却立刻有人迎上来,月光下像扑棱着翅膀飞到草坪上的一群乌鸦。
魏璇一路缄默不语,跟在周旖锦身后,绕过曲折的回廊,中庭里是一个形状独特的置石,邻水盘踞着,时光磨蚀的孔洞间潺潺落下水滴,安静而绵长。
他随着周旖锦的步伐进了一处厢房,下人们都自觉退到阴影里去,偌大的空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
晚膳不一会儿便上齐了,掌勺的厨子附身低首,讨巧道:「整个驿站里,独属这处的景致最好,奴才特意为娘娘留着呢。」
周旖锦神色淡然,目光还是顺着窗子向外望去,底下正临一条宽敞的街道,昏暗中无数灯烛燃起,恍然间以为满世间全是这般璀璨繁华。
只看了一眼,她便收回目光:「退下吧。」
魏璇的视线并未从周旖锦身上移开,等她举箸夹菜,他才缓慢夹起边角的青菜放在碗里。
祭天前无论是天子还是近臣都要斋戒,但小厨房用了心思,这清粥小菜也做的别有一番风味。
良久,周旖锦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抹寂静:「殿下这些时日在做什么?」
他如往常般与她迂回,「微臣方养好伤,平日里并不忙,娘娘无需挂怀。」
她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反而更进一步道:「本宫听闻,殿下行冠礼后,便要回玥国去了。」
齐国这一年来内忧外患不断,魏景身心俱疲之际,也无心再与玥国摩擦争斗下去,反而为了借玥国的势力,有意求和,这求和的第一步,便是将魏璇这个风口浪尖之人送回去。
说到底,魏景只将他当做昭显态度的一枚棋子罢了,至于他回去之后,是死是活,又有谁关心?
魏璇的神情一顿,低头看着桌上,「微臣会照料好自己,更不会忘记娘娘的恩情。」
周旖锦听他这些冠冕堂皇
的话听得心烦,故意道:「殿下若是不想走,本宫便与皇上说一声,总有法子让你留下来。」
「本宫这里安稳的很,没人敢动你分毫,」她漫无目的地往窗外看了一眼,接着说道:「殿下若是回去了,难免有性命之忧,不是吗?」
魏璇倏地一愣。
他若拒绝周旖锦的提议,势必要胡侃个理由掩埋自己在玥国动的那些手脚,可朝堂大事并非儿戏,这样的隐瞒和欺骗,他不能同周旖锦说,也不敢同她说。
无论如何,他终究是利用了她,得到这片刻的安宁和喘息。他并不是对周旖锦没有信任,只是隐约担忧着,如有一日,她知晓自己的好意竟是用在他这样卑劣的人身上,想必是十分失望的吧。
沉默蔓延,周旖锦又转过头来,眼神在魏璇的面容上徐徐打量。
他的眸光很深,如浓稠的墨砚,透不出一点光,她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终于在那眉眼间察觉到淡淡的悲哀,转瞬即逝地流淌过去。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的心里并不慌乱,只是疲惫。
难以消退的,沉甸甸的疲惫。
僵持间,忽然听见一阵嘈乱声音自下方传来,吆喝声如一道利剑,划破了寂寥的夜空。
天子脚下如此喧闹,显然是将性命置之度外,或许正是因为这份视死如归的气势,底下吵闹声愈演愈烈。
周旖锦的注意从魏璇身上挪开,仔细听着混乱的声音,不一会儿,探头一望,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那些人大多是年轻气盛的模样,十几个聚在一处,昂扬大喊,满口都是抨击周家的污秽之言,痛斥其买/官进爵、把持朝政之罪,似乎将满腔郁郁不得志的悲怆之情全部倾洒在这几声短暂的呼嚎之中。
不等周旖锦发话,魏璇已先一步,「腾」得站起了身子,修长手指握在身侧的短刀上,指节发青,几乎下一秒便要出鞘。
「天子脚下,如此放肆!」魏璇脸色沉郁,正要走出去将那些不识好歹之人赶走,可方迈了一步,手背却忽的感觉一凉。
周旖锦的手轻轻搭在他握着佩剑的手上,明明没使一分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霎时间令他停下了脚步。
「娘娘……」魏璇面露难色地转回身,周旖锦的手还未松开,带着寒意的指尖渗透出丝丝沁凉,隔着薄薄的皮肤,他却觉得自己手背在不受控制地发烫。
「殿下来都来了,将晚膳用完再走,不必理会这些事,」周旖锦收回了手,蜷起的指尖在他腕上轻轻一划。
她似乎对底下嘈杂的声音充耳不闻,又低头饮了口热茶。
不远处似乎已有不少官兵急匆匆赶来,一时间又响起了惊叫声。
「只是受了几句言语蒙蔽,便不将自己的命当命,既不畏死,又固执己见,你去了也无用。」周旖锦轻轻叹了口气,转眼又面色如常。
齐国根基不稳,传到魏景这一朝本就积弊已深,这些义愤填膺者,虽大多都是愤恨抱怨,但其中也不乏几个满腔热血、公然申冤者,只可惜天家无情,朝堂斗争,总要牺牲几个可怜人。.
「娘娘大义,是微臣冲动了。」魏璇心中还是郁堵,低头夹起面前盘中一块酥糕。
他一直知道,周旖锦冷静淡漠,但还是忍不住惊诧于她的气度,几乎有些「不近人情」,又或者说,她心里只有利益得失,根本没有情。
没有人见过她冲动妄为的一面,甚至连他都自愧弗如。
但为何,那高高在上的淑贵妃一次次为他破例,在他沦落到人嫌狗憎之时,她也没有犹豫过半分,捧着满怀明亮和温暖靠近他。
她分明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他对周旖锦而言,几乎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可她为何如此……她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魏璇脑海中嗡嗡作响,可这一出神,才发觉自己伸出的手歪了几分,玉箸正巧与周旖锦的碰在一起,向盘中同一块酥糕夹去。
清脆料子磕出「叮」一声细响,似乎在心海中漾起层层波纹,几乎是一瞬间,两个人目光相撞,同时抽回了手。
周旖锦搁下了手中的玉箸,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魏璇的身上,分明是正襟危坐,他却显得有些窘迫,似乎想要辩解,但唇瓣微微张了张,还是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周旖锦忽然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忽然抬手靠近他:「殿下的衣领乱了。」
她心里笃定,关于周家的事,魏璇定是知道些什么,纵然他伪装得好,可听见底下喧闹声时,他脸上却不见一分惊诧和怀疑,反而是知晓一切后,下意识的愤怒。
周旖锦的手指在魏璇脖颈边慢条斯理地绕了个圈,将最后一点褶皱都理顺,又忽然附身靠近他,指尖冰冷,温热的呼吸却轻轻铺撒在他耳根处。
「殿下怎么如此着急?」她脸上还浮着笑,像是不经意的打趣,可魏璇敏锐,几乎一瞬间在其中听出了怀疑的意味。
那一抹冷热糅杂的余温还停留在身体上,他身体僵硬着,沉声答道:「微臣衷心于娘娘,唯恐那些污言秽语脏了娘娘的耳朵。」
「是吗?」周旖锦颊边的笑意更深了,似乎品味着他话里的意思,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眸直直看向他,又问道:「殿下是衷心于皇上,还是衷心于本宫?」
为免隔墙有耳,周旖锦的声音放的很轻,二人靠得很近,她绵软的嗓音荡在耳边,那一抹拖长的尾调顺着薄薄的皮肤钻了进去,激起一阵酥麻的战栗。
「衷心于娘娘,」魏璇几乎不假思索,往日恭敬而疏离的神色骤然隐去,线条分明的轮廓上透露着郑重和细微的紧张。
周旖锦睫毛扑闪,眼见着面前他突兀的喉结迅速滑动了一下。
「微臣是娘娘的人,从始至终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