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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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沉思了片刻,小文缓缓开了口。
十几年前的那天晚上,我跟着一个老乡出诊,返程时天夜已经很深了,当时已经精疲力竭,走路时两腿直发软。在过一条险路时,老乡一再提醒我小心,我也再三告诫自己,可是不知怎么的,越紧张就偏越是出了事儿。在拐一个小弯时,突然感觉到一阵恍忽,一失脚就掉下了悬崖,在乱石擦落着下坠,那一瞬间,我想自己完蛋了,也解脱了。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硬的床上,骨头像是散了架,一动就痛得钻心。床边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关切地看着我,见我醒了,就冲我摆摆手,意思是别动。我以为已到了阴曹地府,就又闭上了眼睛。可突然,我闻到了一股小米粥的味道,真香呵,我觉出难耐的饥饿。
原来阴间也有小米粥,我想,就动了动嘴,想让老者给我点儿粥喝。那老者果然明白我的意思,便叫道,闺女端小米粥来吧。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已端了一碗小米粥,盛了一小勺送到我嘴边,费了好大的力气,我才咽下了一口小米粥,顿时胃里热乎乎的,好舒服呵,我想原来阴间也不那么可怕,至少还有小米粥喝。一口又一口,我喝完了一碗小米粥。我用眼睛示意,想再来点儿粥喝,姑娘轻轻说,不要一次喝太多,过两三个小时再喝吧。
我说,阴间也有时间呵。
这是阳间。姑娘笑了。那笑容,就像是一道阳光,直射进了我的心里,多久多久,我都没有见过这样甜美清纯的笑容了。
我赶紧咬了咬嘴唇,疼得吸了口气,我说,难道我还活着?
你当然活着!老人笑着说,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怎么到了这儿?
姑娘说,那天上午,我出门打柴,看见山半腰的树丛里挂着个人,就赶紧回来叫了父亲,两人爬上山,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把你背了下来。放到地上,看你还有一口气,父亲就把你背回了家。你已经昏睡了两天了。掰开嘴喂了几次中药,才慢慢了醒了过来,你命可真大呵!
知道还活着,我又喜又悲。我发现即使到了那个地步,我还是留恋生命,至少,活着能喝到香香的小米粥,悲的是,活着就还得面对一切,面对那悲惨的生活,而且我可能已经成了废人。
开始几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昏睡,只是在喝药和喝粥时才清醒一些。老人的接骨技术非常神奇,一个多月后,我竟然可以坐起来,两个月后,我就能拄着棍子下地了。
我发现,那是一间坐落在大山深处的小茅屋,四周几山路远的地方,都没有村庄和人家,几乎与世隔绝。老人早出晚归,打柴打猎和采药,他熬制的药汤苦极了,可是喝了几个月后,大部分骨伤就痊愈了,只是还需要架了双拐走路。
在我有些意识的时候,老人就问了我的情况,我如实告诉了他,老人说他吣去通知我的家人,可我坚决不让他去,我不想拖累母亲和妹妹。而且,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环境里。如果回去,保不齐我还会再一次自残。
我问老人,他父女俩怎么到了这深山老林,老人就讲了他自己的故事中,他说,他家世代行医,父亲曾是当地赫赫有名的神医,可解放后他家被划成地主,没收一切家产,父亲不久就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了。他因从小跟父亲学医,也成了小有名气中医,村里就让他当了赤脚医生,有一次,被人从台上踢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幸亏老伴和女儿悉心照顾,让他又活了过来。从那时起,他就想着怎么能逃活命的事儿。
父女俩支撑着埋葬了死者,万念俱灰,女儿在悲痛中甚至几次想追随母亲而去。老人却想,妻子死了能复生,可父女俩一定得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报仇雪恨。
父女俩商量怎么才能活下去,决定一个字—走!远远地离开村子,把自己深藏起来。他们收拾了两个包袱,只带了必要的衣服、粮食和医书,在一个深夜悄悄离开了村子,翻山越岭,走进了深山老林。
因为半生都在山里采药,老人熟悉大山的每个角落,父女俩风餐露宿,走了几十里山路,渴了喝山泉,饿了就吃一点儿干粮,干粮没有了,就采野果,打野物。经过十几天的寻觅,他们找到了深藏于原始山林中的一个朝阳的半坡,决定在此安居下来。他们用木头和盖了一间小屋,住了下来。
这里四周都是悬崖峭壁,与周围村子的距离都很远,和他自己老家的村子,更隔了几十里难走的山路,且进山路非常之险,因而村里人极难发现他们的踪迹。救起我时,他们已经在山里隐居了好几年。
父女俩在小屋旁开了几块地种了玉米和蔬菜,靠着去山里打猎补充肉食,从山涧中汲水,就这样活了下来。
看着父女俩结实的身板,红润的气色,没有理由怀疑他们不仅活了下来,而且还活得不错,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人类顽强的生命力,更可贵的,是他并没有活成了野兽,而还保存着人类的高贵。他救了我还为我治病,证明他并没有受到人类不公正的待遇而仇恨人类,而是保留了善良的人性。
我问他,村里人发现他们失踪,难道不找吗?老人说,可能会找,可他们很难找到他们,真的有一天被找到,他也不后悔,因为他们抗争过了,并没有向命运低头。
而且,他们现在也并非是完全与世隔离,平时父女俩一起种地采药,有时他们一起爬山越岭,去大山的那一边为人治病。那儿离他的村子很远,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而且他也用了一个化名,叫做林居客。女儿也改了名,叫林小丫。
那些被他救治的贫苦人,只知道有个叫林居客的老中医,并不知道他的行踪,以为他只是个为了吃饭的游医。那些常人难到的山村,山民很淳朴,只知感激他,并不去调查他的底细。
林中医说,他出诊看病,只收取极少的一点钱,算做对自己生活的补贴,对那些一贫如洗的人家,他就免费。我问他,自己的生活都如此艰辛,为何还要免费为人看病?老人说,为了积德,也为怕手艺失传,人生在世,总得为有一门手艺造福他人。就是靠了这个信仰他和女儿才活了下来。
老人问起我的身世,我如实说了。并且说出我父亲的名字,老人说,他早就听说过我爷爷和我父亲的大名,可没想到,我父亲去了北京给首长看病,最后却落了个那么凄惨的结局。
知道了老人的历史,我心里对他备加敬佩,相比老人的苦难,我的苦难也就不算什么。我提出每天和父女俩一起种地打猎采药,也一起出诊。起码我年轻,也懂得一点儿医术。
老人几次提出,让我回村和亲人团聚,我却是铁了心,坚决不回。老人也就不多说。我想,那时候要是回村,可能就是死路一条。
后来我打听到,村里认为我死了,母亲和妹妹还为我立了墓碑,虽然心里难受,却觉得更解脱了。我就用了假名在大山中和老人做伴隐居了。
小玉忍不住插嘴,哥你也太狠心啦,一点点消息也不让我们知道
害得我们白白给你大活人扫墓。佟蕊也说道,眼中含着泪花,且喜且悲。
小文不由紧紧握了一下佟蕊的手,眼光闪过热辣辣的一道光,只是一闪而过。。他接着说,我也不愿意你们为我而悲伤,可是当时,那是唯一的办法,长痛不如短痛,母亲和妹妹都比我坚强得多!让我欣慰的是,我失踪之后不久,你们就回了北京。那也是我通过老人得知的,我暗暗为你们高兴。村里人知道我死了,咱家和村里的造反派也就两清了。
那时你是不是像个野人?飞飞不由说
小文的目光转向飞飞,是有点儿像是野人。我可觉得,那是最文明的生活。不用在村里当低等公民,忍受当低等公民的屈辱,难道不是最大的幸福吗?除了种粮食青菜打猎,就是出去采药,在大自然中,用劳动自给自足,舒展筋骨,陶冶心灵。
跟着老人一起出诊。我发现老人是这一代有名的山野中医大夫,很受乡民尊敬爱戴。我和老人在一起,医术有了长进,也学到了他身上很多东西,也就是从那时起,我走出了生活的阴影,医术有了长进,身体也强壮了起来。
飞飞打量着小文,这个强壮的中年男士,哪儿还有小时候那个文弱书生的影子呢?小文不再是从前的小文,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啦。这是个陌生的小文,却也更有男子汉的魅力。可惜,他与我,是无缘的,他从来就是属于佟蕊的。
小文继续说,恰在那时候,老人开始给一个小儿麻痹后遗症的乡民针灸和按摩,一个礼拜两次,翻山越岭去十几里山路之外的村子。从前我认为小儿麻痹后遗症是根本不能治好的,生活能自理就不错了。
可老人他听父亲说,他祖父曾治好过这样的病例,还有治疗的资料日志留下来。他逃出村子时带了家族行医日志资料,这个病例的资料也在其中,上边有治疗所用的穴位和药方。治疗坚持了三年,这个小伙子的腿果然治好了。那个人家只这一个男孩子,过去是负担,后来成了壮劳力,还可以娶亲了。小伙子一家对老人感恩不尽。可老人只象征性地收取了一点儿报酬,一些粮食和腊肉而已。治疗期间每次都是我跟着去,也常在老人的指导下针灸和按摩。那时我就想着有一天,也能有机会给飞飞治好腿。
飞飞已是热泪盈眶。
再后来呢?你又怎么死而复生?盈盈性急地问。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1977年的一天,父女俩都万分兴奋,终于可以走出大山了。得知消息的当天晚上,我们烧了野鸡野兔,做了一桌丰盛的野味庆祝,还喝了一坛子自酿的米酒。第二天,老人就病倒了,他那时候已年近70岁了。
我和老人的女儿悉心照料着老人,想等他病好了,一起回归社会,可是老人吃了一个多月中药,病势还是越来越重,可怜我们用中医救助了很多乡民,最后却救不了自己。老人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走出大山,就托我在他去世之后,好好照顾他的女儿。我当然一口答应,那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老人去世后,我按照他的愿望,把他安葬在大山里一处茂密的林子中。
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眼前,如何才能找回自己的身份?野草已经埋没了我的坟墓,如果突然回到村里,想必惹起更多的麻烦。于是,我决定暂时依然留在大山里,加固两间茅草房,继续种地采药的日子。我们用诊病的钱,买了生活必需品和必要的医疗器械。我们继续给附近的村民治病,名气也传得越来越远。直传回了我老家的村子。也传回了老人的村子。
终于有一天,几个村民在山里找到了我,都是我曾经治好过的老乡,他们我不活着,还活得挺不错,都惊奇得不得了。那时已是1984年了,我竟然也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不久两个村子都来人找到了我们的隐居地,请我们回村,可是当我谢绝回村的请求后,老人的女儿也表示愿意继续留在山里。
其实那时我并不急着回归社会,我觉得深山老林中的生活,也未必不好,可以静静地研究中医,有大自然相伴,所有生活物资都是自给自足。不需要与人打交道。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想到回村找回身份所要经历的那些麻烦,想起村领导那付嘴脸,我就心生厌恶。与其浪费时间要回我人间的身份,不如抓紧时间多做自己喜爱的事儿。继承林老先生的遗愿,在疑难病的治疗上多多探讨。
有了经济实力,我的小屋又一次改造,坚固舒适而且美观,我想,比起瓦尔登湖作者梭罗的小屋,要高档多了。而且山下修了一条公路,其中一段离我隐居的地方非常近,我们的小屋,也不再是与世隔绝的了。
不久,村里人恢复了我的户籍,派人给我送来了户口本,我就真正回归了社会。借着看病的时机,我托人打听你们的消息。得知你们已经在北京落了脚,还得知了盈盈结婚的消息,于是我就买了些礼物,托人送到了北京。
原来,送玉的就是你呵!
盈盈激动地说。
小文点点头。
那年人口普查,我被请回了村子,村长已经换了几届,新任的村长告诉我。还说,小玉上了大学,还回村给我扫过墓。
我知道母亲和小玉在北京都过得很好,心里也很欣慰。我想如果马上回北京,只能给母亲和小玉添麻烦,所以就还留在江西,继续从医,在县城办起了自己的诊所,也有了积累。
小玉接下来说,接到了哥哥的电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一说那几块玉,我才明白,小文的确是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在北京团聚了,母亲不能相信,在经历了那些苦难之后,我们却还都好好活着,而且,小文也真正长成了男子汉。在小文的提议下,我想到了为飞飞治腿。后来小文回了江西的诊所,还是不断地和我讨论治疗文案。再后来,小文也回到北京参与了对飞飞的治疗。
原来,那个专家就是小文哥呵!飞飞激动地说。
能治好你的腿,靠了小文的方案,也靠了大力的执着。小玉说。
那么,老人的女儿呢?一直和你在一起?佟蕊终于问道。
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为了她,我现在依然留在江西,那儿是她的老家,她不愿意离开。
小文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位秀丽的姑娘挽着小文的胳膊,两人紧紧相依,甜蜜地微笑着,背后是郁郁葱葱的大山,和一座美丽的林中小屋。
三姐妹凝视着那照片,盈盈说,小文哥,哪天,你一定得带上嫂子来我这儿作客,我好想认识她呵!
小文,你要好好待她,一辈子!佟蕊说,紧紧握了握小文的手。拭去了泪水。
谢谢你,小文哥!飞飞也轻轻地说,她的心被剜掉了一块,可又如释重负。
她转过身,握起大力的手,也谢谢你!
应该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大力与。此时,他心潮起伏。原来,小玉兄妹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又那么顽强地过来了,而且活得那么精彩!
大刚来招呼大家吃饭,盈盈家豪华的餐厅中,早摆好一桌丰盛的酒席。席间,人们纷纷为小文和大力敬酒,飞飞也向小玉和大力敬酒,丹丹坐在大力边上,抱着父亲的胳膊,一刻也不愿离开。飞飞一杯杯地干着。不觉已有几分醉意,醉眼中,她依稀看见大力注视小玉的目光,不经意的一瞥,像一道闪电。飞飞心中立即明镜一般,生出无限感慨。
小玉走过来,夺过飞飞的酒杯,飞飞你不能再喝,一会儿得和大力丹丹一起回家呢!
飞飞放下酒杯,默默地拥抱着小玉,拍了拍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