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百万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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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通过炭行的行老向明远提出条件:双方交换资源, 由高家向山阳炭厂提供高质量的石炭作为原材料,山阳炭长制成蜂窝煤以后,再以批发价打折卖给高家经销。
明远和史尚几乎同时气笑了出来:怎么, 这天底下的便宜都教你一家都占去吗?
郑行老却还未说完。
他以“过来人”的老资格,苦口婆心地劝说史尚:“炭行想要在汴京城中立足,最首要的是两件,一是炭好,高家自太原府一带转运而来的石炭,杂质少, 烟气少, 与四方出品的石炭相较最是出色……”
明远在一旁听着竟出了神。
是呀,听郑行老这么说起, 高家运来的,应当是后世山西出产的煤炭。山西煤由于其特殊的地质构造,确实是质量异常精良的矿产。明远听说过山西有产“无烟煤”的, 那正是因为含炭量极高,杂质较少的缘故。
山阳炭厂所用的是徐州煤,主要考虑的是运输距离近,因而路税缴纳得少。但是徐州煤较之山西煤在品质上略有些差距,这明远也是很清楚的。
既然高家在“蜂窝煤”上栽了跟头, 有意将他们搞到的山西煤出手,那么, 为什么不让它用在刀刃上呢?
这时郑行老还在继续说:“其二,自然是在这一行里的人缘。史老弟你初入此行或许还不太清楚,炭于民生一途至关重要, 因此官府极为看重, 隔三差五巡查。若有有宗室或是大商巨贾在背后帮衬, 这生意做起来也能平顺些……”
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在劝山阳炭行接受高家抛来的“橄榄枝”。
史尚不知明远的意思,不敢随意回复,扭头看看明远,却见他手中一下一下地挥动那根本排不上用场的折扇,人却陷入沉思。
旁边郑行老却还在等待史尚的回复:“史郎君,对高家的提议,你觉得该怎么办?”
史尚想要挠挠头,突然想起明远平日里那浑然天成的纨绔做派,顿时随意一伸手,轻轻抚自己鬓边插着的一枝新鲜白梅。
有炭炉在,室内温暖,白梅的骨朵儿竟也在这短短时间里给催得开了。
“这洒家哪有主意?”
史尚摆出一副吊儿郎当暴发户子弟的模样:“还不是得和我这位谋主商量?”
“明……”
史尚差点叫漏了嘴,话到临头才改口。
“明军师,你看此事该当如何?”
明远这时已经醒过神来,听见史尚管自己叫“军师”,知道对方最近迷上了朱家桥瓦子里的“讲古”“说三分”,言语里也跟着带上了几分考究。
他此刻已经将刚才冒出的想法全盘想通,当下举起那柄写有古怪大食数字的折扇,冲郑行老微微一笑,故意压低声音道:“奉劝行老近日还是莫要与高家走得太近……”
他面上的笑容高深莫测,又时不时以扇遮面,又语焉不详,虚虚实实,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郑行老脸上的肌肉顿时一跳。
史尚在旁叹息道:“郑行老难道不是有个闺女嫁到高家去的?这就算一时想要划清界限,一时也做不到啊……军师,你说该怎么办?”
这本是史尚所擅长的“包打听”,现在他在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所知道的情报与明远分享。
可是他们两人一唱一和,在郑行老听来,自然认为是明远一早就把自己的底细都告诉了史尚,脸上神色更是骇然,连忙转向明远,颤声道:“军师……这话怎么说?”
明远右手将折扇一收,在左掌中轻轻敲击,眼神聚焦在远方,似乎一面思考一面出神,半晌方道:“高家……近来……有些麻烦……”
“如今高家最好能将从大名府一带买来的石炭,平价粜给军器监。”
“军器监?”
郑行老惊得张大了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哦,确实,军器监近日在与炭行谈采购,要收购优质石炭。但……”
郑行老的话没说完,但明远史尚都听得出来:跟军器监做生意不赚钱,谁肯把自己手里的好货卖给他家呀?
明远悠悠地敲着折扇:“我说的平价,可真的就是指平价,一分差价都不留的那种。”
郑行老听得呆了:这是要高家把从大名府运来的石炭,以原价转给军器监,从中一分钱都不赚——要知道,高家进的货因为少缴路税,比起其他炭商运来汴京的石炭要便宜很多。
眼前这位“明军师”,到底在说什么呢?
“只有如此,高家或能度过眼前的难关。”
“待高家过了这一关,要我……要我家东主分一份蜂窝煤的生意大家一起做着,也并不难。”
如果高家不逃税不压价,大家一起公平竞争,明远是完全欢迎的。甚至批发一部分蜂窝煤给高家的炭行,明远也无不可——这反正就是拓宽销售渠道嘛!
此刻明远的态度十分真诚,像是十足十在为高家考虑,而并非为“史尚名下”的山阳炭厂考虑似的。
但越是如此,郑行老越不敢怠慢,做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起身向明远揖了揖,道:“明军师……小老儿敢问一句……这背后的缘由……”
明远重新打开折扇,摇了摇,高深莫测地问:“二大王搬出宫去了吗?”
郑行老完全呆住。
而史尚顿时眉飞色舞,鬓边的白梅花都快要戴不住——这回他完全听懂了。
原来明远所借的由头,是如今皇家的一桩麻烦事。
官家赵顼是先皇英宗赵曙的长子,除了赵顼以外,英宗膝下还有赵颢、赵頵两个成年的儿子,都是高太后亲生。
按说先帝过世,官家即位,赵颢与赵頵作为已经成年的皇子应当迁出宫去。但是高太后就不。
她偏疼二大王赵颢,一心要将心爱的儿子留在宫中,就近居住。
朝中有一位名叫章辟光大臣上书提醒,此事不合礼制。高太后勃然大怒,命大儿子赵顼将章辟光治“离间”之罪。
赵顼为了“尽孝”,勉强同意要将章辟光外放。
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章辟光说话,只有王安石明确表了态:章辟光说的没问题,不应被治罪。
当朝宰相都出来主持正义了,这事应该能就此了结吧?
——并不。
一名叫做吕诲的御史中丞,利用这件事弹劾王安石,列出王安石的“十大罪状”,将一件宰相表达观点的案件上升到十恶不赦的高度。
这件事大约引起了官家赵顼的逆反心理:一个章辟光朕因为谨守孝道而保不住,难道说了一句公道话的宰相难道朕还能保不住吗?
于是,王安石当然没有外出,而是吕诲有多远滚多远。
整个朝野都见证了年轻的官家赵顼,对王安石的无比信重,以及推行新法的决心。
——此时此刻,二大王赵颢还住在宫城里。
——而高太后的娘家正在悄悄利用后族的权势捞钱。
这难道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高家难道就没有被查的风险吗?
就算上面不察,其他与高家不睦的商户反手就来个举报?高家该怎么办?
明远只是提了个由头,就撩起了郑行老的无限“联想”。
“啊——”
郑行老的脸色在片刻之间,变了三变。
但很明显,郑行老到此时也还没能拿定主意,明远托他带给高家的这句话,他带是不带;如果带这句话,又该如何开口。
明远不再管郑行老了,一笑起身,史尚连忙跟着站起来。
临别时,明远却还有一句话要交代:
“郑行老且先别忙着为高家穿针引线,还是先想想汴京的炭行——眼下就有一桩大事,涉及城里所有炭行。行老不若先忙完那一件,再来管高家的闲事?”
他这是在提醒郑行老,既然身为行老,就不要以权谋私,只想着和自己有裙带关系的高价,而是要将汴京城中的大小炭行都顾上。
郑行老被明远一通教训,完全懵了。
这究竟是什么大事呀!
史尚也是一脸懵,跟着明远走出会馆的大门之后,连忙扯扯明远的衣袖,低声问:“郎君,是什么事啊?”
明远一挑眉:“昨天开封府过来问的,你难道忘了吗?”
“原来如此,”史尚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赶紧又扶了扶鬓边歪倒的白梅,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明远,离开炭行会馆。
他俩一走,郑行老就张罗着打听史尚身边的明远是什么来头。
“查,给我查——”
“绝地三尺也要查出来这究竟是什么人,什么身份!”
很快就打听出来了——汴京蔡河畔明郎君。陕西人、横渠弟子、很有钱……这些都不算什么,但关于他有个最著名的传说,他是财神弟子,能够点石成金,坐骑是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白狐。
郑行老:啊这……
转天开封府派人到了炭行,指出入冬以来,因为炭火取暖而造成的安全事故时有发生,开封府因此要求炭行进行行业自律。
具体要求,便是要所有炭行都像朱家桥炭行那样,雇佣一名“宣讲员”,在出售石炭产品时,向所有购置取暖用炭的汴京百姓说明使用炭火时的安全须知。
此外,炭行出售的所有炭炉,在式样上需要分出级别,分为室外用、厨用、卧用等几级。室外用基本没什么要求,如果是卧室用的炭炉,必须安装有烟道,且需经测试,能够将烟气全部排出室外,才能为用户安装。
这确实是一件震动整个行业的“大事”。
若是全无准备,任何一家炭行都会手忙脚乱。
好在郑行老事先向开封府打听了一二,提早半天给城中所有炭行送去了消息,保住了他作为“行老”的颜面,也让炭行们稍许能够有所准备,根据开封府的要求,调整自家的生意。
这在汴京百姓,却是一件令人拍手称快的好事。
人人都记得这是“朱家桥炭行”率先而为的举动,然后由开封府推广到整个汴京执行的。
从此,“朱家桥炭行”与“良心商家”划上了等号。再加上这家同时出售两种档次的煤球,让主顾根据自己口袋里的铜板数量自行选择,丰俭由人。一时间朱家桥炭行成为整个行业中的翘楚,买炭买蜂窝煤的长队全搬去了那边。
郑行老那里,自然也通过裙带关系,将明远的话悄悄透给了高家。
高绍祥显然没资格参与讨论此事,高家族中就此事讨论良久,又遣人进宫,向高太后问安。
最终,高家将从大名府买来的优质石炭,全部转给了军器监设在山阳镇的炼铁炼焦作坊。
此举一出,官家与太后之间的关系大大缓和。
而高家也悄悄抹去了“免交路税”的潜在罪责,转而声称,这批石炭就是专为军器监采购的。
而史尚那里,也接到了高家抛过来的橄榄枝:高家表示愿意接受,作为山阳炭厂的经销店,代为销售,赚取微薄的一点利差。
至此,山阳炭厂与高家炭行之间的争端,以明远大获全胜而告终。
而汴京城,也已天寒地冻,冬至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