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百万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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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人初次见面, 并不时兴握手礼。
握手礼多半是非常相熟的朋友之间,比如上次薛绍彭上京,陡然见到明远, 两人都是非常激动,快步上前, 四手交握。非如此,不能表达两人久别重逢的喜悦。
但现在米芾突然向薛绍彭伸出手, 并且问:“你愿意与我握握手吗?”
这是不通世情,不懂礼仪的人才能做得出来——当然,米芾也确实是这样的人。
薛绍彭的个性却完全相反, 最是随和。
早先他听明远介绍了米芾的事迹, 心里已经生出仰慕之心, 现在听见米芾想与他握握手, 哪里会不愿意?
于是, 明远见证了薛绍彭与米芾这两位“历史性”的见面握手——
薛绍彭伸出双手,用力握住了米芾伸出的右手。
而米芾的表情则是紧张到了极点,明远甚至觉得他的眉眼都在乱跳。
但随着薛绍彭手上的温度传来,米芾的表情一点一点放松,这位洁癖少年终于吁了一口气,似乎在说:没有那么可怕嘛!
薛绍彭却对米芾的好感又增几分:“早就听闻元章兄笔耕不辍, 今日一见, 果然如此,小弟自愧不如, 自愧不如。”
他摸到了米芾手上练字形成的茧子,顿时了解:明远说的, 都是真的。
明远却好奇:米芾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而且, 竟然鼓励自己与陌生人握手了呢?
米芾见到明远疑问的眼光,颇不好意思地说:“远之兄莫要笑我。我回家之后,又做了远之兄说的那个‘试验’。”
明远:红糖溶解于水试验吗?
“对。”米芾点头肯定了明远的猜想。
“做过几次之后,我开始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或许……以前是我将世上很多东西想象成了污渍,但其实也没有那么污秽。”
明远闻言大喜:难得米芾竟然开始主动调整心理状态,那么他应该很有希望能摆脱这“洁癖症”了。
谁知米芾又添了一句:“你看,我握了薛兄的手……也没死。”
明远看着一旁薛绍彭尴尬至极的一张脸,伸手扶额。
看来,米小郎君的情商也还有待提高啊!
正尴尬着,一直跟在米芾身边不说话的种师中突然钻出来,上去就拉住米芾的衣袖,说:“你看那边有好玩的,我们去看——”
说毕,拽着米芾就走。
米芾猝不及防,习惯性地拼命抽袖子,想要摆脱陌生小孩的“魔爪”。
但种师中将米芾的袖子攥得紧紧的。
片刻后,米芾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被陌生人拉了衣袖……也还没死,应当不妨事。
于是他紧绷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放松,并且能够跟上种师中的步伐,竟真的跟着种师中去看热闹了。
明远与薛绍彭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大笑,随即抬脚跟上,去追随前面两人的脚步。
在资圣门前逛过一圈,米芾和薛绍彭各自淘到了两幅心仪的字画和拓片。一行人从大相国寺转出来,沿着南门大街向景灵宫外的长庆楼过去。
这条街上的店铺向来售卖日常用品,如铙子、木梳、篦子、刷牙子、领抹、各色针线、胭脂、头巾之类。
明远等人都对这些日常杂货不感兴趣,正要快步越过的时候,却由明远发现了玻璃灯罩。
——仿冒这么快就出现了!
明远连忙托了一枚在手中细看。
只见这确实已经是玻璃工艺了,但是玻璃本身不够纯净,看起来竟有些毛玻璃的效果。玻璃灯罩表面还遍布自然不规则的纹路,甚至有点像哥窑出产的名瓷表面布有的“金丝铁线”花纹。
明远兴致勃勃地看了,一问价格,竟只要500文。
他刚要开口,那售卖的店家以为他要还价,连忙说:“实是不能再便宜了。您打听一下,同样的灯罩,若是宫家出品,至少要5贯钱,您想买还不一定能买到。”
明远点点头:确实如此。
宫黎的作坊,出品的玻璃器皿确实是顶级的,能够做到纯正无色,质地坚硬。
但是作坊产能有限,而且最近生产集中在利润空间最大的玻璃窗上,便给其他小作坊留下了仿冒发展的空间。
他又问:“晚间使用,够不够透亮?”
商贩顿时一呆,待要硬着头皮解释,说这灯罩够亮吧,眼看着面前小郎君如此俊秀又如此诚挚的一张面孔,这小贩也没法儿昧着良心把话说出口。
于是商贩只能讪笑道:“毕竟便宜……”
明远点点头,一转身,向华就娴熟无比地掏了半贯钱出来,将那玻璃灯罩提在手中。
这时远处传来史尚的呼叫声:“明郎君,东家……叫我好找!”
这已近冬月的天气了,史尚还是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枚颜色鲜亮的山茶花簪在鬓边。他急急忙忙地跑到明远面前,一眼瞅见向华手里托着的玻璃灯罩,忍不住也惊讶:
“这么快就仿制出来了?”
“郎君,怕是有人从宫家作坊里把这制玻璃的方子和技术泄露出来了,要不要小人跑一趟开封府?”
刚刚美滋滋地收下半贯钱的商贩,听见“开封府”三个字,已经吓得直摇手:“官人,这跟小人的店铺没关系!小人只是进的货……”
明远却笑着摇头:“不必管它。”
他一早就知道,这制玻璃的技术,捂是捂不住的,迟早会传出来的。
所以才关照了宫黎,先捡那最出彩、最有社会影响力的玻璃窗,其它小型玻璃器皿,闲时做做就算了,不着急大规模上马。
现在看起来,宫黎的作坊,保密工作做得还算好。
市面上仿制的都是工艺简单的器物,虽然能看出是吹玻璃吹出来的,但是成品的做工与质地都还未臻完美。
显然有些人在“照猫画虎”,看过了猪跑,就尝试自己做猪肉吃。他们只打听到玻璃的吹制技术,学了个皮毛。
但明远对此的态度是:让这些努力仿制的小作坊尽管去尝试吧。
万一真有能人,能够独立发展出比宫黎还好的玻璃工艺,与宫黎的作坊竞争呢?
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这个道理明远早就明白了。
这时米芾与薛绍彭早已走在前面,两人都停下来等明远。
明远连忙招呼史尚赶上,一边走一边问:“我这些天尽顾着饮宴,险些忘了正事。史大总管现在来找我,是不是蜂窝煤厂有了着落?”
史尚笑得灿烂:“正是!”
明远一挥手:“走,到长庆楼坐下来说。”
长庆楼是米芾和薛绍彭目前最喜欢的正店。到了店里,米芾就像是半个主人一般,带薛绍彭去“自来泉”濯手,又去看他最喜欢的那幅“湖石图”。
明远则放任这对未来的“米薛”cp自由交流,自己与史尚一道,坐下来商量为蜂窝煤设厂的事。
至此,史尚已经对他的东家佩服到五体投地。
从舞文弄墨的刻印社与报纸,到透明无暇的玻璃,再到这黑乎乎其貌不扬,却又千家万户谁都离不了的石炭,竟是同一个人的产业。
听说杨管事说起,这用石炭做成更易点燃使用的“蜂窝煤”,是小郎君十七岁时自己想出来的主意。
世上竟有这样的商业奇才,史尚再一次生出五体投地的敬佩,也很庆幸自己跟对了人。
“地方找好了,也带杨管事去看过,就在京城东面不远的山阳镇!”
“山阳镇?”
明远额头上渗汗。
为什么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
要知道军器监的冶炼作坊也在山阳镇。
史尚却觉得很自然。
“因为那里运输最便宜。有陆路通往徐州,您不是让我打听了,徐州也出石炭吗?就算是徐州的石炭不成,河东太原府那里过来的石炭送到山阳也很便宜,还不用绕路。”
“小人一想,山阳离宫家的玻璃作坊也近啊!两边的人手能相互照应。”
这样明远在城外的产业就能连成一片。
“杨管事说了,成品要送进炭行里发售的。山阳镇靠着汴河,冬季里最是便宜。”
明远立即打住喊停:“冬季里汴河难道不上冻吗?怎么又说运输便宜呢?”
史尚顿时一笑,鬓边簪着的那一朵在“小阳春”里开放的山茶花也跟着一起微微发颤。
“您有所不知,就是得上冻,冻得越硬实越好。若是河不上冻,河道里全是走船的,那才叫麻烦!卸货的船只堵在码头跟前,一两天都不能靠岸的情形,也是有的。”
明远:啊?
听史尚解释,他才明白,原来汴河表面结冰以后,时人竟然能直接在冰面上运货。
在冰面上运货,用的是一种名叫“冰床”的物品,扁平底,或是在底部加装两条长直的木条。冰床上安有辕子,可以套马,甚至小型一点的冰床还可以套狗。
这在明远听起来,倒像是本时空里“爬犁”的模样。
有了这种工具,在冰面上运货甚是便捷。据说有人曾经造出比河中行驶的货船还要能装的冰床,再将好几架冰床穿在一起,在结了冰的河面上连绵不绝,蔚为壮观。这么些货物,却只要两马,最多时四匹马就能拉动。
明远听得心驰神往,心想古代人竟能利用冰面摩擦力小的特点,造出这样的交通工具运输物品,果然才智并不逊于后人。
那么他就很放心,表示可以接受这个地点了。
只是史尚突然问起:“郎君,您想不想去山阳看一看准备赁下的院子?”
明远顿时头疼起来,连连摇头:“不,我不去看了。”
有杨管事在,按照过去在长安城蜂窝煤厂的各项要求,完全再造一座蜂窝煤厂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不需要他时时去盯着。
史尚想想也是,便点头应了。到时租赁立契、雇佣帮工,就都由他和杨管事一起与官府打交道。
只不过史尚完全不明白明远的心思:但凡换了另外一个城镇,他都会去的,可偏偏是山阳。
不出明远所料,三天之内,米芾与薛绍彭就成了至交。
他俩品味相同,意气相投,又都性情率真,不喜约束,一见之下就相见恨晚,好得和一个人似的。
这日又到了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日子,人多的场合对米芾来说,就又是一次“大考”。
薛绍彭就邀上了明远和种师中,一起前往大相国寺,为米芾“壮胆”。
谁知刚到大相国寺,偷溜出来的薛绍彭就被薛家人抓到了。
薛家告诉薛绍彭一个惊人的“好消息”——
薛绍彭的爹,朝中三司使薛向为薛绍彭安排了去国子监读书的机会。
这对于刚刚结交密友,玩得正开心的薛绍彭来说,几乎是晴天霹雳,乐极生悲。
更有甚者,他还拉了一人下水——种师中。
种师中与薛绍彭一同上京,而且在薛家住过一晚,拜见了三司使薛向。薛向对种师中的印象极好,认为此子绝对聪明,是罕见的大才。
于是薛向在推荐自家儿子去国子监读书的时候,连种师中也一起推荐进去了。
这下可好,原本是一人被管束,现在饶进去俩。
米芾那边也同时收到消息,官家因感念阎氏的乳褓旧情,恩赐米芾为秘书省校书郎,即日上任。
众人得到消息都是大惊失色:仿佛一瞬之间,原本还在吃吃玩玩的富贵闲人们,突然就得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
只有种师中来到明远身边,面无表情地拉拉明师兄的衣袖,说:“已经玩了很久玩够了,既然这样,我就勉为其难地去读一阵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