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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百万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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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明远眼前一亮,  已是有人替他将车帘打开,恭恭敬敬地请他下车。

至此,明远已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想通,  也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他便大大方方地朝车下一跳——

站稳之后,四下打量。

这是一座大宅的前院。看得出宅院占地不小,  雪白的院墙是新粉过的,院内却还没来得及种植花木,  仅仅是在院墙墙角放着两盆盆景。

对于偌大一座院落来说,  前院里配备的人手明显不足,  显得有些冷清。

明远四下里打量了一番之后,  小声问“这便是王相公家的宅院吗?”

上来招呼他的,  是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正是,蔡小郎君里面请。”

明远却向后退了一步,微笑道“抱歉,区区在下不是王相公想要找的人。”

管家惊讶不已,  连声问“怎么会……这怎么会?”

明远气定神闲,  道“在下今日只是前往放榜的地方附近访友,  并非去看榜。当时放榜的地方人多口杂,  将在下从人群中提溜出来的那两位,  应当认错了才是。”

管家告了个罪,  向前踏上半步,将明远看了又看“不会错啊!如此年轻,  吐属文雅,  仪表堂堂……以这等年纪就能金榜题名的,  舍却蔡小郎君,  还能有谁?”

明远险些笑出来,  当即问“王相公家的贵婿,  当是福建人姓蔡吧?”

管家愣了片刻,点头“是呀!”

明远继续笑道“你听俺可有半点福建口音没有?”

他故意在口音里稍稍露出一点陕西腔。

管家顿时傻眼。

他虽然先入为主,认定了明远就是王相公家事先已经定下的二女婿,但是陕西腔和福建腔这两种口音,天南地北的,差别还是很大。

当明远在放榜现场被塞进王家的大车时,他就已经将整件事想明白了——

这位稀里糊涂就将他“捉”回去的,就是当今宰相,王安石王相公家的管家。而王安石招的女婿,乃是福建人姓蔡,叫做蔡卞。

明远记得这一对翁婿,是因为蔡卞和族兄蔡京是历史上有名的一对进士兄弟,两人同年同榜进士及第,而蔡卞虽是弟弟,但是名次还要比蔡京更靠前些,好像是当年的状元。

王安石膝下二子二女,次女尚自待字闺中,便招了蔡卞做二女婿。

当然,当朝宰相,不可能像今日聚在放榜现场的那些豪商富户一般,守在榜前,挨个去捉。

想必这蔡卞是王安石早就考察好的女婿人选,这进士及第的结果一出来,就直接敲定了。

但蔡卞和蔡京今日都要去看榜,王安石家的管家生怕这位好女婿在看榜过程中一个不小心,又被别人“捉”去,因此干脆自己“先下手为强”,把好女婿接回来。

却不知道什么原因,阴差阳错,接到了明远。

明远猜想

有可能是年纪相仿——传说蔡卞大小登科的时候只有十七岁,那确实和明远的年纪差不多;

也有可能是容貌相似——但是少年人么,只要长相周正干净,估计都能留给人差不多的印象。

王家的管家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认错了。

明远顿时笑着向管家拱手“在下陕西京兆府明远,横渠先生门下。承蒙关照,铭感五内。今日便别过了。”

他这番话里说着“关照”“铭感五内”云云,其实都是在反嘲,笑这宰相家竟然也能错认了女婿,竟不由分说把他给“捉”来王家——毕竟他可是一路上都在费尽了口舌解释,奈何这管家认定了他就是“蔡小郎君”,一路上马车不停,直接把他接来王家。

他头也不回地从王安石府邸走出来,出了门,才意识到这座府邸在汴京城中实属炙手可热。

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人手中捧着名帖,显然是各地来的官员,吏员,甚至是王安石的同乡、同年……想要拜会王安石的。见到明远出来,便人人向他行注目礼。

明远心中暗笑旁人热衷权位,赶着来见王相公。而他却毫不在意……他就是来花钱的。

只是看过王安石家宅前院的陈设,明远就知道王安石的消费观念与他南辕北辙。

所以即便对方是当朝宰相,明远也不想见,早早就从王家走出来,他还要赶紧溜回去找向华。

明远前脚刚走,王安石后脚就回府了。

今日放榜,官家赵顼也知宰相有一些“家事”要料理,因此早早就把人放回家。

王安石一进家门,见到自家管家正在发呆,便问“元长与元度接来了吗?”

元长与元度,便是指蔡京与蔡卞,蔡京字元长,蔡卞字元度。

管家赶紧道歉“小人实在是大意,今日在礼部试榜前竟然弄错了人,将一个陕西人明远接了回来……”

王安石皱眉“接错就接错吧,重新安排人手去接元度便是……等等,你说什么,陕西……”

“陕西京兆府明远,他自称是‘横渠先生门下’。”管家赶紧回答。

王安石微感震惊“竟然是他?!”

陕西明远,又是张横渠门下……不就是那个,用童谣解释青苗贷,令“青苗法”在陕西推行得比其他地方都好的年轻士子吗?

据说那个年轻人曾经一句话驳得司马君实哑口无言。王安石很难想象,能将司马光那样擅长辩论的人一言驳倒,那得是怎样一副口才。

年前司马光上书,提及了一种名为“马蹄铁”的物事,“给马穿鞋”,看似异想天开,但据司马光所言,这种物品,确实可以有效保护军马的马蹄,让军马的耐力和战都力都有明显的提升。

这件物品据说也是明远首倡的。

王安石突然很想见一见那个年轻人。这个叫明远的小郎君能被人错认成蔡卞,王安石已经能大致想象他的年龄、相貌与通身的气度。再者,已身入相府竟然不肯见宰相……要知道多少人整日守在王家门前,欲见王安石一面而不可得。

王安石认为这个年轻人应当很值得见一见。

那管家连忙出门去追,良久才折回来,回报说明远早已走得人影不见。

“这……”

王安石顿时陷入沉思。

明远先赶回驿馆,果然见到了向华依约在驿馆里等他。

“向华,你在驿馆里稍等,我去接种师兄去,一会儿就回来。”

明远算算时辰,觉得种建中怎么都应该考完了。

他在驿馆中问明了去中书门下流内铨的道路,出门雇了两匹马,一匹骑着,一匹牵着,慢慢往那边过去。

流内铨本是吏部门下的一个官署,后来拨入中书门下,专管对官员的铨选注拟和对换差遣、磨勘功过等事,是负责官员资格考试的专门机构。

明远带着向华,在拥挤的汴京街道上晃悠了很久,才抵达流内铨署衙跟前,刚好看见种建中迈着他惯常的方正步子,从门内走出来。

“彝叔!”

听见明远的招呼,种建中双眼一亮,连忙赶来。

“远之!”

“彝叔,如何?”

明远不用种建中回答,只看对方的脸色,已经得到了答案必定是过了。

“师兄,恭喜啊!”

明远想他有个师兄要当官了!这种即将有人“罩着”的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嘛!

种建中刚见到明远时,脸上的笑容灿烂,心中骄傲。待到明远向他道贺,种建中脸上的笑容却悄然淡了三分。

他看上去自然是欢喜的这些日子里的日夜攻读,下的苦功没有白费。

但是这次成功转文官,却意味着他离开了自己自幼选择的道路,向冰冷的现实妥协,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他这些心潮起伏明远都看在眼里,顿时将手中的缰绳抛向种建中,大声说“走,种师兄,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找一间正店为你庆贺一番,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种建中听明远这么说,便知道对方想要借机开导自己。

那就一醉方休吧,从此将往事都忘掉。

种建中本就是个不喜欢纠结的直性子,既然已经做出选择,那便绝不后悔,也不再想着走回头路了。

如是一想,种建中纵身上马,一提马缰,摆出一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汴梁花”的架势——

两人并辔,在汴京拥挤的街道上慢慢磨蹭,几乎是龟速行进,过了好久才抵达驿馆跟前。

这时向华已经在驿馆门前翘首期盼了,一眼见到明远与种建中,立即赶上来说“小郎君,种郎君,有客来访。”

有客?

明远与种建中对视一眼。

他们在驿馆住了十来天了,还从来没有“客”来访问过他们。

究其根底还是因为陕西士子的文名不盛,拼不过其它文化大省——比如王安石是江西人,苏家三位是四川人,刚刚联袂登科的蔡京蔡卞兄弟是福建人。

陕西士子,要数张载的横渠学派最负盛名,在陕西境内人人都知道,但是一出了陕西,便无人知晓。

明远这么想着,一跃下马,与种建中并肩上前,面对来寻访他们的“客人”。

只见同样是两人,穿着文士襕衫,头戴青色的书生巾,甚至年岁都和种明两人差不多,一个是弱冠年纪,另一个看起来更加年轻,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明远望着眼前,和自己身量一般高的少年人,看着他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眉眼间透着几分少年人才有的锐气与傲气。

而少年身边那一位,则身材挺拔,身量颇高,五官眉眼极为英俊,脸上却挂着谦和的笑容,笑容里透着世故洞明、人情练达。

这两位相貌相似,显然是亲兄弟。

明远只看了一眼,心中一动,便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敢问两位,可是来自福建?”

明远一面慢慢行礼,一面问那两位。

年少的那位,一听便惊奇地睁圆了眼睛“你……你怎得知?”

果然带着很明显的南方口音。

“想必便是今次并肩登科,双双进士及第的蔡氏贤昆仲了。小弟明远,这位是敝师兄,种建中。”

蔡氏兄弟闻言同时向明远与种建中行礼,口称“不敢”。

明远却没什么不敢的,一开口就是舌灿莲花,将蔡氏兄弟两人吹得是才高八斗、诗成七步。

蔡卞到底是年轻面皮薄,一张小脸微微涨红,但又忍不住抬起眼,用好奇的眼神打量明远和种建中——头回见面,还未通名,明远就猜出了他们兄弟的身份,真是好厉害!

而蔡京则温文尔雅地笑着,看似正在平静接受着明远的恭维,但他时不时将探究的眼神从明远面上扫过——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是拥有一副好皮囊的寻常子弟,为何今日被误打误撞请入相府,王相公却对他念念不忘,催促着要将人寻回来。

蔡京是福建人,福建士子在汴京的人数不少。今日听说王相公急寻一位“横渠弟子”,他便用“横渠门下”这四个字一打听,就立即打听到种建中和明远两人住在城南这边的驿馆,所以才怂恿了弟弟一起过来,寻访这两位。

此刻蔡京望着明远,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客套,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王相公,究竟觉得这个年轻人哪里不寻常呢?

蔡京这么想着,观察着,猛然觉得一对凛冽的眼光扫来,犀利得几乎令他当场一震。

接下来蔡京看清了站在明远身边的种建中,正冷然望着自己。蔡京身材虽高,但和种建中比起来还是略逊一筹。

因此种建中的眼神带着锐意十足的强烈压迫,仿佛在说你打谁的主意都行,就是不能打我师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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