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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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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安佩走在乡间的石子路上,脚上还是双千层底的布鞋。

天色已晚,家家户户都亮着灯。

刚穿过来时看着家里的境况,她以为自己身处某个无比贫穷的小山村,但是一路走来,她却发现不对:大部分人家都已经盖上了二层小楼,用水泥浇筑了地坪。

不过是因为安佩家格外偏僻一些,房间里桌椅也破旧,年久失修,才给了她贫困的错觉。

安佩沿着土路往里走,耳边都是夏日的蝉鸣和青蛙的聒噪呐喊。

拐出小路,那片竹林下的小房子映出昏黄的灯光,门前几只鸡咯咯哒哒地叫着。

一个穿着深红色棉布上衣、深黑裤子的妇人听到声响从房里迎出来,细声细气地探问:“是安佩回来了吗?”

“嗯。”安佩不自然地应了一声,跨过门槛,看到矮桌旁一个黝黑的脑袋正在努力扒着饭,看到她抬起头叫了一声姐。

男孩身量挺高,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应该就是安小宝了。

“妈妈!”下午见到的那个女孩子热情地扑到她怀里,应该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脸上瞧着没什么脏东西,也重新换了一身衣服。

另一个矮矮的小女孩身上倒是干净一些,穿着一身淡黄的t恤配着长裤乖乖坐在矮凳上,抿着唇看看她,又害羞地移开眼。

安小宝把嘴一抹,一句:“妈,我出门了!”就脚底抹油般地走了,估计是找朋友玩。

徐莲青也不拦他,只招呼安佩吃饭。

安佩把怀里的橙橙揽过来,给她也盛了一碗米饭。

又看到徐莲青在给矮凳上的小女孩喂鸡蛋羹,徐莲青喂一口,女孩就乖乖抿住,慢慢吞掉,就算徐莲青她动作快了一点,孩子也会努力咽下去,再次配合地张开口。

如果说橙橙是个小太阳自来熟的个性,这个看着安安静静的小姑娘她却像是一抹淡月,和她显得有些疏离。

徐莲青一边给甜甜擦嘴,一边絮叨:“刚去集市上买了点肉回来,你弟那小子不懂事,这碗里都没剩几片了。我给他爸留了一份热在锅里,你要是想吃,就去盛一点。”

安佩站起来看了看灶头,把锅盖掀起来,锅底的热气挟裹着菜香迎面扑来。

竹制成的隔板上面放着大半碗青椒肉丝,青椒约莫是出锅蛮久了,被水蒸气一浸,色泽带着些青绿。

旁边的瓷碗里头是四五片香煎豆腐,豆腐切得厚实,不过火候掌握得很不错,外表焦黄,看着弹润,上面点缀着些小葱,更激发出了老豆腐的豆香味。

安佩把两碗菜都端出来,她这具身体也约莫劳累了一天,闻到菜香肚子更是咕咕地叫,唇齿间也不自觉分泌了许多唾液。

安佩和橙橙两个大口大口吃起来,别说,安母的手艺真不错!

菜渐渐见底,安适远骂骂咧咧从门口进来,今天去跟王伟一个小辈低声下气地求他帮忙本来就让心里不爽,结果眼看着事情要谈成了,安佩一掺和激起了旧怨,什么事都谈不成了!

看见安佩和橙橙两个正在吃饭,橙橙碗里还堆了几片肉,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边走一边骂:“吃吃吃,就知道吃!一个小丫头,赔钱货,有什么好吃的?”

安佩斜睨他一眼,继续自顾自夹菜。

好歹是这句身体的父亲,她懒得跟他因为几句话起口舌。

安适远板着张脸往灶上走,老婆子平常向来会给他留一份菜在锅里热着,好让他打牌回来吃,这次肯定也不例外。

刚看到安佩和橙橙在那吃得欢,闻着味他肚子也有点饿了!

揭开盖子一看,就一张竹隔,哪里还有什么炒菜?

安适远马上嚷嚷起来:“老婆子、老婆子?我的菜呢?”

徐莲青正收拾着烂了的白菜帮子喂鸡,听到安适远气冲冲地质问连忙赶过来听训。

看着安适远满脸的不高兴,她声音讷讷的:“小宝喜欢吃青椒肉丝,就多吃了些。他姐姐回来就没有什么肉菜了,我想着你跟她差不离回来,就让她去灶上端过来先吃了。”

安适远听着是安小宝吃多了点,气倒是消了几分,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多点好!

不过还是满心满眼看不惯安佩那冷淡眉眼自顾自吃饭的样子,今天也是,当着外人面落了他面子,什么时候这么不懂事了?

安适远继续嚷嚷着:“小宝吃两片肉是应该的,男娃子金贵,将来要去卖力气的!女娃子就不一样了,橙橙这么点大要端什么肉吃?多吃点青菜还能长得水灵些!”

安佩本来都不稀得理他,可看他不依不饶的样子,这话着实让她心里升腾起一股火气来!

安适远话音刚落,她就把菜碗里给他留的仅剩的几片肉一筷子全夹给了橙橙,把碗一咔嚓放,桌子咯噔一声:“如果我没记错,妈买菜的钱是我给的吧?我女儿吃的肉我来买,你儿子要吃,以后就你买给他吃,一次吃十斤我也不多说一句!”

安适远向来是个欺软怕硬、油滑识时务的人,对这个柔弱的女儿,以前是一直存着几分轻视,不说非打即骂,但也是吆五喝六,哪里有过今天被呛声的情况?不过看今天安佩的做派,他心里也有点摸不准安佩是什么意思。

以前她也是向着安小宝,对这个弟弟的宠爱他当父亲的也是看在眼里的,今天怎么破天荒地维护起她自己的小丫头来了?加上今天在王伟家听到的那些话,安适远心里也打起了鼓:好不容易哄着女儿把钱拿出来,不会真就打算不给她弟弟建房子了吧?

那也不对啊,安佩钱花哪去?就两个丫头片子,存钱干什么?

安适远坐在位置上等了半宿,老婆子又去喂鸡了,平日里安佩总会给他盛饭,今天却不动如山,就像是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安适远心里鼓捣了半宿,还是没好意思开口,只好自己去碗柜拿了碗盛饭。

刚坐下,想跟安佩商量商量建房子剩下资金的事,把那几万块钱要过来,安佩却抹抹嘴巴,自顾自开始烧水给自己和丫头洗漱了。

安适远一腔话憋在心里,郁闷不已。伸出筷子在菜碗里扒拉扒拉,好家伙,一块肉都没给他留!安适远只好把剩下的白菜汤倒在碗里拌一拌,就着青椒豆腐凑合着吃了。

当天晚上,安佩和橙橙在里屋睡,徐莲青带着甜甜睡在外间,安适远和安小宝呢,就随便找个地方打地铺,夏天地上铺着凉席,比木床还睡得舒服些。

安佩当晚又梦见了她原本的一生。

安适远盘算得很美,聘礼也收了,跟王家说好高中一毕业就可以摆酒。

可安佩不愿意。她不愿意嫁给那个一身臭汗、粗犷又不尊重人的汉子!她看到过王伟的眼神,总是带着些阴邪。前头那个女人是城里来跟着王伟的,跟她们一起聊天时安佩发现在她衣服底下不经意露出的地方经常带着些青紫,后来连儿子都不要跑了,七拐八弯才和王伟离成婚。

安佩刚拿到高中毕业证,按她的成绩肯定会有大学读,但是安父不让。安佩也根本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助学贷款这回事。她跑到村脚荷塘边哭得不能自已,正好碰上了回家处理母亲丧事的穆彦。

安佩和穆彦接触不多,只知道他是轰动一时的县状元,现在在一所很好的大学就读。

他小时候在村里也过得不好,聋哑的母亲天天去镇上卖菜养活他。经过安佩家门前,安佩喜欢跟在那个阿姨身后走一段路,带着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孩玩一会。那个阿姨回来会买两颗糖,一颗给她,一颗给穆彦。

不过他们两个长大后就没有什么交集,穆彦为了省下些学杂费拼命跳级,她呢,向来不是什么聪明灵光的脑袋,以她的成绩能按部就班读到高中已经是安适远格外开恩了。

安佩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哭着求穆彦带他离开。她没有想过,一个还没有出社会的半大的小子,除了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另外一个姑娘是怎样的艰难。

但是穆彦同意了。

大四的他拿自己曾省下的奖学金给安佩租了一间房子,继而拼命奔波在学校与兼职之间,一刻都不得闲。他当家教赚的钱都会给安佩,安佩良心不安,又忐忑于家人会来把她抓回去,于是不敢出去工作、露面,只在家里给穆彦做些饭菜以做补偿。

穆彦毕业后,安佩又跟着他到了深市,两人领了证,也攒了点钱,安佩就鼓起勇气回了趟家。

没想到这就是她噩梦的开始。

安佩逃婚后,安适远差点气歪了鼻子,钱他已经花了一大半,正在牌友面前耍着威风,听着奉承,就听说安佩不见了,王伟带着兄弟几个把他们家东西都搬空了,不能搬的都打砸了。一回到家,连块完整的玻璃都没有。

安适远和徐莲青开始做工还钱。

安佩一回到家,看到仿佛又老了十岁的母亲和一脸沧桑的父亲,自是把这些年父母遭受的苦楚揽到了自己身上,觉得是自己不孝连累了父母。穆彦也二话不说,把攒的钱全部拿出来给了安父安母。

看在钱的面子上,安适远还是原谅了安佩,也同意让小两口好好过日子。

安佩怀孕了,留在村里养胎,因为通讯不发达所以跟丈夫联系不多。听多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安佩就真以为穆彦是嫌弃她生了“赔钱货”的女儿,不要她了。好在村里有政策,第一胎女儿还可以生二胎。安佩专心备孕,结果生的又是个女儿。听多了安佩念叨的“香火”、“传承”,为了让她安心,穆彦就让甜甜跟安佩姓,取名安甜甜。

生孩子时伤了身体,医生说她伤了身体无法再生育,安佩哭得死去活来,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穆彦,也死了再生孩子的心。安佩把期待寄托在了弟弟身上,在安适远的大力鼓动下,她决定把账上的钱都取出来给弟弟建房子,还四处打听谁家多生了儿子,想要认养。

眼看着安佩花光了这几年的积蓄,给赌鬼父亲一次次还账,还供养着不成器的弟弟,还收养了带球跑的堂妹安兰的儿子当养子——

这剧情让她心里咯噔一下,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她强忍着不适渐渐往下看:这倒霉催的!

这不是她前几天才看过的那本狗血都市大女主虐文《医女虐情》嘛?

里面有个路人甲和她同名,她当时就捏着鼻子看着顶着自己名字的“乡野村妇”收养了女主的儿子,为这个孩子掏心掏肺付出了数十年,孩子长大拍拍屁股投进了女主的怀抱,上演了好一出母子情深的戏码!

至于倾尽一切供养了他十余年的养母安佩一家?

小反派撑着黑伞,给那扒着车门的穷苦女人甩下一段话:“姨母,我只有一个爸,一个妈,这些年多谢你帮妈妈照顾我,听我妈说也给你打钱了,我不欠你什么。表姐在学校成了小太妹,仗势欺人,还欺负到馨月身上了。我看在一起生活的份上,原谅她一次,再有下次,我就不客气了!”

车门一关,车内少年冷漠插上耳机,车外的安佩嚎得撕心裂肺:她为了这个孩子到学校赔礼道歉无数次,委屈自己的女儿无数次,受丈夫的冷眼无数次,为的就是证明养他是正确的,养个儿子今后是有用的——

终归是一场空。

何安佩看着这可怜的蠢女人,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手因为常年累月地做事早已粗糙不已,养子叛逆,女儿离心,丈夫失望,所以她眉心的结永远解不开,成了现在这一副凄风苦雨、愁容满面的样子。

对比从劳斯莱斯上下来精致贵气的堂姐安兰,她只需要一句淡淡的:“姐姐这些年辛苦了,小辰,我是你亲妈妈,还记得吗?”就可以将这十年的辛苦,十年的培育化为乌有。

人的趋利本性,感情或许有一些,但人家血浓于水,亲生母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只要人家抱着哭一场、哭诉下这些年的苦衷,演技到位孩子的心自然就化了。

当时她看着跟自己同名的女人做吃力不讨好,为他人做嫁衣的蠢事,心里就膈应的慌,书一合就丢了,现在跟情景剧似的看着她在暴雨中哭嚎,心中倒泛起了一丝同情的涟漪。

也是可怜人。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己亲生的女儿不爱,倒是拼命对养不熟的侄儿子好,赚的那点工资要不就变成了赔钱给人家的医药费,要么就成了父亲的赌资,哦,还有一栋乡里的小楼,宅基地写的安小宝的名字。这样的蠢事,她做了一件又一件,怎么能不落得如此下场呢?

何安佩不由得唏嘘起来,却看到她倏地望向天空,扬起脸,眼中带着泪花:“老天爷,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昂起头,脖颈仰起脆弱的弧度,像一只濒死的蝴蝶,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她振翅求救:“我好恨我自己,可现在我才知道我该死的愚蠢。我的两个女儿,橙橙本来那么机灵可爱,现在却总喜欢混迹夜店,我见不到她的影子……甜甜我也对不起她,从小到大,她没有跟我说过一句心里话……我一直都在为不值得的人付出,可现在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后悔了就不要再重蹈覆辙。”何安佩望着她淋漓的眼,那里头还有一点希望的微光。两人怔怔地对视着,何安佩与她一同融入到一片扭曲的,浓墨般的暗影里。

她像是承诺般诉说:“这一切绝对不会在我身上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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