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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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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师在东边的厢房里。那个给他们上课的老师也在,原本很放松的秦月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沈老师和授课老师正在聊天,两个人看起来很熟。屋里还有几个当地教会的人,秦月记得刚才负责接待和照顾大家饮食的人就是这几个,家主不知道去了哪里。

沈老师让秦月过去,把她介绍给了那位授课老师,夸奖她英语好,是个十分好学的孩子。接着又对秦月介绍老师的背景,说他是中国解放前上海圣约翰神学院最后一届毕业生。秦月这才意识到对方的口音是上海腔。这位姓陈的老师大学毕业以后上山下乡地传福音,很爱主,有查经的恩赐。沈老师嘱咐她要好好跟着陈老师学习。秦月听了重重地点了点头。陈老师看着她笑了,秦月觉得陈老师看她的那一眼很宽和,却又好像看进了她的灵魂里。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飞快。陈老师仍不紧不慢地上着课。越学,秦月觉得自己越无知。沈老师前不久也送了一本圣经给她,是串珠式的,里面也有经文句子或者词语在全书中的所有参考,但那就像是看一幅粗陋的画,只能依稀地猜测画的是什么。可如今经过了陈老师的讲解,秦月却发现那幅画清晰了许多,她越发像看得更清楚些。

后来回临海市的时候,沈老师才在火车上跟秦月聊起陈老师的过去,他放出来的时候,他说,大家都是六十岁退休,我浪费了七年,所以我会侍奉上帝到六十七岁。他如今六十岁了,还有七年。秦月完全没有想到陈老师有那么大年龄了,他看上去最多五十岁的样子。沈老师跟秦月说起一件关于陈老师的小事,说他无论冬夏都喜欢坐在地板上,不喜欢坐椅子或者床,这是他被关押时候养成的习惯,跟了他一辈子。秦月听了觉得心里像是被谁拧了一把似的。

平心而论,陈老师的授课方式或者说他这个人很有可能不适合来这样的乡镇讲课,因为他太学术了,也太干净了。在乡下住的这五天里,秦月看到的“同学”,从最开始的时候每天四点钟起床祷告,到后来全都睡懒觉;从最刚开始的谨言慎行,到后来的各种彼此论断,像一出出戏一样不停地上演着。因为来听课的人大多数都是来自乡镇或者乡下,所以他们大多数人不如城里人会隐藏自己的心思,很多时候说话直白粗鲁,私心藏都藏不住,让在一旁听见这些话的秦月都觉得难堪,对方却毫不在意。

秦月把这些话跟沈老师说了,沈老师叹了口气跟她说,“人都是一样的。基督徒和世人没有任何区别,如果非说有的话,那就是多了一样,假冒伪善。在陈老师眼里,城市人、农村人没有分别。”秦月觉得脸颊发烧。她的确有这个问题,不只是看世界习惯非黑即白,还总以为人是有救的。加尔文提出的基督教五大基本教义用英文缩写是郁金香:tulip:

total  depravity:完全败坏

unditioion:无条件拣选

limited  ato:有限的救赎

irresistible  grace:不可抗拒的恩典

perseverance  of  saints:圣徒的坚忍

而身为基督徒的秦月,却始终不肯接受“完全败坏”这一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小就喜欢读闲书,而写书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人文主义情结,秦月始终对人的本性存着幻想,觉得人靠自己应该还有救吧?尤其是认识了这些教会中的前辈之后,更觉得这些人的人品无论放到哪里去说都是令人钦佩的。殊不知,这一点成了她跟上帝之间的一场历时多年的辩论。

教会不是净土,世界就更不是了。用沈老师的话说,“你能指望着一个满是罪人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的吗?不过正因为大家都是罪人,所以才需要主的救赎。”

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不也是人性吗?所以,秦月一生都几乎在对人性从期望到失望的反复循环中度过。不过,人如果只盯着黑暗的东西看,就会变得越来越负面。所以,她这个毛病也像是每一朵乌云都可能有银边那样不能算是全然无益。

过完年的一段时间,秦月过的很滋润。这段日子工作四平八稳,没有什么新鲜事。他们手上的这一批船即将交付,账目核算上的扯皮牵扯不到她,是hdm和船东之间的口水仗。广航在多方的努力之下,答应把他们要新建的两艘船交给合资公司来造。所以,这就意味着公司暂时没有经济压力。

楼下设计公司的生意越来越好,秦月被房厂长长时间地留在这边的办公室里上班,不用去船厂,这就意味着她每天无需早起赶车,可以睡到自然醒。

学习用画笔交流时,秦月认识了几个画家,就在他们楼上。所以秦月午休的时候常常到他们的画室里去看画。有些时候她也遗憾,为什么小时候没有学画画。那几位画家都在国内外办过画展,其中最小的那个,办首展的时候才十四岁。常在这个画室的画家有三位,除了那个比秦月小几岁的男孩画家之外,另外两个都已经有了些年纪。他们每个人的画都个性鲜明。

主营这间画室的那位画家,绘画风格犀利,将解构主义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有一批作品,描绘的是城市中的女人。所有的房屋街道都像是二维动画画面一样,色彩明亮,画面却很凝滞呆板,里面没有男人,只有完全赤裸的女人。站在这些作品前,秦月丝毫不觉得淫秽,只觉得心生寒意。钢筋水泥的城市虽看上去光鲜亮丽,却实则毫无暖意,里面生存的女人无论如何武装都仍是毫无防备之力的。但秦月最喜欢的却是他的素描,入木三分,越看越有味道。秦月私下里觉得,如果他再开画展的画,恐怕那些素描会更受欢迎。尤其让她觉得了不起的是,那些素描用的是钢笔画就的。

另外那位上了些年纪的女画家温润如水,所有的作品都充满了花季少女特有的浪漫憧憬,散发着青春气息。画面虽然是固定的,但看久了,却好像能流动起来,溢出画框,淌到看画人的脸上。

秦月最喜欢还是那个年轻画家的画。两个人因为年龄相仿也比较谈得来。他的作品风格多样。有写实的,也有写意的,秦月几乎没有一副不喜欢的。但在他所有画作中,秦月最喜欢的那批却只用了两种颜色,绿色和黑色。按照小画家的说法,他用的绿色是这个世界没有的颜色,是他调出来的。在听到画家解释之前,第一眼看到这个颜色的时候,秦月就觉得它让她想起人类的文明,在没有尽头的时间长河中,只能留下一个虚影,却仍执着地拼劲全力要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有一副作品用深深浅浅的黑色勾勒出丛生狂野的杂草,在惨淡的绿色中摇摆。

秦月站在这幅画的面前问作者,“你画的是海底吗?”对方听了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很多人看不懂我画的是什么。”秦月没回头接着说了下去,“其实这幅画也可以看做是人的意识,充斥着各种思想,狂放地生长着,无人拦阻。”画家静默了下来,过了很久,直到秦月捧着对方的摄影集时才说了一句,“其实你很适合做艺术评论家。”秦月听了不是不动心的。所谓艺术评论家,可以被看做是作品的介绍人。

艺术不外乎有三种形式,听觉的,视觉的,还有就是文字的。有人说艺术无国界,前两者的确如此。无论是音乐还是绘画、雕塑等等视觉和听觉上的艺术表现形式都可以忽略人群种族,直击人心。只有文字,即使是一个国家,还有古文和现代文的差别,有何况语言的本身就具有很大的局限性。“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可不是一句虚话。翻译者抛开从古至今的翻译不说,就同一时代的而论,无不需要从业者外语文化修养不能低于他母语的程度。其实有过无数次,秦月遗憾自己小时候没有培养更多的爱好。从小到大她唯一的爱好就是读闲书,不听音乐,不看绘画。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害怕。她觉得自己有强迫症,如果做一件事必须倾尽全力做到自己能做的最好才肯放过自己。她担心,如果一头栽进音乐和绘画的艺术海洋里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其实对这些都有点儿慧根。

上高中的时候,他们有音乐课。老师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经常搬来音响给他们放世界名曲,让他们鉴赏。无论是蓝色多瑙河,还是安魂曲,听完了就让他们说,就说他们听这些曲子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是什么就好。有一次秦月被他点名,不得已把自己刚才在脑海里看到的情景说了出来,老师从此以后就记住了她。不过在重点高中任职的音乐老师,势必会受到忽视。郁郁不得志的老师有一次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拉小提琴。当时是午休时间,那间办公室是储藏间改的。秦月从洗手间回教室的路上路过了音乐老师的办公室,听见了琴声就定住了,整个人被音乐卷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音乐的主人尽情地表达着自己被压抑的激情与渴望,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间,生命舒展,无拘无束。一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秦月才如梦初醒,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教室。这件事,至始至终无人知晓。

但秦月是胆小的,世俗的。艺术家谋生不易是世人皆知的事。与世俗妥协,为五斗米折腰,不单单是历代圣贤名人所需要面对的挑战,艺术家也是如此。坚持初心,不肯媚俗,只想不妥协地表达内心的感受从来都不是一件讨喜的事。秦月自认为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做一个如此纯粹的人,就像她觉得自己无法成为沈老师、陈老师那样的人。因此,小画家给她的建议,她虽然心动,但却没有行动。她实在想象不出,自己做一个艺术评论家该如何谋生。还有,就是做出评论的时候会不会去讨好大众。岂能尽如人意,但求不负我心,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太难。不过,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总可以吧?因此,秦月仍然会因为可以如此近地接触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而感到欢喜。

秦月这段日子过的舒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和桃子的关系发展成了闺蜜。一直都是独行侠的秦月,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走得这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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