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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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小镇,已是第十日,从初来时,众人围观。到现已是路过的人,也只是抬头看上几眼便罢了。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很是喜欢这个镇子,在这一旬里,他的面色比之前要红润了不少。
这大体上是和镇上居民的和善有关的,大抵上大家也都乐意施舍一块馒头,一碗热粥。
而他那双破鞋,也是换上了一双崭新的棉鞋。
从他脚上那鼓鼓囊囊的样子来看,应是里面塞了很多棉花。
可那接线依旧平整,没有线头。
他把这一份恩情都记在了心底,虽然不觉得有机会可以偿上这份情,但他依旧会牢记,不会有一丝遗忘。
不过遗憾的是,他要走了。
这离去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就如他在那片阴翳的林子中,漫无目的地向前一般。
至于他为什么要离开,则是因为他不想欠下太多。
这一份份恩惠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次次罪孽。
更重要的则是曾经一个人对他说过的一番话,他深记心中。
“小鬼,新来的?来多久了,要到了一旬便快些走吧。
别耽搁了行程,你在这多待上一日,便是多消耗了一份人们的善意。
平日里舍你一些吃食,是一次次德行,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要记得感恩,也要记得别待的久了,让人生了厌。”
这是一个老乞丐对他说的。
当时他才刚寻到人间烟火不久,身上破破烂烂,俨然有了小乞丐的样子。
虽然不知他所说的行程是什么,但是他觉得那乞丐后面说的,却是有些许道理,让他不自觉的记了下来。
现在说起来,倒是记不清那乞丐的模样了,只是依稀记得他似乎喜欢吃糖葫芦。
老是盯着人家卖糖葫芦的,吓得人家得匆匆换个地方才行。
也是自那时起,他开始了流浪。同时也有了,只待一域十日而乞的规矩。
有时他也觉得好笑,自己倒也矫情,肚子尚且填不饱,还想些乱七八糟的。
“只是十日到了,明早便要离开了。”他抬头望天,一片清朗。
这些时日,他倒是听到了很多镇上的趣事,或是觉得他年纪小,又或者见他是个乞丐。
马婶李嫂老是拉着他说话,先是问问他的身世,见他不答,便又聊起来镇子的趣闻。
再然后就是两个自顾聊到哪户人家去年添了个大胖小子,又或是哪户,头段时间娶了个媳妇儿,长得蛮标致。
倒也不嫌他是个孩子,什么都讲。
而他也是从不插话,打断,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听着。
不过她们倒是也常常给他带着些家里吃剩的馒头,面饼之类。
因此他倒也不反对被拉着坐在镇子靠中间的大青石板上,一听便是一下午。
偶尔路过几个汉子,说上一句。
“你俩也不嫌烦,人家孩子还嫌烦哩。你俩乐意便自个儿在那三拉五讲,非拉上人家孩子个什么劲。”
这话一出,两个妇人皆是怒了,噌的一声便站了起来。
“李德群,什么时候轮到你多管了事儿了。不在家伺候你婆娘,在这多什么嘴?”
“就是!”马婶也是附和道。然后又转头看向他。
“小子,你说你烦不烦?”
他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然后两人更是得意地看向了那汉子,之后又是一大堆奚落。
他有些呆住了,从没见过有人这么能说,而那汉子已是灰溜溜的逃走了。
看那满脸懊恼的样子,怕是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多什么嘴?!
这两个则像是个斗胜的公鸡,昂首挺胸。
随着他听得多了,渐渐的知道了很多关于镇子的事。
而最让他感兴趣的,则是她们讲的其中一件。
小镇地处偏南,本应是以米为主的,但却喜食面食。
这点他前几日便观察到了,毕竟他对吃食要多上几分关注。
以往其他镇上的人施舍也大多以粥米为主,而这个小镇上则是面食要更多上一些。
原因,则好像是关乎曾经镇上的一个大人物。
那人物,也是流落到镇上来的。
不过可没像他这般落魄,人家初到镇上,身上好像有不少盘缠。
只是不知怎的到了镇上,便在这安了家。
三十多岁的样子,常年一身青袍,自有一股子书卷气。
待人却是和善,没那些个书生身上的高傲劲儿。
而且长得是一表人才,不知多少姑娘都要偷偷瞧上一眼。
就连门槛都是不知被多少说媒的,给生生踏矮了一截,可惜到头来也没哪个姑娘有那福分。
不过那书生只是在镇上住了个五六年,便突自离开了。
听人家说是在京城做了大人物,好生厉害,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哩。
而这吃面嘛,则是因为那人物以前也喜欢吃面。
老辈常说,那大人物吃面许是这面里多有灵气,咱个儿也跟着那神仙般的人物吃个同样的,也好沾个光。
之后镇上就传了下来,有了个吃面的习惯。
“上天遁地?”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而那之前还侃侃而谈的李嫂,这时却是有些尴尬的说道。
“都是老一辈说道的,当不得数,不过那些个神仙,还是有的。只是不窝在咱这个穷乡僻壤里罢了,都在大城里头享清福呢。”
似乎也是对自己的回答也不甚满意。便又是连忙岔开话题般说道。
“你知道咱小镇怎个有这么个中听的名字不?听说便是那大人物改的,叫檀镇。”
而他的心绪已经不在李嫂后面说的话上面,而是被那上天入地吸引住了。
以前他在其他地方流浪的时候,也曾听说过一些传闻。
什么一声暴喝,可摄人心魄,散人神魂。
什么白衣剑客御剑伤敌。最耸人的是有能者,可以踏空而行,搬山倒海,真如陆地神仙一般。
起初他是不信的,但传闻有鼻子有眼的,他也不禁神往起来。
然而真正让他相信这一切的则是一件旧事。
那时他一直遵循着一旬的规定,但往往城镇之间所隔,有长有短。
而常驻河边,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在一次寻找下一个人迹之地的旅途中,他便迷了路。
这对他来说有些致命,哪怕常年的流浪教会了他辨别植物,坚果,菌类等是否可食,但这也并非是长久之计。
就在他疲惫不堪时,恰行至一处小溪。
本想着捧一捧水来解解渴,但就在他捧起水的时候,身后侧林间传来沙沙声响,以及一股厚重的低吼声。
他心知不妙,起身便大步向一侧跑去。
但是伴着地面的颤动,身后突然一沉,便被死死摁在了地上。
他用尽全力的想要挣脱,但那力道却是山岳一般,使他不得动弹分毫。
那肩膀上快要将他骨头摁碎的力量,那嵌入血肉中的利爪,那耳边渐渐靠近的沉重喘息声,都预示着他仿佛下一刻便会被撕碎。
就在他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那从身后巨兽口中呼出的燥热湿气,让他头皮发麻时,一声厉喝传来。
“哼!你这孽畜,好大的胆子!本念你修行不易,再修些年月,说不定可以开启灵慧,成个精怪。
行些功德,不说成就土地山神,受人敬仰总是可以。现在看来,倒是留你不得!”
随着这声音传来,在他眼底余光中,一道青光闪过。
“吼”一声凄吼在他耳边炸开,而他也被那爪钩连带掀翻。
他这才看清,一只橙黄相间的斑纹巨虎头顶一个王字,尽显威武霸气。
体形巨大,只看便是有六七百斤不止。
可此刻它却是匍匐在那,胸侧是一道极长的伤口,几乎连贯腹胸,淋淋鲜血浸湿了金橙的皮毛,也洒落了满地,染红了溪水。
他倒是没有多少惊惧,只有一些后劫余生的庆幸。
快速爬起身来,向来者跑去。直到躲到其身后,才看向那巨虎。
此时,那巨虎正踉跄的爬起身来,显然那青光不只是伤了皮肉,更是击伤了肺腑。
它向这边发出一声咆哮,只是声音虽依旧洪亮,但却少了几分中气。
像是在警告,却又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然后更是转头奔逃。
那男子见其欲逃,似是犹豫了一下,既而有坚定可决心厉声喝道
“不当再留你伤人!”
随后便是手持长剑,于虚空一划,只是一道青色光影闪过,便已击中了那正在奔逃的巨虎颈部。
“轰”一声,那巨虎被掀翻在地,只是它终是没能再站起身来。
脖颈处鲜血狂涌,嘴里也是只剩轻声的呜咽。
最后那巨虎却是将头颅转向了北方,眼神中似是有着不舍和不甘,可最终它眸子中的光亮还是渐渐熄灭。
“你这孩子,幼学之龄怎得跑到这来?!”
这时,他才从震撼中醒来,抬头打量着救他一命的男子。
一席白衣,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别起,面容俊朗出尘,手持一柄出鞘长剑。
似是怕吓到他,便又将长剑插回了鞘中。
剑鞘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普通木鞘,只在上头绕了根黄色绳子,与那长剑一般普通。
只是此刻被持在那人手中,兀自有一股浩气荡出。
见他楞声不答,又观他浑身破烂,脸上也有那大虫溅出的血迹。仿佛猜出了他是个可怜孩子。
于是他蹲下身来,与他平齐,声音愈发柔和了几分,犹如春风拂煦一般道。
“小家伙转过身来。”
说罢,他便自顾取出一个白色瓷瓶,散了一些棕色粉末在他背上,之后又是轻声道。
“你先去溪边洗洗,不用怕,我去去就来。”
说完便摸了一下他的脑袋,踏空而去。
那药粉很是神奇,撒上一会儿他便感觉不再疼痛,还有些瘙痒。
少顷,只见他一手拎着只灰棕色野兔,另一只手提着一只花羽野鸡。
捡拾柴火,清理野兔,野鸡。仿佛是不喜血迹,没在巨虎倒地的地方清洗,反向上游走了几步。
之后又从怀中拿出火折子,点起火,又用两根干净光滑些的树枝穿起已经剥好皮的野兔,野鸡。
做好一切后却又将野兔,野鸡递给了他,有些惋惜道。
“相逢便是缘分,只是我今日有些急事,怕不能再等到这野鸡,野兔烤熟了。
若不是我此行过于凶险,我定要将你带上。”
随后又教起了他该怎样烤。其实他是知道怎样去烤的,但却也没有去打断,而是静静地听着他说。
什么不要用手直接翻动,而是要转动树枝。
再就是要等到外皮泛黄,泛棕有些硬了才熟之类的。
最后又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递给他温声说道。
“我此次出行未带多少银两,只剩几量碎银了,便都赠与你吧。
还有,自此分别,你一定要记住,一路向北,大概几十里地便是城镇,还有走时记得将火扑灭。”
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急忙问了一句。
“知道哪是北吧?”
见他点头,便又低头苦思起来,可能是实在想不出什么了,这才站起身来,轻叹着说道。
“我走了,小家伙,我说的话切要记住。”
说完有些愧疚的看了他一眼,便匆忙踏空而去。
他看着那明明时间赶得紧,却依旧唠叨半天的白衣男子,心里划过一丝暖意。
他的手法还算不错,烤的外酥里嫩,一滴一滴热油,顺着肉的纹路滑落下来。
虽然没有盐等调料,但他依旧觉得很满足。
不过他只吃了一小半鸡,不是味道不好,而是为接下来的路程准备。
灭掉火,用一小块碎布把剩下的大半野鸡和整只野兔包了起来,尽量让其味道不散发出来。
不过其实只遇一只大虫已是运气差到了极致,此地虽是丛林茂密,但也并不是毫无人迹,偶尔也会遇到一两个猎人寻些野味。
况且离镇子不算太远,历来并没有什么大型野兽,遇见大虫,只能说他运塞,或是时命。
一路向北走得轻松了些,因不必再顾及食物了,只是他一路皆想着那一剑,那踏空的身姿。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了这天地间的玄妙,不当属于常人的力量,他很向往...
走了大概几里路,天色已是渐晚,需寻个地方暂宿一夜了。
恰巧的是,刚好遇到一个山洞。
说是山洞,有些不妥。只不过是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下面有了一块空地而已,大概一人高不到。
他倒是可以不用低头便进去。不过哪怕之前只是运差,他也并未鲁莽。
像这种天然巢穴,极有可能会是野兽的宿地。于是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丢了进去。
果然一阵低吼响起,而他对这声音太过耳熟,因为之前那斑纹巨虎的凶煞仍是历历在目。
他下意识便要逃,只是却忽的听出这声音有些不对。
这声音过分稚嫩,毫无之前巨虎的霸气,但他依旧不愿冒险,此时后背的爪伤虽然已经结痂,但还是有一些隐隐作痛呢。
忽然,他不知为何想起了那巨虎临死前的眼神,那透露出的不舍,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鬼使神差的,他竟是走了进去。
在一阵阵低吼的警告声中,他果然看见了一只只有不到半米左右的幼虎。
犹豫了一会儿,有心想要离去,可那巨虎死前的眷恋,又一次在他眼前划过。
他此刻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巨虎袭他是为了自己子嗣得以生存,而他想活命也是本能,这中间是谁的对错?
只因一个是人,一个是兽?这好像分不出对错!只是所立角度不同罢了。
或许日后回想起今天所想,尚会嘲笑自己,可如今他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自己反倒是立于是非之外,万事万物,孰是孰非?
看着这只幼虎,他喃喃道“可能这便是那些光头的和尚所说的因果,我欠你的,还你。”
说罢,他拿出那只还未动过的野兔丢了过去。
看那幼虎警惕地试探着,然后便又狼吞虎咽起来,显然已是饿极。
之后他看着那已一点不剩的野兔,和依旧在盯着他,但却已不再低吼的幼虎。
径直坐下,也不再离去。
虎毒,哪里比的过人心?
清晨的阳光,总是如那柔荑般拂过心间。
而他也缓缓醒来,想起昨日,自嘲一笑,哪来的善心?又是哪来的胆量,敢借宿在巨虎巢穴?
不过昨夜睡得真舒坦,一扫几日奔走的劳累。
看着已是警惕醒来,但却对他已不是太过防备的幼虎,感叹一声,兽有兽性,人有人心,随后又道。
“我将要启程寻我那未卜的前程,而你却是等不到母亲了。”
说着,他又拿出那大半烤鸡,撕了一半儿丢到那幼虎面前。
见它没有犹豫,两三口便吃完,却又盯着他的那一半,他笑道。
“这一块可不能给你,我也是饿着肚子呢。”
这是他第一次笑,嘴角轻扬,双眸间没有平日的沉寂,而是干净如水,不含一丝杂质。
也许这一刻,他才是一个少年,一个孩子。
只是,唯一兽可见尔...
没有什么分别的不舍两者相逢,终是时命,了了前缘,未探后果。
也许往后年岁,不会再见,也许缘分使然,再次遇见...
后面的路程太过艰辛,见识了很多,却又选择忘记了很多。
......
一幕幕划过,他的思绪回到了李嫂仍在喋喋不休的话里。
前头不知还讲了多少了,只听她此时正说道。
“那大人物姓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可镇上三年前倒是又来了一个书生,说是那大人物的子嗣,一身素衣,也是性情温和,一如那大人物一般。
至于老辈见过那大人物的,都说不论样貌,谈吐,亦或是性情,都和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平日里大家都称尊称他为季先生。
本名倒是不知,现就住在镇子最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