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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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手中折子的滑落,宫玉在大殿内昏昏沉沉睡去——自打接到皇帝的两份诏书以来,她已经两天没合过眼了。宫玉显然没考虑到,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精力已大不如前。
但这一觉她睡地并不踏实,因为她梦见了沈宏。
不是那个三天两头违拗她的南诏世子,而是小时候的沈宏,乖巧伶俐,会跟在她声后奶声奶气喊娘亲的沈宏。
不可否认,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是她宫玉的贵人——从没有名分的侍女,到南诏的王妃,如果没有沈宏,她这一路不会走地这么顺利。
但他们的母子亲情是从什么开始有了裂痕的呢?是她策划夺权的时候?是她执意送沈敛和沈澈去京城的时候?还是她杀了那多嘴儿媳的时候?
现在回头看,已经看不清了。
偌大的王府冷冷清清,窗外皆是穿林打叶之声,连绵的雨水模糊了一切。
第一任南诏王好山水游乐,在王府建立之初就毅然摒弃了北方中规中矩的四合院,在府中广植树木,挖渠造溪。以至于如今参天古木和嶙峋怪石才这儿的主人,宫殿成了配角,只配小心地隐藏在苍苍林叶之后......
都不重要啦,不重要了......
帘外檐雨潺潺,幽幽的花香和潮气从窗口漾进来,宫玉紧锁的眉心终于微微舒展。
她成功把小沈宏从梦中赶了出去,但也无心再睡。
随着一声春雷惊响,宫玉扶着额角,从贵妃榻上侧坐起身来。
“夫人可是又头疼了?让臣帮您按上一按?”
侍奉在侧的俊美男子迎上来说道。
“不用了,晴儿来了吗?”
“晴儿姑娘正在外面候着。”
“那怎么不叫醒我?算了,你先下去吧。”宫玉屏退了下人,整了整衣冠,便唤了自己的贴身侍女进来。
“盐税的事查地怎么样了?”
那侍女把手中的折子呈上。
“回夫人,这三个月以来所有的官盐收支和私盐纳税都在这里了,但不管官私阙漏都很大。您看还要接着往之前查吗?”
“不必再查了。”宫玉把折子扔到了跟前那张交趾黄檀的大案上。
其实何止盐税,宫玉心知肚明,那些富商与权贵勾结一年不知能贪掉多少银钱。
以往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毕竟发达的商业是南诏的立国之本,就算商税被贪墨掉许多,但王府本身也不缺这几个钱。
但现在皇帝眼红了,宫玉可不会把这本就不多的税款送上去。那就先开源吧,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抓到几只肥的薅上一薅才是正道。
“我们私底下查也无用,明早让户部主事来见我,我有事与他商议。”
“是。”
意晴领命退下,但还未走出寝殿她又听宫玉唤她。
“夫人还有何吩咐?”
宫玉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问道:“沈敛呢?回来了吗?”
“嗯......”意晴突然紧张起来,“听码头的人说,是昨天夜里到甬州港的。”
“昨晚?倒也不见他来问安。”
“大概是昨天太迟了,怕扰了夫人安眠。而且小世子昼夜奔波也是辛苦,兴许今天贪睡了吧......”
“不过是不想来见我,你还替他找出许多理由。”宫玉淡淡一笑,转身由那俊俏郎君搀着,往帷幔之后走去,“不过你也不用催他,先找人盯着吧,他想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去看她?不去!”
沈敛躺在船里,正沿着甬州城内河顺流而下。
“我看她早就忘了她还有个儿子了。等她什么时候记起来了,再去不迟。”
南诏的甬州城伴水而生,城中水网纵横。商铺一间一间挤在狭窄的河岸,游船与车马比肩而行。只要天一放晴,无数旌旗就一同在微湿的风中招摇,街巷上更是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沈敛靠在船舷上,翘起二郎腿,眯眼听着两岸传来的叫卖声,马嘶声,打铁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嘎达声,洗衣的捶捣声,泼妇对骂的尖叫声......人间仙乐无疑啊!
“沈敛!”
除了这个声音。
沈敛睁开眼,看着在船尾摇橹的九银说道:“你好歹该称我一声殿下。”
“殿下,既然不去王府,那我们还不回去吗?”
“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帮他们一起拆灵堂啊?甬州的风水宜人,可不比京城繁华?我说咱们就好好在外面逛着,别去添乱了。”沈敛打了个哈欠,“不过话说,江沉呢?怎么一天了没见他人?”
“他一下船就没影了。”
“没影了?算了算了,走了最好......”沈敛说着从衣服里掏了个东西出来,刷一下扔给了九银,“这个还你吧!”
九银接住一看,竟是自己的身份牌。
“什么意思?”
“我这两天想了想......”
沈敛终于坐直了身子,但声音还是懒洋洋的,“觉着吧,我还是不喜欢强迫别人。你说你跟了祁天衡快二十年,我这实属有些横刀夺爱了。这身份牌我还你,这样你不用再给任何人做死士了,爱去哪去哪吧,你要回琉璃岛我也不拦你。”
九银狐疑地看看沈敛,又看了看手中的身份牌,斩钉截铁说:“不行!”
“你不是最不耐烦看见我吗?怎么又要留下?”
“我已经离开了琉璃岛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而且我受了祁老嘱托,岂是言而无信之人?”
“哦......”沈敛作恍然大悟状,“那我很好奇,他嘱托了你什么呀?”
九银脸色微微发白。
沈敛笑了:“是暗河网的事情吗?”
“你果然知道。”
“我当然知道啦——不然我把你要回来干什么?放个祖宗在家里吗?”
九银气地一撒手,小船就缓缓停下了。
“真能耐啊。”沈敛叹了口气,把九银拉到了他原本的位置上,自己坐在船橹旁开始摇船,“我看你和我阿姊一般大,不跟你计较。说正事吧。”
“什么正事儿?”
“你别装傻,你不是第六条暗河网的组网人吗?”
“在这儿说?人多耳杂的......”
“你瞧瞧他们都各忙各的,才懒得理我们。”沈敛拿手随便指了个挑着篓子卖糕点的小贩,“你凑他跟前说人家还嫌你挡他生意呢。”
九银略一思忖,终于张口说道:“祁老在定居琉璃岛之前,或者说,他在京都城任国师的时候,就开始利用墨教势力组建情报网了。最初的情报网只有五条,也就是五支干流,有在京都城的,也有在南诏的,这五支干流具体的运作我不清楚,祁老现在也不清楚,因为早在十六年前他就把它们转手给了你母亲。”
“你说祁天衡把其余暗河都给了,宫玉?”九银这一开口就快把沈敛魂惊没了。
“是,但具体为什么你也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和你讲讲第六支的事儿。”
九银把头别向一边,“第六支暗河组建在祁老上岛之后,主要就负责甬州一带。现在我是主事。河中有船师一名,名叫红雀,我们单线联络。她的身份是千雀楼的当红乐妓,手下有三十二名水手暗桩,分布在甬州城各行各业各个角落。”
“但是着第六支暗河蛰伏已久,需要花一段时间来联络各个水手。我与红雀有一套接头的暗号,是在前往十里廊坊的新安桥上挂红白两朵蔷薇花。花我昨晚已经挂过了,现下她应该已经知道了,会马上给我回信的。”
“够快啊。”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沈敛啧了啧嘴,摇船靠岸。
“你要干嘛......”
“红雀的真名叫什么?”
“她叫曲红绡。”
“名字不错。”沈敛上了岸,却叫停了九银,“你坐船上别跟来了,先回世子府吧,去找府上的账房先生,看看我名下有几处房产几家店铺,盈余又有多少。然后跟他们说从今天起,他们都听你的。”
“那......你要去哪?”
“今天闲来无事嘛,去十里廊坊逛逛。你总不好也去吧?”
九银一推石岸,头也不回地划船离开了。
谁人都知自古以来,甬州城就以三大产业闻名天下。
凭着地理优势,外有良港内接运河,漕运、贸易自然不用说。
但这第三样,从属于服务性娱乐行业,主要服务是歌舞演奏,陪客应酬,撒娇卖痴,风花雪月。
俗称青楼。
十里廊坊就是甬州城最大的青楼聚集地,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嫖客不计其数。
而且与其他地方不同,廊坊中的女子大多是鸨母从小教养,吃穿用度都是最好,学的也是大家闺秀的礼仪,一些有天赋读了几年诗书,就可以拿来充作才女了;不读书那就学歌舞管弦,反正总要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才艺,才能在这些以“雅”字为噱头的青楼立足。
在路上沈敛也打听到,这位曲红绡是被称作廊坊第一鼓瑟手,而她所在的千雀楼也是一众妓院里数一数二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