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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红妆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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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木辰和江逐进了求缺斋。

两人顺着木阶上了第二层。第二层较第一层,室内光线略显昏暗,南北仅两扇窗,日光照进来,被稀释成柔和的晕影,使厚重的书籍有了别种况味,书香气愈发浓郁了。

夏木辰坐于美人靠上,江逐握着他的手微微颤抖,许久方道:“木辰,现在没有外人了,方才,你,你……”

夏木辰震惊道:“江逐,你莫不是以为我方才……是给聂锦做样子看?你怎么可以这么想?”

江逐微怔,而后展颜,缓缓一笑,低声道:“不,当然不是。师兄太开心了,竟不敢相信。”

夏木辰着迷地看着江逐的笑,两个人比肩而坐,凝视昏暗室内的一道穿堂光线。夏木辰揽住江逐的手臂,话音里似有穿透光阴的魔力,既沙哑又清澈,宛如浅斟低唱,缓缓道:

“当年清山覆灭,我万念俱灰,抛却前尘,并非有意遗忘,因实在是……太痛了。如今,少年历程已成为过往,我好快慰!我们还能再相逢。我不仅活了下来,还成神了。成神的这些年里,却总也不甚快活,心头萦绕的尽是怅然若失和旧桃源已崩的虚幻。这么多年,师兄既活着,怎么现在才来见我?见了我,却什么也不与我明说,叫我忐忑不安了好久。”

江逐的鼻息落于夏木辰的发间,闻言道:“不是不想……前几年,我……神识极为不稳,是不能。如今,是不敢了。何况你再也不记前尘,我虽然想,却如何忍心惊扰。”他顿了顿,语调低沉起来:“那晚……我醉得厉害,抱你上床后没多久便悔了,心道一切都完了,没想到,木辰,你还愿意宽容我。我很感激,也很……抱歉。”

夏木辰抬眸,眼睫扑闪数下,唇边缓缓漾开一个弧度,微微哂笑:“那晚,师兄并没有做什么,不是吗?”

“……”

“你想做什么……我不是……不懂。但是毕竟,男人醉了之后,是不能……咳咳,的。”夏木辰的脸红了一红,“师兄对我做什么我都可以接受,谈什么‘宽容’一词?我不要听你说‘抱歉’,我要你从此不离开我。”

江逐的心湖漾起涟漪,这微带任性的话语,令他恍惚以为:清山岁月里,那熟悉的少年隔着两百年的时间洪流,再度回到了眼前。

“慕容祈费尽心思把我留在鬼界,我不放聂锦进来亲眼见你我亲热,他又怎能安心?不过,江逐啊,依我看,他对你倒是信任得很。”

江逐低笑,明知故问了一句:“木辰这是何意?”

夏木辰“哼”了一声,道:“鬼界上下对你尊敬得不行,对我便不怎么样了。好比那裴州,同你交谈甚是融洽自然,于我则是阴阳怪气处处提防。江逐,你当年……活了下来,定与慕容祈脱不了干系罢?不然,你缘何与鬼界有瓜葛?”

江逐颔首,道:“我的命,是慕容祈救的。他以死神灯塔为引,‘有执’之术为辅,在亡灵台上为我重造躯体,使我魂魄重归,耗费了难计的心力,方得以令我与他同享无疆寿命。如此大恩,我将用一生回报。”

夏木辰睁大眼睛,心中一跳,颤声道:“原来如此。‘有执’,莫不是……”

“正同当年凡世的青平君所用之法。”

一股可怕的直觉涌入夏木辰的灵海。但此刻,他没有顾及此处,只紧紧抱住江逐:“你竟然已从黄泉路上走过一遭了!我感谢慕容祈,若不是他,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

江逐道:“我心有执念,‘有执’之术方可生效。木辰,你可知我意?”

夏木辰怎会不知。泪水滑落,被他用衣袖悄然擦去。“那……你们如何相识的?”

江逐道:“当年,我离开清山后,到凡间处处游历,在与你相逢以前便认识了他。他与我交情尚浅,不知为何,却肯复生我,道是因‘惜才’。直到那时,我方知他是鬼界之人——那时,慕容祈尚未即位成王。”

“竟是如此……”

两人于求缺斋内话谈百年人生,谈江逐如何一点点复生,如何入主巴山,将人鬼交界地带料理得欣欣向荣;谈夏木辰做了花蘅君的诸多趣事,也谈他被封为明王后如何飘渺来往两界而无人知;谈天界的风光、天裂的忧患,谈沈依望的修罗脸,以及他们的过往,不由俱是唏嘘嗟叹。唯一不谈的,便是那年清山覆灭后,夏木辰的去向。夏木辰不愿说,江逐了然,也不再问。

冬季巴山,带着草木香的风轻柔拂面,水雾湿润。记忆的丝线仿佛被唤醒,同样湿润的空气……

是缕缕的流年。

天净海的彼岸,是天界的另一端,凡人称为:极乐。

一叶扁舟凌万顷茫然,驶向看似永无尽头的远方。

但哪怕再漫无边际,彼岸总在那里。

像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这一日,浪潮偃旗息鼓,海面笼罩着些微薄雾。船飘过迷茫后靠岸,白袍的男子轻步下船,俊美的眉目里带着安宁。他如墨的长发披在身后,带着水的浸润,头上系着金环,一点玉坠垂落眉心。白袍上的银线勾勒出莲的纹路。男子向前走去,莲随衣衫摇曳盛开,踏上天阶,走进三千莲花金光齐绽的大殿里,里面端坐着诸天神佛。

乐音带着神圣之光辉,在这绝对的光明与敬畏里,男子轻轻跪于莲花座上,举头处的佛投来悲悯的目光。

夏木辰闭上眼,细心感受乐音。此刻的灵魂,漂游于三界。他看见凡世的烟火与战争,见到鬼界黄泉路上的魂魄,最终,站在天界的雪山处,观瞻圣洁的雪莲。

修道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成神罢。

人又是为什么想要成神?

神会告诉世人,是为兼济苍生。

夏木辰在这神圣的时刻,缓缓吟念出佛经。他闭着眼,虔诚地向真佛叩首。

我成神,是为了什么?

在今日,夏木辰于马服山纵马,悟天地之理,集繁花万朵,锻造威力无穷的花眠神剑。夏木辰初上天庭,方知这天地啊何其浩大,哪里只是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

纵然圆满,但夏木辰一直在想,自己的内心除了渡苍生于苦海的宏愿外,似乎还有别的东西,坚定了他的信仰。是什么呢,他到底忽略了什么?在他至今的生命里,是否缺失了一段重要的回忆?

于这庄严的佛音里,夏木辰叩首后,再次直身跪立。夏木辰缓缓睁眼,目光里一片清明,映照无边金光和浩瀚大海。

我不知我忘了什么,但我知道,倘若再次相遇,我一定会遵循佛音的指引,奔向心灵的呼唤。

佛,于世人,是清明,是无欲念的空。

但我何苦遁入空门,我心若诚,慈悲的佛岂会不渡我?

若神明,被世人称为善恶的尺度。

那佛,则是渡人的轻舟,驶过万重红尘,引人去向灵魂的极乐净土。

我愿永怀悲悯,做善恶的尺度,踏上轻舟。我愿尝尽世间八苦,抵御雷霆、烈火、寒冰、闪电,换茫茫三界中的一眼回顾。

我将不断追寻,直至地老天荒。

巴山的日子美好悠长,数旬后,烧灯节至,万民同乐。

今年巴山的烧灯节尤其隆重,用一个词可恰如其分地形容:十里红妆。

江逐走进沧浪记,夏木辰正于庭前悠然踱步。“去梧桐台上看看罢。”江逐过来牵夏木辰的手,夏木辰兴高采烈地跟上去了。

元宵佳节,巴山一带花市灯如昼,一条花灯组成的游龙蜿蜒缓慢地在街市上爬行,所到之处,朵朵烟花盛开,人们欢呼雀跃。总角垂髫的孩子拿着小烟花挥舞,说是从龙的身上摘得的;大人们一边吆喝孩子,一边震撼于烟花何其璀璨;还有未出阁的姑娘亦或翩翩公子买来一碗汤圆,目不转睛地追随游龙,凝望烟火盛况。烟花盛开在了每个人的眼里。

夏木辰从巴山的梧桐台上,纵目眺望遥远的凡间集市,隔着老远便看见了这条长长的红龙,目瞪口呆:“还真是十里红妆。”

江逐道:“等会儿这龙便会爬上巴山来。”迎着夏木辰疑惑惊讶的目光,江逐补充道:“热闹热闹。”

夜空中,星星遍布天穹,比任何时候都耀眼。这条遍体红妆的龙的装饰物被孩子们摘得七零八落,竟还是红亮红亮的,总算撑到了巴山。正值此刻,灯火蔓延而来,自巴山脚下直达梧桐台,整座山骤然被点亮!漫山遍野一派红艳,红彤彤的灯笼不知何时挂满山树,喜气洋洋至极。

江逐从夏木辰身后轻轻的将他整个人搂入怀,仿佛搂着绝世珍宝一般,嗓音充满磁性又注入了从未言说的温柔:“元宵快乐,我的辰辰。”

那一刹,盛大的繁华冲击,天际有火焰,脸颊有轻风,夏木辰神色痴迷,好半晌才回过神。

“你叫我什么?”

江逐轻咳一声,道:“没什么。”

夏木辰脸上泛起红晕:“我都听到了,你别想抵赖!”

“你方才说,我的辰……”夏木辰玩味地调侃,反应飞快地抬手挡住了江逐伸来捂他嘴的手,两人互相拆招,哈哈笑了起来。

龙踱过长桥越过秋池缓慢往上爬。满山灯火照映它巨大灵活的身躯,紧接着,爪下生出彩烟,未施加任何咒法,龙就这么腾空飞了起来。

夏木辰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龙有趣得很。龙飞得缓慢,与此同时,天际边传来悦耳的鸟鸣声,三只雪白的仙鸟从遥远的天边的飞来。夏木辰的目光被攫住,眼睛蓦然一亮。他认出来了:这三头远看仙风道骨,然近看油光水滑的——落羽殿座下仙禽。

三鸟各叼着红缎。突然,最前面的一只飞快地甩开了身后两只,来到梧桐台上空,抖了三抖它那硕大的肥翅膀,紧接着一大堆红色的事物从天而降,劈头盖脸砸向江逐和夏木辰。

“累死我了,累死我了。”仙鸟喳喳叫唤。

“……”

两人颇为无言地摘下落在头发上的红,一看,原来是大把红色干花。

夏木辰的面上浮现皮笑肉不笑,江逐心知:每当他露出这种笑容,便是在嘲讽。果不其然,夏木辰道:“辛苦你们了,傻鸟。你们怎么飞这儿来了?天界有要事吗?江逐,难道随便什么鸟都能飞越巴山上空?”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江逐低笑:“当然不是。”

夏木辰道:“那这三只怎么飞来了?”

江逐微笑道:“今日,我允许它们飞来。”

“哦?”夏木辰挑眉。

后两只鸟体力更好,平稳飞落,缩小了羽翼,屈起它们肥硕的身躯,将两个箱子“轻柔”地放在了梧桐台上,一前一后放出“砰”地两响。

“花蘅花蘅,”领头鸟说,“下官不远万里来给您送箱子,您可要感激啊。”

夏木辰扶额叹气:“为难你了。”

江逐轻笑。

三只鸟落地,化作天界仙官的模样,理了理飘飘的白衣,而后站成一排,为首者上前一步,朝着夏木辰以及江逐恭恭敬敬地一礼。

“花蘅君久不归天界,诸事甚是不畅。”一鸟感叹,“听闻花蘅君暂居巴山,经巴山之主许可,众神官派我等前来问候。”

夏木辰面色凝重些许,道:“敢问有何指示?”

另一只鸟觑了觑江逐的神色,见其并无异样,便道:“神鬼一战,死伤虽不算惨重,但思及神明陨落,实在令人哀叹,好比上神……”

江逐忽然道:“诸位不妨长话短说。”

该鸟恍然大悟:“好罢,好罢,时间紧迫,那便说重点。有一事花蘅君须知:鬼界之黑雾至战后仍然频发,天界被其困扰良久。花蘅君虽受桎梏,诸多不便,但还请您留心。此箱内,乃花蘅君的花眠剑,以及天界的通讯骨镯。若江大人……方便,允、允许……花蘅君可与天界保、保持联络。”鸟边说边看江逐,一阵磕磕巴巴。

夏木辰道:“我居于鬼界时,便留心了此事。”他亦看了一眼江逐,江逐道:“无妨,黑雾一事,我亦疑惑。”说罢,侧向一边,以示回避之意。夏木辰这才续道:“此事,或许……”他想了想,改口道:“据我所知,鬼王似有不明之图谋,不过尚不确定。此事不可胡乱猜测。至少在鬼界,我没有看到黑雾。”

他一抬手,箱子掀开,将晶莹剔透的花眠剑隐去。当初来鬼界时,受聂锦停战逼迫,不得已切断了与花眠的神识连路,如今花眠重归,夏木辰深感快慰。

“还有一事……”此鸟道,“请花蘅君当心天裂。若有异变,万请速速返回天界。”

夏木辰凛然道:“自当如此。”

身后两只鸟见正事说罢,忙高声道:“我等还为花蘅君和江大人带来了礼物!”

夏木辰喜道:“是什么?”

“花蘅君不是已经看到了吗?”第二头鸟欢快道:“正是这些红色的物事。”

“……”夏木辰无言片刻,“这……也可以叫礼物?”

“礼轻情谊重嘛。”第三只鸟道,“花蘅君喜爱花,这些花久开不败,正是——干花!这个箱子里全是的。”

夏木辰怒了:“退货,我不要。”

第三头鸟道:“别啊,这些花皆为灵力所化,不是普通的干花。它们可入药,可做装饰,可赠人,好处多多。”

听到灵力二字,夏木辰转瞬微笑:“多谢各位,花蘅实在感激不尽。”

“不胜惶恐。”第三头鸟道,“除了神君外,花蘅殿的什枝还拖我等带话,道他想念花蘅君想得不行,日日以泪洗面。”

“花蘅殿的事务他处理得可还好?我一贯信任他。”夏木辰道,“日日以泪洗面……说得太过于夸张了罢。”

“下官怎敢欺骗花蘅君呢?什枝的事务处理得确实……不错,除了有一次因为赶时间而不慎将藏书阁的卷轴全部撞倒,害得成文君整理了数日,以及因为法力不够,骑着落羽殿的仙禽——也就是我辈——下凡处理一城火患时,害得那只鸟羽毛尽数被烧光,惹得落羽神君勃然大怒等事外,几乎没出什么差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由于花蘅殿内仙官都非常的忙碌,导致花蘅君您前些年好不容易弄来的重瓣七色莲死了一片……”话音未落,响起惨叫:“嗷——”

江逐看了过来:“……”

夏木辰的手上摊着几根洁白的羽毛,笑道:“你,说什么?”

第三头鸟哀嚎:“我什么也没说——”

其他两头亦被吓住。他们明明化了人身,谁料花蘅君如此残忍,生生拔去了他们真身的羽毛。鸟儿们再不敢停留,忙不迭道:“告辞,告辞。”说罢,立即就地振翅高飞,再度化作了仙风道骨的仙鸟,把夏木辰“若什枝忙不过来,叫他向炘神、瑶神求助罢”之话抛诸脑后,只忙着飞,边飞边道:“大人您有了骨镯,可以自行对他说……”

踱步游山的红色游龙正在这时浮现于梧桐台,倏忽,与江逐和夏木辰六目相对。夏木辰这才明明白白地看清它的确样子。紧接着,红龙一飞冲天,在上空中炸裂,成了一丛丛烟花,震耳欲聋、万分喜庆。三只远去的鸟儿一阵哆嗦,羽毛似乎又掉了几根。

江逐道:“木辰方才真真潇洒。”

夏木辰道:“你可是在讽刺?我倍感伤情,我的莲死了……”

江逐安慰道:“沧浪记还有新的花儿。”

夏木辰欣喜道:“说的对!而且,不止有花,还有你。”

江逐沉默半晌,毫无预兆地从袖里拿出一块红布来。

夏木辰先是一讶,再是不解,后成恍然:“这布……”

江逐道:“这块红绸缎为凡间皇家之物,缂丝绣之,精致无伦,前几年,我在凡间渡魂时偶然得到了此物。我……”他咳了一声,踟蹰道,“我那日实则有意将其盖于你头上。”

夏木辰心想这简直显而易见,嘴上若无其事,笑道:“哦。”江逐看向他,夏木辰连忙又道:“哦!我懂你。所以现在,你再来盖在我头上罢!”

夏木面上一副慷慨的样子,灵动的双眼直视江逐,却未料到江逐果真面色肃穆、缓缓地将这块红绸缎慎重地盖在了他的头上。

而后轻轻掀开。

就好像时光漾起了涟漪,和风摇落了冬季。

烟花极其夺目,倒映在两人的眼眸里,和着洁白的仙鸟在灯火通明处离去的光景……万家团圆夜,万物喝彩,他们恍如天地间唯一的存在。

两相笑看。

天地静好,一吻绵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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