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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江湖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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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厨房并非厨房,而是一间存放药材的内屋。

这间内屋,对不精通机关术的人来说,只是一间存放寻常药材的小仓库,对医馆师徒三人而言,则是一个隐秘不为人知的密室。

这是盛子萧第一次踏入密室,所以心情有点激动。他跟在斯先生身后,跨过两道暗门,走了一段暗路,终于等到眼前一亮。

“先生就是在这里,给黑市最神秘的组织日蚀下达指令?”

兴奋的穆郡王在规整有序的架子间徘徊,眼睛被架子上琳琅满目的罐子吸引得忘了正事。

斯先生“嗯”了一声,自从踏入这间密室,他的情绪突然低落起来。

就在进门前,他还眼神怪异的望了一眼盛子萧。进屋后,他直接走到屋角的小方桌前。桌上放着四菜一汤,两副碗筷,一壶酒,一只空杯,他在放着酒杯的位子前坐下。

“那这些罐子里面装的,应该就是先生口中的奇门异毒与灵丹妙药?”盛子萧的兴趣愈发高涨,无心用膳。

斯先生抿了一口酒:“殿下有疑问?”

“我怎敢对先生存疑?不过是好奇名震天下的毒药究竟长什么样?”盛子萧还未察觉到斯先生的异常,乐呵呵道。

“殿下还是不要为了满足好奇去触那个紫罐为好。”斯先生飞了一眼,降温明显的语气让盛子萧即将碰触的手猛地一缩,两眼无辜一瞪:“别以为你凶巴巴的我就不敢问,咳咳,这紫色罐子里装着什么?”

斯先生又抿了一口酒,不安渐深,语气渐冷:“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要记住,日蚀售出的毒药世间无人能解。”

盛子萧觉得好笑:“俗话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怎么,先生制出来的毒药先生都解不了?”

斯先生咬着牙根,狠心道:“不是解不了,是规矩,不能解。”

盛子萧笑得更大声了:“哦,这是什么规矩?说来听听。”

斯先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睛猩红:“我若一边卖人毒药再一边卖人解药,岂不是两头通吃?行有行规,道有道义,江湖规矩容不得这种贪念。”

“明白了。”盛子萧小心翼翼的离开架子,坐到斯先生对面,浅浅一笑:“一旦你接下某个买主的订单,你们不单自己不研制解药,还要禁止别人研制。简言而之,这架子上的毒药,全是不能有解药的毒药,对吧?”

斯先生埋头给自己倒酒,没有搭理。

盛子萧感到些许无聊:“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你何必要对我……”话说到一半,猛地收声,前一刻还笑意吟吟的脸,突然严肃,再开口,语气很不友善:“小四一直不醒,莫非是……康王用在小四身上的毒出自日蚀?”

斯先生依旧埋头给自己倒酒,没有搭理。

盛子萧只觉一阵寒气侵体,手脚冰凉。

他终是投身武林第一高手冷菩提门下的半个江湖人,哪怕冷菩提并非心甘情愿收他做弟子,师徒情分甚是凉薄。

但凉薄也是江湖人的弟子。

所以,他理解不了。

当那一瞬间的震惊开始消退,理智慢慢从痛苦中清醒,这位心绪复杂的年青人将他独有的倔强与愤怒潜藏在了那双深邃隐忍的黑眸中。

真相面前,他不能责备作出决定的斯先生,因为他深知,促使斯先生这样做的那个人正是自己,所以,他的愤怒只能藏在眼里,不配被发泄。

这种如何都无法被化解的矛盾,使得这位面色难堪的皇子唯有尽力去说服眼前集老师、谋士、父亲三者身份为一体的尊长,方能求得一份心安。

“先生始终是江湖人,日蚀始终是江湖组织,江湖规矩自然要遵从。”

吸了口气,继续。

“但先生一直教我,江湖之所以快意于庙堂,乃是因为江湖有热血、讲侠义、重恩情,不像庙堂,残酷无情还处处充满阴谋与诡计。如果先生此言不虚,那我倒想问问先生,这样一个充满温情的江湖非要对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此残忍吗?”

问出去的话,石头沉海,提出问题的人颓然一笑:“不知为何,坚守这种江湖规矩的先生,让我忆起先生曾与我讲过的那些迂腐直臣。先生说,明知昏君而不敲打,明知昏令而不谏言,虽为直臣,实与奸佞无异。先生,可还记得?”

如何能忘,那是他第一次萌发要助他夺嫡的想法,所以他才教他如何辨忠奸如何晓是非,只不过……

面无改色的斯先生放下酒杯,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从他口中破出:“我是一介江湖人,可我却因感情让庙堂牵住了大半生,对于江湖和庙堂,我的理解是:江湖的残酷包裹在温情之下,庙堂的温情苟且在残酷当中,世人无论身处江湖还是庙堂,都应当清楚的认识到,从没有绝对的善与恶,接受残酷才能活下去。殿下,日蚀乃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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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创建,我可以为小四放弃,却不能因小四让它被江湖唾弃,失去立足之地。”

“先生何必将话说得如此……”

盛子萧眼眶渐红,一股酸楚堵上喉咙,后半句话如同洪水过境一般,被淹没得无声无息。足有片刻停顿,这个难过得无以复加的年青人还是重重道:“恳请先生救小四。”

貌似谦卑有礼,进退得当的恳请,实则已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心口那股恨铁不成钢的挫败感,使得比谁都疼惜盛子萧的斯先生勃然大怒:“他一个五珠亲王都要借助灵犀宫的力量,才能进入黑市购买到这颗毒药。而你,你不过是一个被软禁的闲散郡王,你如何就知道你的仆人所中之毒出自江湖,出自黑市?好,就算你打出我有旷世良医之名的牌头,推说一切是我自行诊断出来的,那解药呢?日蚀自江湖立足那日起,卖出去的毒药,至今还未被人解过。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错了,不是医术无双,是懂得算计人心。”看到盛子萧眼中流露出来的答案,斯先生狂笑不止:“日蚀卖出的每一颗毒药都是特制且独一无二的烈性药,服下半日,若无解药,必死无疑。一种再也不会出现的毒药,谁会枉费心力去钻研解药?”

唯利是图乃人之劣性,人人心中皆残存着或知或未知的劣性根,所以,江湖良医虽多,却没有一位良医愿在无所取的情况下,费心费力去解一种用过即消失的毒。

也恰恰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有了日蚀的屹立不倒。

盛子萧懂,又不想懂。

他凄凉的笑道:“康王……派灵犀宫门下弟子潜入王府,还能说他对我有谍网一事半信半疑。救下小四,就等于做成了一件天下人都无能为力的事,就等于主动承认我确有一张……这是康王精心为我设下的圈套。”

“殿下能想到这背后隐藏的利害关系,那便是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敢问理智尚存的穆王殿下,你仍坚持要救小四吗?”

“我……”盛子萧迟疑了一下,好生商量道:“我们可以让小四假死,然后隐姓埋名的离开。”

“瞒骗整个江湖,就是与整个江湖为敌,恕难从命。”停了停,谋士低沉又道:“殿下莫要忘了,我还教过你,凡事应以大局为重。”一种悲鸣被压抑在他的嗓子眼里,使得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如同跌进水里的海绵,无比沉重:“我可以尊重殿下放弃利用娉婷郡主母子的想法,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意救小四。”

“先生……”

“殿下放心,小四不是死,只是永远昏睡。”

“永远昏睡同死有什么区别?”

“殿下!”劝说这么多,却还是无法让盛子萧斩断优柔寡断,斯先生又急又气,面红耳赤大喝一声:“为一人舍全城者,属小义。因小义灭大义,愚蠢至极。”

“……”

“他此刻若能言语,他定会质问殿下,当初冒险走这一步为的是什么?”斯先生高声质问:“恕我愚钝,难道不是为了探出太后与东周的深浅,难道不是为了让忠王府不被牵涉其中?如今不但目的达成,还让康王禁足一月,得此奇效,殿下为何非要追求十全十美、面面俱到?”

又听一声冷笑:“留在洛城,步入朝堂,是何等凶险万分之事?盛子萧,如果你连这点狠心都不肯下,连这点得失都不肯舍,那你,你实在没有留下的必要!”

……

黑漆漆的夜幕下,一辆马车踩着疲乏的马蹄声从一处屋角无力走向空旷幽冷的大街。

“小四的毒明明就解了,先生为何要骗殿下说没解?”等马车走得远了些,驻足屋角目送的两道人影开始小声交谈:“看到殿下那般难受,先生不会于心不忍吗?”

“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尤其要防着邝殊,不能让他察觉小四已经苏醒,明白吗?”

“弟子明白,只不过……”暗夜下那张五官模糊的脸欲言又止,视线迷惘的落在身边那道略显修长的人影上:“先生能否为弟子解惑?”

斯先生轻轻一笑:“我自然不愿见那孩子难受,更不希望那孩子痛失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但他已选择留下,留在这阴谋诡计的漩涡中,那么像今天这种抉择便不会少。与其日后见他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如提前教会他取舍。”

“先生的意思是,小四今天的遭遇日后还会在我们身上发生?”

“皇权争夺,本就是无所不用其极,何谈生死?”

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答案,殷鸿只是小小的吃了一惊,少顷,又一脸坚定的望着自己的首领。

斯先生淡然一笑,继续谈论他们决定为之献身的那个人。

“论谋略论治国论品性,那孩子都无懈可击,唯独……唉,这大概是因为那孩子从小受到的关爱太少,所以,才会对身边人格外珍惜,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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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弃。”

“懂得珍惜不好吗?”

“懂得珍惜,方知感恩,知感恩者,皆有仁心,一个有着如此品性的皇帝,百姓得之,幸也,福也。可对一个还在谋事的皇子而言,这只是一个弱点,一旦被敌人洞悉而加以利用,结局可想而知。”

“明白了,先生是想让殿下知道,要想做一只无忧无虑的羊首先得学会做狼。”殷鸿开怀一笑,继而,又郑重其事道:“身为日蚀首领的继任者,小四也是该回到日蚀好好表现了。”

“是呀,他该回去了。”

斯先生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道。

此刻,微微的晚风中已听不到远去的马蹄声,这位为心爱之人付出一切的痴情男子仰起了头,目光深邃的望向没有星光的夜空。

……

当洛城迎来连续第三个晴天,洛城百姓方感叹今年阴雨连绵的清明终是要结束了。捂了整整一冬的被褥像发霉的豆腐块悬挂在每家每户的院子里迎风招展。

往年,穆王府上上下下的被褥都要等到陈嬷嬷耳提面命追着催问,府里那些小子方会将臭烘烘的被褥拿去后院晒上半日。今年,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被舒总管主动揽下了。

晨光不过微露,一个活力十足的吆喝声在穆王府内院铿锵有力的回荡着。

从未在这个时辰醒过的盛子萧睁着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走到房中,伸手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浅色外套,随意往肩头上一搭,便出了屋子。

一路上,迎头碰到几个手抱褥子一脸困倦的小厮。见到早起的盛子萧,困倦立刻被讶异取代。

“殿下,您真的……好啦?”

简单行礼请安后,一个小厮探问。

盛子萧笑笑不说话。总觉得这些讶异的表情似曾相识,却又不记得相识在何处。此刻听他一问,困惑旋即释然,想起了昨日奉旨前来替自己请平安脉的太医之首——崔太医。

穆王殿下身体痊愈的折子送进宫不过半个时辰,那位年过六旬医术精湛的老人便带着皇帝陛下的口谕匆匆而来。

会晤地点选在了八面通透的凉亭内,盛子萧一身单衣,从气色看,果然是一派神清气爽,眉目飞扬的好模样。

崔太医怔怔望着眼前人,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多年不见,殿下风采依旧。”

盛子萧微微一愣,略略细思片刻,方悟出崔太医说这句话的用意,眸中不由泛起片片涟漪,似在追忆尘封旧事,语气渐断渐续:“得父皇厚爱,当年让崔太医留府悉心照料月余……如今再回首当年……”

“年华正当却身染重病,丧气灰心乃人之常情,殿下当时惆怅亦是常情。”崔太医惶惶一笑,双目渐染愧色:“说到底还是怪微臣医术不精,无法替殿下解忧。”

“崔太医严重了。”盛子萧回望了崔太医一眼,一语双关道:“我家先生曾教导我,臣子若能做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便算纯臣;大夫若能做到‘医者父母心’便可问心无愧。崔太医对我如此有愧,难道不怕让人误会当初医治我时没有尽心尽力?”

崔太医浑身一哆嗦,硬生生挤出一丝尴尬但不失礼貌的微笑:“崔家世代行医,从祖父开始崔家男儿三代出任太医院院首,岂敢有半点不用心?殿下这番话实在是折煞微臣了。”

盛子萧施施然一笑,双手背后,迎风立于南面,措辞不太善意道:“既然崔太医提及祖父,那我少不得也要提一提我的外祖父。”

听到这声“外祖父”,崔太医面色煞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仍是横亘在崔戚两家之间的一道坎,再也过不去的坎。

“当年霓嫔娘娘难产,殿下的外祖父也就是戚老将军,”深知这一点的崔太医不等盛子萧往下说,主动回道:“他是拜请过微臣,希望微臣将一名乡野大夫带进宫给霓嫔娘娘助产。当时,太医院院首正是家父,微臣在太医院当差也有十多年,带一个外人混入医官之中确非难事。可殿下刚刚也说了,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微臣……”

“你可知,”盛子萧突然横插一杠,打断对方:“我外祖父口中的那位乡野大夫是何人?”

崔太医有些激动的目光略是一凝:“微臣不知。”

“就是让崔太医自叹医术不精,让我重焕新生的斯先生。”

盛子萧冷冷的讥讽让这位院首大人顿是明白,今日,这位恢复康健的皇子不是在申讨当年自己有没有竭力医治他,而是在向他索讨两条久远的人命债。

权势好比风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倘若这位皇子一如既往的不得势,崔家仍是太平无事的豪门;可如果这位皇子涅槃重生,那崔家三代累积下的荣耀便算到头了。

怀揣着这样一种忐忑,崔太医离去的背影全然不复来时的意气风发。

(未完待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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