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宫中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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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婵,我与盈儿有些体己话要说,你去殿外守着。”恢复常态的黎皇后冷静又冷漠,边走边跟身边服侍的宫娥吩咐:“记住,别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是,娘娘。”
这名叫小婵的宫娥是鸾凤宫里黎皇后唯一信耐之人,让她去殿外守着,接下来的谈话才可让人放心的畅所欲言。
伺候黎皇后坐下,再将新泡的花茶端上茶几,小婵折身往殿外走。走到半路,盛英盈想起一事,又把她叫了回来:“庆阳公主是否已回宫?”
“还不曾。”
“可派人去问过,公主几时回?”
“派了,只是派去的人现下也没回。”不愧是近身伺候皇后的大宫女,问题回答得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盛英盈眉头一皱,觉得有些不对劲:“派去打探的宫人,去了多久?”
小婵沉吟片刻,答:“按道理是该回来了,可不知怎的……要不,奴婢派人再去看看。”
“不必了。”黎皇后端起袖子,用手按了按额角,道。
盛英盈似乎仍有顾虑,张了张嘴,话已冲到嗓子眼,却还是被黎皇后一个眼神制止了。
“小婵,你让小蝶送些爽口的药膳去康寿宫。”黎皇后端起杯子,水还没喝又冷不丁的将杯子放回原处,道:“我听小安说,太后昨日开始就有些不舒服,晚上你陪我去康寿宫伺候太后用膳。另外,把派出去的人叫回来。陛下召见自己的公主,哪轮得到中宫问长问短,没规矩。”
“是,奴婢这就去办。”
从黎皇后话中听出几分怒气的小婵迅速退了出去。
等到殿门被小心关上,盛英盈才纳闷道:“姑母为何动怒?光凭魏公公亲自去宫门拦截这一点就可看出,陛下找徽澜,绝非问话那般简单。母亲心疼自己孩子,派人过去打探一二,实不算僭越。”
“你呀,还是太年轻。”黎皇后招了招手:“这里没有外人,坐过来些。”
盛英盈这才发现,黎皇后换了件淡紫色常服,彰显身份的玉冠与珠钗也被一一取下,乌黑浓密的发髻上只留下一根镶着深紫色珠宝的银钗。
这样看来,确像一个姑母,而非皇后。
嘴角不由自主的露出一抹温和浅笑,去到黎皇后身侧选了张靠得最近的椅子坐下。
“英盈,”才坐下,黎皇后就拉过她的手:“说吧,为何选穆王?”言归正传。
被亲情萦绕的幸福感瞬间遇冷,皇家的感动来去就似一阵风,留恋太多太深,皆不过是伤了自己,与前景无益。
盛英盈庆幸自己清醒及时,不致于误了正事,立刻也正色道:“姑母,你虽在深宫不管前朝事,但不至于什么都听不到吧?”
“宫里的女人想要自保,岂会真甘心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清闲人?”黎皇后空荡的眼神在殿内没有目的的流连,语气飘渺得一如她这个人,缺少灵魂。
“我知道,东周与大魏派来的皇子意不在礼仪学习,他们是为联姻而来。”黎皇后淡然望向自己的侄女:“你担心什么,我懂。但你尽可放心,你与徽澜都是我的女儿,我舍不得让徽澜外嫁,更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所以,你委实不必如此按耐不住?”
盛英盈半低着头,对黎皇后的衷言似乎很不以为然。
黎皇后叹了口气,这孩子,脾气跟她爹爹一样执拗。拍拍她的手,语气重了些:“英盈,你要明白,陛下对黎家的忌惮,自你爹爹出征那日起便再没有停下过。你在这个时候提出与穆王成婚,陛下会怎么想?真就相信你只是不想联姻?”
盛英盈沉默,并非不想为情所动,她只是诧异黎皇后话里的弦外之音。
眉心一动:“姑母,你反对这桩婚事,只是怕陛下猜忌?”
“不然呢?”
“姑母不恨霓嫔娘娘?”
盛英盈彻底糊涂了。
当年,皇嫡子突然夭折一案可谓轰动四方,霓嫔作为该案唯一的嫌疑人,更是博得了一众人的眼球。虽然最后证实,现场证据并不足以判定霓嫔就是杀害皇嫡子的凶手,但它产生的后果却是惨烈而深远的。
先不说那夜守在鸾凤宫内外的宫人以及知情的太医,内府掌事公公被盛帝以看护不力的罪名全部杖杀,黎皇后和霓嫔这对情同姐妹的后妃亦因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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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本着同仇敌忾的态度,戚家与黎家也自此疏远。
一年后,太医院三名太医为霓嫔会诊,确认霓嫔怀有龙嗣,且怀的还是极为罕见的三胞胎。盛帝大喜,着人仔细照顾,但因孕期辛苦,霓嫔饮食不善,体力与营养一直没有跟上。分娩当时,羊水破了,孩子却一直生不下来。情急之下,太医只好用药催生。不知是药力凶猛还是生产时间过长,先出生的两个婴儿均为死胎。
失子之痛尚未抚平,宫中已有流言四起,说霓嫔生下的皇七子,是个克兄克父的不祥之人,一夕之间,听雨轩也成了不祥之地。
盛帝命禁军严查,限期三日。
就在第三日,禁军闯进鸾凤宫,捉拿了一个小太监,虽未明说这小太监就是流言编造者。但盛帝仍动了大怒,下令斩杀了那小太监,再明下旨意严禁宫人私下议论、传播,违者格杀勿论。
从表面上看,盛帝没有偏信谣言,努力维护了听雨轩;可从结果上看,霓嫔母子自那件事后,日见一日的不受盛帝待见。
可见流言之祸,祸于人心。
就是这样一桩“霓嫔害了黎皇后的孩子,黎皇后毁了霓嫔母子前程”的纠葛错杂的深仇大恨,如今却从其中一位当事人口中露出另有隐情的端倪,如何能不让盛英盈生疑?
面对盛英盈的疑惑,黎皇后仅报以一声苦笑:“丧子之痛,焉能不恨?正因此恨难消,我才不得不对无辜做了替罪羊的霓儿日日敲打,好等待时机,让真凶付出代价。”
“姑母的意思是……”盛英盈激动到双目圆睁,整个人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黎皇后用力按住她:“姑母又不糊涂。未入宫前,我与霓儿情同姐妹,她人品心性如何,我最是清楚不过的,她不会害我。”
黎皇后与霓嫔入宫前的情分,盛英盈曾听母亲提过一二。
当初,黎皇后并不情愿嫁给盛帝,不过是皇命难违,不得已而为之。嫁过去之后,黎皇后整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新婚蜜月之期还未过完,人却先病倒了。忠王妃是新丧夫的寡妇,丧服傍身,不便出府开导妹妹。多亏有霓嫔,隔三差五的进出亲王府,为黎皇后纾解心结,终让黎皇后重新振作起来。
盛帝大概就是那时对霓嫔有了好感,登基后不久,便将她宣入宫中为妃。
“我知她那时已有一个生死契约的良人,若不是为了保全她的兄长和族人,依她的性格,她定是要舍弃荣华富贵,随那人去浪迹天涯的。”黎皇后深吸一口气:“误了她的终身,我深感有愧,待她自是格外不同。就连生产那日,我担心的都不是我能否平安诞下皇儿,而是怕有人趁我虚脱之际对她下手,所以才将她召来鸾凤宫贴身服侍。”
尘封的往事,让这位只剩空壳的皇后有了灵魂复苏的迹象。
她想起在以往许多个飘雪的夜晚,她独自推开寝殿的窗,望着皑皑白雪无数次幻想:若没有那场意外,前朝先太子如期登基成为新帝,黎家嫡长女顺利入主中宫为后,那她就不必成为一颗平衡各方势力的棋子嫁给盛帝。
只要嫁的人不是盛帝,她都有办法让爹爹退婚,再将她许配给那个人。
如此一来,霓儿也不会步自己后尘,成为另一枚必须老死深宫的棋子。
“可惜,后宫的手段防不胜防。”一滴晶莹剔透的泪从黎皇后脸庞缓缓划过,往日的幻想让她有点情难自禁,她拿出帕子,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他们将毒药偷抹在乳母身上,毒害了我的皇儿,再嫁祸霓儿。”那一夜的撕心裂肺,仿佛发生在昨日,黎皇后痛苦的闭上眼:“是我愚钝,竟然想不透后宫与前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霓儿是戚将军唯一的妹妹,而我,则是黎将军的妹妹,我二人在后宫情同姐妹,只会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猜忌戚将军与你爹爹要结盟,而心生忌惮。都说,三人成虎。忌惮滋长的速度一旦失控,攻击与诋毁就会接踵而至。一开始,陛下或许会念及旧情,不对戚黎两家动手,但时间久了呢?他会不会也使点手段?譬如,将戚家和黎家的孩子当作人质,接到宫中抚养。”
盛英盈相信,如果事态真的发展到了黎皇后所说的境地,她与她的兄弟一定会被扣在宫中,成为盛帝控制爹爹的质子。因为先帝就曾用这个办法对付过他的权臣。
“姑母说得极是。一个被陛下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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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权臣,哪怕再忠心,都将遭受无休无止的打压。”
“所以,明知一切是他们的阴谋诡计,我也只能忍着。”黎皇后又回到那晚的惊心动魄上:“乳母是黎府的老人,又是你娘亲举荐的,若将她交给禁军,以他们的城府,极有可能让乳母屈打成招,捏造黎家谋害皇嗣的罪名。幸好乳母不糊涂,知晓其中的利害,当场挣脱禁军侍卫,撞柱身亡。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滩血的颜色,浓烈、鲜艳。我也还记得我当时有多想豁出一切替她报仇。可当时与她有过接触的宫女太监都被杖杀在了慎刑司里,连替皇儿诊治的太医也被赐死了。所有线索被掐断得干干净净,我除了屈服,又能怎么办?我改了口,咬定是霓儿要害我的皇儿,终在那夜与她决裂了……因为我知道,这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盛英盈倒吸了口凉气:“姑母这样做,难道一点都不担心陛下会赐死霓嫔娘娘?”
“不会的。”黎皇后摇摇头,立刻又有几颗泪珠滚滚落下,盛英盈抬起袖子替黎皇后将泪痕拭去,黎皇后平缓了一下情绪,方道:“没有证据,陛下不敢动霓儿,因为陛下急需戚家军替他开疆扩土。”
“原来姑母这么多年的苛责,全是在保护霓嫔娘娘。那霓嫔娘娘她……”
“她自然是懂的,只不过宫中耳目众多,我与她又有各自的族人要顾忌,这么多年,也就不敢不把这出戏演下去。”
深宫女子,又有几个能为自己活?母族的荣耀与安危,早就让她们出卖了喜怒哀乐与自己的人生。
盛英盈终于明白,为何每次进宫,见到的黎皇后都是一具缺少灵魂的空壳,既冷静又冷漠。
只不过,眼下仍有一事,还需多问上几句才好宽心。
“英盈虽未亲眼见过宫中那些阴毒之事,但从母亲每回提及姑母的话里,也是能感受到一二的。可姑母怀疑陛下,还是令英盈很难接受。毕竟,那也是他的亲生儿子。”
“亲生又如何?穆王不是陛下亲生的吗?看看他对穆王这么多年的冷漠与无情,难道你还相信他是一个会顾念父子亲情的陛下?英盈,”黎皇后先是气愤难当,尔后,又颇为无力的一笑:“不要高估了皇家的情感,皇家人不需要这种东西,他们需要的是权利。尤其是在我们这位皇帝的眼中,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他的皇位更重要。”
从古至今,为了皇位,弑父弑兄者哪一国都有,东周那个三皇子不就为了迎娶新人,毒杀自己妻儿吗?
这似乎真没什么好奇怪的。
盛英盈跟着叹了口气。
黎皇后怜爱的摸了摸盛英盈的乌发:“我素知你的性格,今日你甘冒与我决裂的风险进宫禀明心迹,定不会被我轻易说服,所以,我才主动同你说出这桩深藏心底近三十年的秘密,既是要劝你改变主意,也是希望你明白,以你现在的身份,你的婚姻早已不是你个人的私事,它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死。还有就是,越珍惜的人,越要远离。”
“孩子,你听姑母的。”黎皇后将盛英盈拉开,四目相对:“今非昔比,如今的戚将军与你爹爹莫说要结儿女亲家,便是他们私下与朝中哪个皇子走得稍微近些,都可引发一场地动山摇的巨变。所以,你若与穆王两情相悦,千万不能让旁人洞悉,更不要谈婚论嫁。”
“可……”
“没什么可不可的。”黎皇后断了盛英盈的话,道:“你如果一意孤行,一旦时局不利,陛下或许不会为难你,但穆王呢?他的性命你也不顾了吗?”
盛英盈心口一紧,姑母的话绝非危言耸听,若真到了必须抉择的那一日,依盛帝对他这几个儿子的态度,最先牺牲的一定是盛子萧。
想到那个面色苍白的男人,盛英盈的心像被人揪住般的痛。
她皱着眉,眼神闪烁,内心极其痛苦。
黎皇后有些于心不忍,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但你若只是想找个人摆脱眼下的困境,可让姑母替你另找一周全之人。待风波平息后,姑母再寻个借口让你二人和离便是。英盈,你相信姑母,哪怕不要皇后的位子,姑母也要保你无虞。”
即便黎皇后不说这番话,盛英盈也没有不信的理由。只不过,她要的白头皆老,只能是和盛子萧的白头偕老。
所以,前路再凶险,她也要冒险一搏。
(未完待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