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伤感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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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子萧的马车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穆王府。夜市初上,人多车马难行是一个原因;通都大邑,穆忠两府相隔甚远更是一个原因。
两个原因,前者为不争之实,后者亦非夸大其词。
洛城五纵三横八条主街大道,大道再旁逸斜出细小支路无数,岔口多到令人眼花缭乱。主道由外往内数,皇城正立于第三纵与第二横两条主线的相交位置。若再以皇城为中心画圆弧,距皇城半径越小,所造府邸越宏伟壮观,略是一打听,便可轻易获知这些府邸的主人,不是北庆最尊贵的皇子,就是北庆最得势的权贵。陛下恩宠谁不恩宠谁一目了然。
参详盛帝这种泾渭分明的恩宠定律,穆王府与上层社会居住圈的距离,自然不会只是几步路。
诚如斯先生所说:有人炫耀洛城车水马龙,有人诟病洛城盘亘错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若真去深究,不过是想告诉天下王者,要夺天下第一帝都的名,需得有百炼成钢的心。殿下,做城都如此,何况做人?
穆王府新建落成那日,斯先生就是用这番话来宽慰垂头丧气的盛子萧。多年过去,盛子萧坚信自己不会再幼稚,却不想,一番舟车劳顿又将它激了出来。依然还是那头饥不择食的猛兽,轻易就可闯进他心里对他又扑又撕又咬,令他倍感焦虑甚是不安。亦如他清楚的知道:此刻,斯先生正端坐书房,等着与他见面。
一个将谋士身份潜藏师者背后二十多年的人,见面所说无非又是那些老调重弹的旧话。往日倒没什么,只是今日……盛子萧委实有些排斥……
所以,当马车停下后,他没有动。如同所有久难痊愈的病患一样,他面色苍白的将身体斜倚在靠垫上,嘴角气息是虚弱的。
这幅不堪一击的模样若让那位少年得名的西征大将军见了,不知又要作何感想?
依稀记得,那年他领军离开洛城远征西疆时,他的外甥子明明也是一位英姿勃发的明媚少年。
盛子萧闭了闭眼,“累”成了他唯一即全部感知。
盛安并不知晓自家主子不想回府,如往常一样,他将马车停在了王府正门前。
洛城的达官显贵们为显门楣气派,多喜在气势磅礴的正门两侧再修缮东西两道侧门。侧门乃陪衬,无需恢弘,所以门叶高、宽通常只有正门二分之一大小。若登门造访的客人,身份地位比主家更要尊贵,也可以是不相上下,主家都会命门房仆役敞开正门,亲自恭迎贵客入府。若来的只是中流之辈,则由小厮接下拜帖从东门引入,会客结束后再由小厮从西门送出。
这样的侯门贵府本就不是末等草民能高攀的,若万一碰上几个与府里管事沾亲带故想入府一开眼界的,也不是全无办法。给引路小厮塞上几两银子,从后门进出也是有的。
乐坊弹唱:人有贵胄轻贱,门分三六九等,若说逍遥自在,不及青楼与众乐,若为清心寡欲,唯有五道三街外。
“五道三街外”笑话的正是洛城唯一一座没有开凿东西两侧门,只有前后两道门的穆王府。加上府中总管大人又颇得勤俭持家的好名声,经年累月都只命一名小厮于正门外值守,使得这座皇子府邸与“气派”二字愈发相去甚远。
苦守一座门庭冷落的府邸,内心难免不会渴望与人交际几句。
所以,当盛安两脚一着地,门口小厮立刻屁颠屁颠跑上前去:“盛安,你回来了。殿下呢?殿下也一起回来了吗?呦,这个时辰,晚膳……怕是还来不及用吧?”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盛安抱着马扎的手微微一颤:“瞎打听什么?咱主子用不用膳,何时用膳,什么时候轮到你来问东问西?呸,不长眼的东西。”嗓子压得低沉,语轻话重。
小厮狠狠愣了一愣。
殿下不得圣宠,洛城人尽皆知。倘若不是殿下好脾气,待下和善,谁稀罕给穆王府跑腿当差?更何况,殿下都未出言责怪,你同为一介下人,充什么大尾巴狼?
当下便有点心气:“盛大人教训得是,小人僭越了。”
盛大人……这是拐弯抹角的骂自己鼻子插大葱——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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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吧。
盛安冷笑一声:“府里还能得众人一声‘大人’称呼的,也就总管大人一个。小牙子,你这句‘盛大人教训得是’意欲何为呀?”
这倒打的一耙好生厉害。
小牙子的心一下子就慌了:“盛安兄弟说笑了,我一个下等杂役哪敢诅咒总管大人倒台?不过是头脑发热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暗道:盛安平日并非这般说不得碰不得,莫不是在外面受了窝囊气,回来才逮谁咬谁?
真是晦气!
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又堆上满脸的笑,带着息事宁人的小心边赔罪边告饶。
盛安瞧着,嘴一咧,八颗大牙全露了出来,阴沉脸笑出一堆褶子:“小牙子,你这小胆怎么还是这么不经吓?我逗你玩呢,哈哈哈……”
小牙子奔溃到几近要哭的五官重重抽搐了一下,神情悲愤:“盛安,我饶不了你!”
说罢,还真扑了上去。
穆王待府里下人是都极好,但这个“好”又非一视同仁,也还讲究几分亲疏远近之别。
譬如,对斯先生是敬为师长的好;又譬如,对总管大人是委以重任的好;而对府里下人,那是宽宏大量的好;唯独对盛安和小四,却是关爱幼弟的好。
小四今年刚满十四,四岁时随斯先生入王府,殿下与他兄弟情长,既有斯先生的缘故,也有看着他长大的情分,不可同日而语。盛安就不同了。他的出身、来路与王府其他小厮别无二致,都是总管大人从牙贩子手上买回来的贱奴。论起来,盛安比小牙子晚进王府几年,初来那会,还是个跟着小牙子跑事,只会聆听教诲的末等杂役。奈何人家命好,家道中落前上过几年私塾,写得一笔好字,总管大人慧眼识珠,不到半年就抬举他进书房伺候。也亏盛安自己争气,得势后仍然勤恳努力,方才演化出今日这番好造化。
小牙子是个老实本分人,教导盛安那会,可谓尽心尽责无有半点苛刻;日后盛安得势,更没干过半件讨交情要富贵的肮脏事。
这是小牙子自信可与盛安打闹的资本,殊不知,这同样也是盛安对小牙子的心思。
两个性情都非跋扈张扬的人再胡闹也不过是一场不失分寸的小打小闹。果然,短暂的闹过后,二人便回归本位,各尽其职去了。
也是奇怪,心浮气躁了一路的盛子萧听完车外这场嬉闹,竟忽地静了心。他闭目等到外面闹完才伸手撩开帘子,探出半个身子望了一眼。
盛安一见,赶紧将抱在怀中许久的马扎放下,再要上前去搀扶:“主子当心……”
盛安比小四年长十岁,却是个光长年纪不长身板总让人疑心营养不良的矮瘦小子。盛子萧见他猫腰前倾的样子竟比小四还要略显单薄,不免有点于心不忍,索性摆了摆手,轻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难怪盛安先是讶异的张了张嘴,后又赶紧将自己与小牙子的打闹在脑中快速回放了好几遍,再三确定没有犯错后,才踌躇的立起身,往后退去半步,整个人成侧立状,规规矩矩候在一旁等着。
盛安过度谨慎的态度令盛子萧闷了口笑在嘴角,他临时做出一个决定:替小牙子逗逗这小子。便什么都不说,只管单手提起长袍一角,踩着马托缓步下车去。
趁盛子萧刚站稳又未打算挪步往前走的空档,盛安拘腰上前,眼明手快的将主子后袍角下那缕青灰掸掉。
盛子萧低头望去,盛安正好抬头,不偏不倚的撞见盛子萧嘴角那抹浅笑,顿是明了了,不免委屈心酸道:“主子,盛安自省今日伺候主子还算尽心用心,若有惹主子不快的,便是路上说的那番胡话冒犯的。盛安知错,也知王府规矩——有错必罚。盛安这就去总管大人那里领罪,主子慢行。”
“既然你都清楚,那便去吧。”盛子萧面色柔和的盯住门匾上方“穆王府”三个黑漆大字,语调甚是平缓:“见到舒总管,让他先来书房见我,我有事要同他交代。”
“……是。”
这个充满失落感的字,将盛安的真情实感出卖得淋漓尽致。当盛子萧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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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后,他还很不是滋味的凝视着那个背影:难道真是我看错了,主子根本没笑?
盛安的百思不得其解如同春日里的流感一般,稍不留神就可传染别人。
舒总管仰着四十五度角的下巴想了一想,仍有几分不确定:“啧……殿下这是何意呀?小四,小四不是被庆阳公主领出府的吗?怎么会去招惹康王让严格捉了去?”
偌大的书房内,除去一个铺满东墙的大书架,仅剩一张黄花梨木制的书桌,两个茶几,一只烧得通红的炉子及两把体态宽大,靠背与扶手连成一片的五扇围屏椅。
一把中规中矩摆于书桌前,盛子萧神情自若的端坐其上;一把斜出九十度直角,背靠书架斜放,上面坐着一个闭目养神的中年男子。
着一身黑色长袍的舒总管站在书桌一侧,借着书桌上的荷花灯,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头发眉毛皆已花白,无须,脸面干净,眼睑与嘴角处的褶皱过于松弛,是个衰老迹象明显的老人。
知其底细者,都晓得他出自戚府,曾服侍过老爵爷、戚威两任主子。直到穆王立府,戚威担心盛子萧不得宠要被刁难,特将他遣来管教下人。管了一段时日,盛子萧越发赏识舒总管面面俱到事事周全的才干,便向舅父正式要了他。
这十多年来,穆王府上上下下没让人寻出过纰漏,这位六十有五的老管家功不可没。
此刻,他纠起眼尾皱纹,又默默将下巴端正,不安的目光在坐着的中年男子与盛子萧身上来回穿梭:“怎么就跟康王扯上关系了呢?他可不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主。”
盛子萧当然懂得盛子启是怎样个为人。他从书桌上支起一只手,撑住左前额,幽幽解释道:“庆阳公主听宫人说,太后将东周国进贡的一块美玉秘密赏给了康王,心里很不服气。得知我今日会进宫去给母妃贺寿,便一早等在母妃宫里,求我借个机灵胆大的下人助她成事。我原是不肯的,碍于母妃替她开口说话,也就不好推脱,便将小四临时调给了她。可谁知道庆阳公主所说的成事,竟是让小四扮作乞丐去偷康王的玉佩……康王素爱疑心,逮住小四后岂是几句告饶就会作罢的?”
“那……那……”大场面见过无数的舒总管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开始有点慌神:“如今小四身在何处?”
“这么晚了,既不见他回来,也不见康王府的人打上门来,应是康王还没想好怎么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再等等看吧。”盛子萧面色凝重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管康王作何打算,在他没有真正出招之前,小四都是安全的。”
“穆王府无权无势,若康王要对付的真是我们,素日随意捏造点是非都可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委实不必如此费心筹谋。呃……殿下适才说此事还牵扯了庆阳公主,莫非……”
“忠王府已经决定支持康王,他若对付庆阳公主便是剑指鸾凤宫,鸾凤宫与忠王府是何关系,康王岂会不知?”盛子萧轻易就将舒总管的猜测否决掉了,舒总管略显捉急:“那,那这……”
盛子萧速将一手举起,制止他道:“这件事姑且不谈了。”舒总管顿了一下,点点头:“只能如此罢。”
盛子萧放下手,走到舒总管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记住,府里若有人问起小四的去向,你一定要说是你安排他出门办事去了。”
不愧是舒总管,心里明明有困惑,却还是能迅速领会盛子萧话中深意,只见他释然的笑道:“殿下放心,在康王没有挑事之前,绝不会有半句风言风语从穆王府传出。”
“你办事,”盛子萧也笑了笑:“我从来没有不放心的。”
舒总管不再多言,拱手行完一个臣下礼,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盛安说得了殿下旨意向我请罪,却又不肯明说所犯何事,这……”
“罚他今夜把这本书抄完。”盛子萧走到书架一侧,随手抽出一本厚薄相当的,轻轻放到舒总管手上。临了,又不忘叮嘱道:“让他去静安堂抄。”
“是。”舒总管露出一抹了然于胸的神情:“静安堂离我屋子近,我会好好督促他的。”
(未完待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