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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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远堂很少有情难自已的时候,更多时候,他都是冷静而寡言的旁观者,生活忙碌,也没有想过让自己成为花花世界中诸多悲欢离合剧目的一员。直到认识了顾长云,又在几天前向她坦白喜爱,这是他此前从未想过的。
而此时此刻,看着眼前顾长云的样子,他本就动摇的心更是摇摇欲坠,似乎心里的梵钟被剧烈地一撞,发出振聋发聩的启示音。
乔远堂脸上的冷色早已不见,甚至觉得耳缘烧热起来,心跳也着实剧烈,掩饰害羞一般地稍稍扭开了脸。可转开脸,藏得住心动失态的微窘,到底藏不住显然高高上扬起的嘴角。
顾长云见他笑了,自己也就高兴起来。恰是这时候,伙计把牛肉面和汤包一并送上了桌。顾长云心境已然好转,胃里被热热的馄饨熨贴过,连带着胃口也开了,就着乔远堂推过来的一屉汤包,夹了一个吮吸汤汁。
他们原本约好了要去探一家新店,因是环境很好的葡菜馆,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不约而同地换了新衣。奈何有这样的变故,葡菜馆势必是去不成了,只能在这里草草对付一顿。
打扮得簇新亮丽,却坐在破旧的小店里吃汤包面食,不说对于乔远堂并顾长云而言是人生头一次的新奇体验,就连看店的伙计都要时不时瞅他们一眼,觉得这一对男女与这爿店面实在不相称。
他小小年纪却跑堂多年了,奇人奇事也见了不少,刚才又见其中的小姐哭花了脸,当下便觉得是小情人谈崩了,连表面敷衍也不愿做,随便找个破馆子谈谈分手事宜,走出店门就要两不相干。
可前前后后再多看两眼呢,又觉得自己是猜错了。那两人分明是很好的气氛,连吃饭带说话,后续还加点了一屉汤包,难不成是富裕人家专程慕名来的我们店?
伙计刚要雀跃,再一想店里吃食的口味,自己一个粗人都觉得没半点出挑之处,哪儿来的“慕名”?抖着肩膀打消了这个念头。嗐,谁晓得呢?有钱人家的心思都是古怪难猜的。那伙计瘪了瘪嘴,见店里也没别人,晃晃荡荡地溜去后厨躲懒了。
顾长云一碗馄饨下肚,还吃了半屉汤包,竟比平时吃得还多一些。可一放下汤勺,又要面对自己如今身无分文的情状,只觉得憋屈。
乔远堂见她吃完了饭,从长长衣袖里漏出的手指头无意识地把玩着自己大衣上的纽扣,似乎又有几分发愁的样子,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她真有些老实过头了,有我在,总不会令她流落街头的呀。
遂温和地问道:“身上带钱了吗?”
顾长云抿着唇摇头,很有些羞愧的样子。
乔远堂直觉想要拧一拧她因抿嘴而微微鼓起的脸颊,到底忍住了,笑道:“不要紧,我陪你去旅店订一个房间。我知道一家洋人办的旅馆,离这里稍有些远,但胜在那里洗漱用具一应俱全,不必再一一置办。先过了今晚再说。”
过了今晚,那往后呢?汤耀宗那间小院子,自己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顾长云见乔远堂已作势要起身了,也赶忙坐直了身体讷讷地道:“不,不用了。”
乔远堂疑惑地扭头,不解道:“你都是穷途末路的情状了,还有和我客气吗?还是说,你觉得和我尚没有熟到那个地步,不愿轻易欠我的人情呢?”提到后一个设想时,嘴角不免露出几分苦笑。
顾长云见不得他有这样苦涩的神态,又自己本来也不这样想,忙摇着手道:“没有没有,我是想请你替我叫一辆车,旅店就不必去了。”
见乔远堂眼里的困惑更甚,便接着道:“我也不是无处可去的。我爸爸在首都有许多世交朋友,其中一位关系格外好,小时候常带我去那位叔叔家串门。之前家里来信,说叔叔婶婶外出回家了,我本来就要去拜访的,那不如就是今天”
说到这,两根手指掩在袖子底下勾缠着,真有点家道中落继而要投奔亲戚的可怜劲。
可乔远堂看出来了,像顾长云这么认生的性格,都能抛开麻不麻烦,半夜赶去投宿求收留,可见确实是交情很好的相熟。便柔声问她所在的地址。
顾长云此前一直把地址记在纸片上,视为要紧之物摆在显眼处,想不到现在真派上了用场。流利地报出一串地址兼门牌。
乔远堂起先只是听着,可听到一半,神态便显得古怪起来,全都听完了,似乎是很难以置信地将顾长云打量着,半晌笑叹道:“我知道这个地址。你那位叔叔姓杜,是华商洋行的经理。”
顾长云也有一瞬惊奇,但很快又想通了,笑道:“是,想必你家里在华商洋行也有存款吧?我爸爸也总说,在洋行做得久了就会这样,不拘生朋友熟朋友,总之朋友是很多的。”
乔远堂听她这样讲,便猜想她父亲是杜博闻的同僚。而华商洋行经理级别的职位,手上过着大量钱款,接触的亦都是贵宾乃至外宾,非眼界开阔又心细谨慎者不能胜任。那么顾长云的家境便可以想见,而她身上那种近乎养尊处优出来的懵懂感,也就说得通了。
乔远堂带着淡淡的愉悦,叮嘱道:“我去隔壁借电话叫车,你出来时把大衣裹紧些。”
一刻钟后,两人已坐到了车后座的皮椅子上。大概是车内空间狭小,车窗也是紧闭,倒比刚才在店里都要暖和。
顾长云见乔远堂陪着自己坐车,显然是要继续护送的意思,很不好意思道:“那里距离京师大学就远了,夜深了,恐怕很难叫到车子,你要怎么回去呢?我听说你们的学生公寓楼还是有宵禁的。”
乔远堂的眼睛在白天看只觉得漆黑,在这夜里的汽车里,反倒折射出星星点点的亮光。从上车开始,他的嘴角就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了。
他看着紧挨着自己坐在旁边的娇小女子,笑道:“我今天不回学校了。我大概还没有和你说过,我家里也住在那一片,和杜先生家只隔了两个路口,可以直接睡在家里。”
顾长云这下真是惊奇了,几乎整个上身都转过来面向他,道:“难怪你认识杜叔叔呢,原来你们还有这样一层关系!你们住得这样近,想必也是很熟的关系了!”
乔远堂含着微笑解释道:“我和杜先生并不熟,只在洋行每年的酒宴上见过几次,倒是我父亲和他谈得多一些。”
等洋车开到街口,天色果然已经墨黑了。顾长云看着和自己一路里走的乔远堂,想到他家就住在附近,也就没有在意,反倒见他只穿了衬衫并一件薄毛线衣,更担心他会冷。可他又是神色如常的,不好判断。
顾长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想碰碰他的手心以确认温度,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把自己惊到了。赶忙摇晃着头,心无旁骛地专注走路。
可走得越久,顾长云越是狐疑,杜博闻的住处眼看就要到了,再多也不会有两个路口的距离,怎么乔远堂还不回自己家去呢?他是想要把我安全送到门口不成?这样想着,脸上到底浮出一丝甜蜜的微笑。
而事实是,顾长云想的没错,却也不全对。
杜博闻家的洋楼就在眼前,顾长云对看门的佣人报了家门,在对方跑进去通报的时候,转而和乔远堂道别。
乔远堂却老神在在地不挪动,眼里含着笑意睇向她,故意道:“你想把我赶跑的心思,未免也太急了一点。”
顾长云刚要摆手否认,那边已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原来不光杜先生出来了,连杜太太也一道跑出来迎接她,喜笑颜开地冲她挥着手。
等走到眼跟前,话匣子更是关不住,道:“老杜说长云来了,我还当他骗我。我想长云明明在苏州,没想到还真是!哎哟,看看你都这样大了!”
大概是天色太黑,杜太太又太激动,一味地盯着顾长云的脸看,竟没注意到她身上大得离谱的外衣,也没留心旁边站着的大活人。还是杜先生眼观八方,可看见来人是乔远堂时还是震惊的,“咦”了一声道:“小乔怎么来了?稀客呀!”
杜太太被他的声音吸引了注意,这才发现这对年轻男女正是站在一起,再看衣着,顾长云身上的外衣显然是男士的,这就由不得人不做出些罗曼蒂克的猜想了。
顾长云被杜太太炽热的目光注视得羞窘,解释道:“是密斯脱乔送我过来的呢,我身上也没有带钱,他还请我吃了顿饭,真是好人——”
杜太太担心不已,当即问道:“怎么弄的?我看你连件外衣都没有,是不是碰上小偷了?人没事吧?”
这问题来得突然,顾长云显然没想好如何应对,正支吾着,倒是乔远堂替她找补道:“密斯顾是把自己反锁在屋外了,大晚上也不好找锁匠,我碰见她的时候,她正站在街上团团转。”
这说辞除了显得自己迷糊一点,倒还算合情合理。顾长云冲他感激地一望,“嗯嗯”地应声承认了。
杜太太见他们不时地替对方说话,虽然很好奇他们的关系,但最紧要的还是两人匀了衣物,穿得都不多,当即道:“咱们真是傻了,何必站在冷风里说话?快快快,先都进屋来吧!”
便和杜先生一起引路返回。两个人一阵风似的来,又如风一般的,裹挟着两位年轻的深夜来客,进去了洋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