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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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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眼见人都陆陆续续地签好了名,带头的那个便说:“还有没有人没签,没签的赶紧过来签好。”人群陆续散了,带头的拿起桌上的纸便要往厂门走。

剩下几个刚才吆喝的最欢实的,都是草芳主管得力的狗腿子。她们一个两个、争先恐后地跑去领头身边,七嘴八舌:

“花姐,让我去送吧,这不麻烦你跑一趟。”

“别,花姐,还是让我去吧,我嘴巴活,碰见领导还会多说两句。”

“让我去吧。”

“让我去。”

花姐把手一摆,拿出了一群狗腿子中最大的姿态:“都别吵,草芳主管指定让我去送,你们要去也行,都跟在我后面。”

“我们人多去送,说不定领导还会更开心,草芳评优的指望也大。”

“说得对说得对。”

“花姐说得好。”

到了领导门口,花姐敲了敲门,里边没人。

狗腿子们倒挺稀奇,走到这东看看西看看。

来厂这么久,都没到过这些地方。

花姐扭了扭门把手,门没锁,把门一开,看到几张办公桌。

这么多张桌子,放哪呢?

“你把写好的联名书放在靠门那张桌子上就是,他是表彰大会最大的领导,如果你遇到他,一定要礼貌点,说你是二厂的员工,再提提我,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是是是,那我绝对知道。”花姐点头如捣蒜。

“这个重要的事情我交给你,签字,送信你必须弄好,不要叫其他厂的人知道。”

“这件事你办好了,以后那些钱多事少的活,还是有你的一份,你要知道,这么多人,我还是最看好你了。”

回忆结束。

放了信,虽然人不在,也算完成任务了。花姐关上门,冲着那群狗腿喊:“走走走!”

“花姐你信送好了?”

“就在里屋!走走走!别废话。”

(二)

夜市上的小小麻辣摊上。

一张小四方桌子,华林和云喜对坐,阳鸣和巧巧对坐,桌上摆满了麻辣烫和各种吃食,酸的,辣的,甜的,咸的应有尽有,阳鸣慢条斯理地吃着,巧巧执着于碗里的一只鸡翅,华林则显得手忙脚乱。把云喜吃的,自己给云喜买的,随身携带的纸巾都放在桌子上,全推给云喜。

“麻辣烫平时都是热油,你病刚好,我让老板娘单独给你下的清锅,不上火也不会引发咳嗽,如果你觉得淡的话,尝一下我带来的长沙辣酱,只能吃一点点,不能吃多了,慢慢吃不然会呛得咳嗽,平时你的饮食也应该是这样,清淡对身体好,也得吃有营养的东西,你看我从别的摊上带来的……”

“停。”云喜打断施法,接过华林递给她的玉米,“我会好好注意的,你吃你的。”

华林停下手头的动作,温柔地看着对面的云喜,在他的眼中,女神啃玉米的样子都是那么的完美。

“玉米好吃吗?”

吧唧吧唧“……还不错……”吧唧吧唧。

“好吃我下次还给你买。”华林笑了,夜晚的灯光照在他的脸庞上十分柔和。

巧巧刚搞定碗里的一只鸡翅,阳鸣又夹了一只放在她的碗里。

巧巧无奈地抬起头,“还有啊。”

“不是喜欢吗,多吃点。”看,多么直男的表达方式。

阳鸣似乎想到了什么,“对了,你们回家的车票买了没?”

已经快到年关了,在外奔波一年的人也要回家过年了,巧巧和云喜来时的火车票是巧巧爸爸买的,这回去的事她们俩还都没想过。

“没……”巧巧紧张的咽下嘴里的东西,“这车票,该咋买?”

“我们也还没买,这样,过几天抽个时间,我去一趟车站,帮你们把票买了。”

华林:“阳鸣,我跟你一起。”

众人点点头。

“你们厂啥时候放假?”

“十四,你们呢。”

“比你们晚两天。着急吗?”

“不急,买同一天的吧。”

“你老家哪的?”

“我江苏,他河北,这俩湖南的。”

“那个,”一直没开口的云喜说话了,“我好像,不能回去。”

“为啥。”阳鸣和华林异口同声,显得很错愕。

巧巧知道缘由,她当初离开就是父亲和她父亲就是做的她不再回家的打算,可是年关将至,所有人都回家团团圆圆,云喜在这待了小半年,又怎么不想家呢?

“这个,有点原因。”巧巧识趣地避开了话题,“云喜,我想你还是回去吧,你家人一定很想你,大不了,你就晚上回去。”

“对啊,从广州到你们那,坐个连夜的火车就行。”

巧巧一拍胸脯,“咱俩一起,怕什么!”

云喜沉思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三天后。

工厂里,下班的时间到了,柿寅迎面碰到了阳鸣,正打算打一声招呼就走的,不料阳鸣喊了声师傅就拦住了他,“师傅,我现在去买回家的车票,你看你今年回家过年吗?我给你带一张。”

“不了,谢谢。今年厂里的活多,我走不开,厂里开表彰大会的事我也要忙。”

“哦。师傅,几年没回家了,都在厂里忙,你一定很想家吧。”

“其实还挺想的,这不是没办法嘛。”

(三)

广州火车站。

“你好,我想买三张车票,一趟到河北sjz,两趟到湖南怀化。”

“什么时间?”

“十四号左右,有晚上的票最好。”

“给您看一下,十四号晚上七点一十五分,从广州到bj有一趟,十四号晚上八点零八分,从广州到重庆有一趟。”

“行,麻烦您帮我订,这是三张身份证,一张男生的办七点多的,女生办八点零八分,去湖南怀化的。”

“给您办好了,一共258块。”

“给你。”阳鸣从兜里掏出钱,放入窗口,再将窗口的车票拿出来,清点好手上的东西,华林已经在旁边等着他了。

“你的车票办好了没?”阳鸣问。

“办好了,十四号晚上七点四十的。”华林和阳鸣一起来,不让阳鸣帮他买票,说是“身份证照片丑,不给你看。”

阳鸣:“……”

两人走出售票厅,火车站到处人影如织,快到春运时节,大家都是想趁早买好票,趁早回家热热闹闹地过年的。

华林突然有些感概,“阳鸣你说,这可真快啊,一年又过去了。”

“是啊,今年是你在外的第几年了?”

“嗯,第三年了吧,真快。”

“一年回一次,还这么辛苦,想家吗?”

“想啊,想我妈。想念我妈做的菜,我妈包的饺子,她年年都会给我织新毛衣,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离开家这么久了,我最挂念的就是她。”

阳鸣点点头,二人走出火车站,却看见广场上漫天飘雪。

天气在这几天已经很冷了,这在中国如此南边的城市广州已是十分不寻常,工厂里的人没什么机会看电视,自然没有知道天气预报的条件。此刻广场上一片人声鼎沸,因这漫天的飘雪,也因这满大街逐渐浓烈的年味,虽然脸上总是不动声色,但知道自己心里总有个故乡,归去与它撞个满怀时也像现在看雪一样那么心怀感动。

阳鸣看着广州城天空缓缓降落的雪花,心里想故乡的雪估计这是这般晶莹,这般漂亮。

人们不知,这大雪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带来的,不止会得到天气预报随时的播报,还会引发各大新闻头条的侧目。

(四)

“你们快来看,下雪了,这雪下得可真大!”

“哇,这雪真漂亮!下了好几天了!”

“看到这雪,我就想起我老家,现在估计也在下雪。”

“就想回家了?再等几天,表彰大会结束了,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说来也是,每年年底开的年度表彰大会,多是表扬一年中表现突出的干部和普工,时间不长只会开一个下午,但领导在挑选日子方面更倾向于农历年底,将要过年之时。今年除夕是中国公历正月十六,领导们最终选择在正月十三开表彰大会,因为当年厂子办起来的时候是一个家族的十几口人合伙,虽然厂子之间的事不同,一年到头没什么关系,但是这个表彰大会要求每个厂子一起开的传统慢慢流传下来了,因此每年,厂里的领导会要求下级多多组织厂子的普工,学徒也来参加,说白了就是当观众,凑凑人气。

窗外飘着雪,巧巧在工位上卖力的裁衣,心里想着回家时得给弟弟棱杉带什么口味的徐福记糖果。

“什么!人死了?”另一边,柿寅在办公室里抓着电话,难以置信。

“没死,他现在没事,人上午送医院,进icu了医生抢救过来了。你说他这个年纪,平时喝喝茶养养花就算了,凡事还要亲历亲为,哎!”

“他啥时候发的病?”

电话那头回答,“也是今上午,突发脑溢血,人平时看着都没事,就是时不时说自己头晕。”

“哦。”柿寅松了一口气,拍拍自己受惊的胸口。

“不过柿寅啊,我看这个表彰大会,可能办不下去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下来。

“你想,老头子这个样子,只怕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肯定还要子女照顾,又年关了,工人肯定都想着回家,等是等不及,这一来二去的,厂里的领导没几个,工人不想来,那表彰大会还有什么人?所以我和几个领导也商量了一下,这表彰大会啊,还是拖到年后办。”

“拖到年后啊……”柿寅看看手里的文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这表彰大会呢,每年老头子都来,他可是个重磅嘉宾,今年不让他上,万一他一急,血涌上脑子不就麻烦了吗?我看啊,倒不如年后办,老头子脑溢血是突发情况,这时候办表彰大会他子女们也不会同意。放心,年后办又不是不办,只是辛苦你要多奔波一下,准备一下年后的策划工作,这几天肯定没好好休息吧,我放你几天假,回家休息,对了,我桌上有些茶叶,拿去喝,当我送你的新年礼物,还向你赔个不是。”

“没有没有没有。”柿寅看着桌上的龙井、铁观音,“老总,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累的,我听您的意见,年后办就年后办,茶叶您收回去,我不要。这策划一事你交给我,我很感激了,你放心,年后办我也给它办个红红火火!”

“欸!好小子!就知道你小子靠谱。”电话那头没音了,柿寅一看,对面把电话挂了。

这领导是前几周突然找到他的,说整个汽修厂没几个人能搞定这表彰大会的策划,他一想机会要让给隔壁的水泥厂,那可不行,就赶紧找人,人都说汽修一厂的普工柿寅平时干活卖力,得劲,找他准没错,这才想把活交给他。

奈何柿寅却说自己是嘴上功夫,才疏学浅,正欲推脱,领导思考再三,找人了解了一下情况,才知道柿寅前几周没升上管事,心里窝着火。这位从汽修厂出来的领导深谙官场一套,也是在基层摸爬滚打,靠着发红包买关系升的职,到了中层才得知整个厂区就是一个大型家族企业,没点人脉不成事,他看柿寅越看越喜欢,觉得是块好料,因此决定好好培养。他一拍大腿,跑到柿寅面前把胸脯拍得邦邦响,承诺给他讨回一个公道。

“你就说,老弟。”这领导遇上酒就是干柴遇上烈火,什么话都能脱口而出。

“我了解你,你心里有气,厂子里对你不好,你这些年在厂子里,只有付出,没有回报。这些做兄弟的,我都知道。”

“兄弟能帮你!你想不想出人头地!你想出人头地,帮哥这一把,把这个表彰大会搞得漂漂亮亮的!”

“你要知道,参与策划表彰大会,那也是有奖金的!做的格外突出,那也是评优优先!”

“老弟,我说了这么多,你不会不心动!不多说!都在酒里,干!”

起初柿寅把这事当作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自己又会被厂里当二百五戏弄一番,可是后来他瞧这领导确实诚心想要他做,看他也是一个年年在厂里当活动总监的中层骨干干部了,也就应允了下来。

进领导办公室时,他正好不在,突然电话一响,柿寅一接,没想到是领导用他的手机打他在办公室的座机。

“柿寅,我就猜到你在办公室,来办公室给我看方案的吧。”

“是的,老总,上次的方案你不满意,我就又给您修……”

“方案就先缓缓吧,厂子边出了件大事,今天那个独断的老头子在家突发脑溢血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柿寅把准备好的方案放进公文包里,随手把办公室门带上,又回工厂加班去了。

整栋办公楼静悄悄的,是亲戚的,不是亲戚的,都上医院探望老爷子去了,领导给柿寅打电话的时候,估计也杵在哪个医院的楼道里。

这老爷子年轻时就是广州叱咤风云的人物,十五六岁跟着别人南下广州讨生活,讨着讨着得贵人赏识,被人教做生意,机会总是在最初的时候最多,不过几年,摇身一变成了富豪,此后更是在生意场上春风得意,年过五旬,育有七儿两女,儿女们逐渐长大,成长起来的富二代在老爸强大财力的加持下纷纷建立公司,老爸的工厂和资产几经儿女们的转手和瓜分,权力已渐渐下移给了儿女。二十载一晃而过,昔日的一家独大到一个家族独大,众多知名的,繁杂的厂子分散在这一片区,让这一片区以这些厂子而闻名。儿女们开枝散叶,结亲无数,亲上家亲更甚,也成为地方政府不可忽视的一方社会力量了。

说回这老爷子,原是古稀之年了,仍不满意让自己彻底放下权力,经常是时时问问子女们的生意,要他们给他汇报厂里的收益和情况,要不是子女们看他年纪渐大加上上亿的资产未分,估计无人纵容父亲频繁的干涉。

这老爷子呢,年纪渐大,脾气渐长,也有虚胖和盗汗的毛病,有的孝顺的子女要他注意,他吼人家盼他早死,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建议。此后儿女在他面前谨言慎行,儿女们的儿女也被父母教导如是,毕竟这些事情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也是留有印象,想必家族中这种气氛早已由来已久了。

这不,老爷子因虚胖导致的血压高,在平时就尤为在口中提及,有的儿女给他买补药,保健品,但不见好转,只得劝慰他是年纪大了自然有之,要他不要过于烦心。他不堪病扰,只得多加注意,却不料无故引发这种灾难。

家族中几十数人听闻老爷子脑溢血住院,第一时间跑去医院探望,那场面真是vvip病房都站不下那么多人的情况,当然有人是幸灾乐祸的,觉得老爷子纯属活该,自己作自己,有人是天生的表演家,深谙哭戏之道,让旁边的人连连皱眉,其中也不乏真情实感,希望老爷子好好的,就不多一一详述。

像这番故事,往往发生在公司的高层之中。而一般人身处底层,是不可能知道那么多。这层道理,只有柿寅像新干事秦骁和安排他策划的领导一样,从最底层做到中下层、中层,做出个人样来,才能知晓一二。而巧巧、云喜、娜娜这样的学徒,阳鸣、华林这样的普工,那是没什么机会知道了,他们在工厂的日子也势必像大多数人一样不会长久。

柿寅的机会究竟在哪呢?要说柿寅好运是真好运,中央下了政策要进行企业改组,作为先行城市的广州就必然会受到众多关注,在广州企业界独树一帜的这片厂区势必会经历一场腥风血雨,机会就从这次企业改革开始。

(五)

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巧巧感觉寝室里格外地冷,从被子里伸出头像窗外一看,满天的飞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经常早起的晶姐已经洗漱完回了寝室,她是北方的,在所有对雪有着憧憬的南方人中显得极为冷静,这几天的大雪使她的眉头皱的更深,她一回来,就给全寝室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雪越下越大了,搞不好路上已经结了冰,雪下在路面上也有几寸了。”

晓曼着急地说,“这明天就要回家了,真不知这路还能不能走了?”表彰大会被临时取消的消息已经全厂区上下层层传达,纺织厂的工人们干完今天就都准备回家了。

“你家离广州不远,明天坐长途大巴回去,越早越好。我看这个路面,只要大雪不停,只会越来越难走。”

“晶姐儿,你不回去吗?”巧巧问。

晶姐儿眼神里的光明显地暗淡了一下,“我不回去。厂里对加班的有补贴。”

云喜担忧地看向巧巧,“咱们俩坐的火车,应该不影响吧?”

“应该不会。”

几天后。

阳鸣在收拾最后一批零件,把他们分好类装进指定的箱子里,华林气喘吁吁地跑来,拉着他的袖子。

“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大雪把路封了,火车站现在人山人海,全是回不去的!”

阳鸣一惊,他们几个都是今天晚上的火车,可是大雪封了路,火车开不了,他们又怎么回家呢?

“先别说了,快去找巧巧和云喜。”

寝室楼下。

云喜焦急地在雪地上踱步,自从这雪没完没了的下到现在,她感觉她现在站着的地方比原来高多了。

“云喜,快来看!”巧巧的声音从附近的饺子铺传来。

云喜进去一看,饺子铺里,一台小小的电视机安置在黏糊糊的墙壁上,电视上正在播报着晚间新闻。

“新闻报道,广州火车站现已滞留十万春节返乡的乘客,目前人数仍在增加。据悉,当前面临的暴雪是百年一遇的特大雪灾,京广铁路南段基建停电,列车全部瘫痪,航班停飞,高速封路,情况危急,刻不容缓,中国铁路局,国家电网等正在极力抢修,广州公安,特警部队已派遣警力抵达广州火车站布防,避免恐慌和暴力事件的发生,全力保障人民群众的人身安全……”

电视上出现了这样的画面,数不清的人头占据了整个电视屏幕,孩子和婴儿被高高举在大人的头顶,人们急急地涌向早已关闭的进站口却被打回,大雪打湿了人们身上和行李,在广场尽头的公路上还不断有人往这里而来……

“天哪……”巧巧既感到震惊又感到害怕,“怎么办,我们会不会回不去了?我不要,我想回家……”

“巧巧别怕。”阳鸣赶忙摸了摸巧巧的头,低声安慰她,“没事,他们已经在修了,修好了我们就能走了……”

华林看看身旁的云喜,云喜的眼神里全是落寞。

灾难袭来,遥远的故乡牵扯着他们,雀跃的心在现实前动荡,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六)

“阳鸣,你说这办法有效吗?”

“现在是想回不得回,倒不如在这里好好地玩一玩,玩开心了不就没那么烦恼了嘛!”

四人身处广州最大的商场正门,来来往往的人有很多是来这里置办年货和购买过年新衣裳的,工厂里的人多是在外打工的漂泊者,自然没有来商场的闲暇。依阳鸣的意见,回家的事情现在解决不了,不如把在这滞留的时间变成在广州最后玩乐的时间,所以今天阳鸣和华林带巧巧和云喜来了这里。

果不其然,女孩看到衣服和饰品是走不动路的,她们的脸上都是兴奋和好奇,似乎可以把不能回家的烦恼抛却一会儿了,巧巧和云喜第一次见到大都市的商场,所以见什么都新奇。

“我跟着巧巧,你带着云喜吧。”阳鸣见巧巧离自己越来越远,快速道别了华林。

“哦……欸,云喜,等等我!”

……

阳鸣跟在巧巧后边,巧巧现在显然沉迷于挑选发圈,她把好几个发圈捏在手里,左瞧瞧右瞧瞧,放下几个又仔细对比,实在拿不定主意便问阳鸣,“你说哪个好看?”

阳鸣正望着她出神,看见她突然回头看自己,又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发圈,笑着说,“都好看。”

“都买。”

“不要,快帮我挑一个。”

阳鸣实在拿不出主意,胡乱挑了一个,果不其然,巧巧立马做出了选择,拿着阳鸣挑的那个去结账了。

“我来付吧。”阳鸣从钱包中抽出钞票,递给了收银的店员,整个动作干净利落。

巧巧拿着装着发圈的购物袋,一抬头便看见阳鸣清晰的下颌线。

两人正要走出店门,巧巧身边飞过一人,阳鸣忙把巧巧拉近怀里,后面有个女人带着哭腔大喊,“抢劫!那个人把我的包拿了!”

身后涌动了几人赶紧跑了过去,阳鸣听闻女人这话也赶紧追了上去,巧巧在后面紧张的看着。

抢劫的人跑了没两步,打砸打翻了沿边摊点的好多东西,绊住了从后面追上的很多人,阳鸣敏捷地闪了过去,看见劫犯那么狡猾,心生一计,跑进一条来时的小道,在拐角处蹲守。那劫犯见后面没人跟上,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便放下警惕跑进大道。阳鸣及时从拐角处杀出,将劫犯扑倒在地,劫犯心中叫苦,奋力反抗,阳鸣按住他的手逼他成单膝跪地状,周围已涌上很多人驻足观看,阳鸣大喊,“快报警!”

警车及时赶到,混乱的场面有了疏解,丢失包包的主人连声向阳鸣道谢,阳鸣摆摆手正欲拉上巧巧离开,谁料警察同志叫住了他,“同志,麻烦你去趟警局配合我们做一下笔录。”

阳鸣看看巧巧,巧巧因为太害怕还在浑身发抖。

警官看到这一幕,便说,“你女朋友可以和我们同去。”

巧巧抬起头,颤抖着说,“阳鸣……”

阳鸣知道她害怕,不想让她去,摸摸她的脸,“不怕,去找云喜和华林,我马上就回来接你。”

最终,劫犯,被抢人和制服劫犯的人阳鸣都上了警车,去警察局做笔录了。

人群渐渐散去,巧巧特别害怕,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当时阳鸣冲过去的时候真的让她太害怕了,如果他有什么危险,或者抢劫的人带了刀的话,那后果是不可想象的,她特别怕阳鸣出事,因为阳鸣对她很好很好,他会尊重自己的意见也会倾听自己的内心,阳鸣在她心中已经占据了不小的位置了。

巧巧站起来,发现腿直发抖,她现在哪也不想去,她不想找云喜和华林,她就想呆在这里等阳鸣来,她找了一处位置,这里有长长的皮质沙发,商场里开了暖气使她不至于太冷,沙发对面是落地窗,这里是商场三楼,窗外是鹅毛大雪和川流不息的车流,城市的霓虹灯也已经准备就绪。

巧巧看着窗外,想到阳鸣现在在警车上,突然很想哭,她怕阳鸣会冷,虽然他每次都会把自己厚厚的外套搭在自己的肩上然后说他不冷,今天也是如此,他又怕自己冷,把外套给自己穿,他没穿外套就上车了,车上肯定很冷,警车上一定冷冰冰的,警察局里一定也很冷,没有暖气,只有冰冷的桌子和椅子,阳鸣就要坐在那种地方接受他们的审讯,这令巧巧很害怕,他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他要去警察局呢?

她还怕警察问阳鸣很多话,要问很久很久,那阳鸣就很久很久出不来了,他很久很久都呆在警察局里,可能今天晚上会出来,也可能明天,还可能后天,可能铁路通车了,能回家了他都还在警察局,这太痛苦了。对于这巧巧是有经验的,她的经验来源于小时候和妈妈在警察局等着接保释的二舅舅,那时候家乡也是下着雪,好冷好冷,自己和妈妈坐在冰冷的座位上,一扇门推开妈妈就会进去一次,很快又出来,通过妈妈的眼神就能看出她的沮丧,这时候她就摸摸巧巧的头说再等一会,再等一会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巧巧就这样在冰冷的座位上等啊等,从白天等到了晚上,没吃一点东西没喝一口水,才等到了二舅。从位置上下来的时候自己的腿已经麻了,差点跪在地上,可是巧巧不敢哭也不敢高声说话,因为这里是警察局,警察叔叔很喜欢抓不听话的小朋友,她不能不听话,她必须表现得乖乖的,不能被抓进去。

回去之后巧巧就重感冒了,迷迷糊糊之中听到妈妈对爸爸说:“回来就感冒了,这孩子命里和警察局犯冲。”从此以后,巧巧都尽量不去想起这段回忆,也对警察局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可是现在,阳鸣去了警察局,他知道自己害怕就让她在这里等他,她要好好地在这里等他回来。

她尽量想点开心的事情,才不至于让她自己陷入想哭的冲动之中。

开心的事情,她一想,貌似开心的事情都和阳鸣有关。

自从认识了阳鸣,她才发现人生原来有不一样的活法,这让她对自己的眼界和对世界的认识有了新的看法。

刚开始见阳鸣的时候,还是她第一次在夜市出手相救麻辣烫老板娘的时候,那时她用一根烤肠及时的绊住了皮衣男的出手,让老板娘免遭皮肉之苦,也给阳鸣和华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邻桌相送给她们的那一盘鸡爪就足以让巧巧觉得这两个男生讲义气,豪迈,直爽,也想起以前帮别人在学校后巷子里出气的时候,被打服和被帮忙的男生给她送辣条和冰糖葫芦。

却不料在她们正离开时,两个男生又友好地过来说明他们的来意:和她们交个朋友。当时,巧巧正对着阳鸣而站,阳鸣本就是高挑的身材,又站的笔直,仿佛整个夜市的灯光都向他倾倒,巧巧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但压抑着心中的喜悦,面对男生们对她的一致夸奖,她表面上洋洋得意,但也在心里泛起了不小涟漪。

后来的日子压力和惬意并重,白天巧巧要适应工厂里的生活,晚上才能够利用学徒的身份好好地玩一玩,在巧巧,阳鸣,华林,云喜这四个人组成的晚间夜市小聚会中,总可以发现这样一个现象,那就是除开两个男生和两个女生的嘀嘀咕咕,总是阳鸣和巧巧更玩得来,云喜和华林更聊的开。这倒也不是说和对方的关系不好对比所致,而是由于个人性格的原因。

像巧巧这样一个喜欢闹,比较活泼的孩子,华林就总能和她产生话题的共鸣,但是这种共鸣是轻度的,它只能让巧巧感受到一时的欢乐,而每每与阳鸣聊天时,就总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这种感觉又与和云喜的不同,他带给你一种新奇的看法,稳重又有深度,自然并富于魅力,而且渐渐熟悉了之后,阳鸣的幽默总是令她感到安心和舒适,贴近自己的心坎,自己也好像被他感染,说话方式也和他越来越像。

一个男生和自己聊天越来越自然,越来越融洽,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在家乡的这些年,巧巧执着地暗恋着自己的同桌,最后发现只不过是南柯一梦,而那些如清风般细微的,在巧巧心里如同兄弟一般的感情,又不知道有多少暗藏着少年的心意,消逝在岁月里。

在与阳鸣的相处中,巧巧也终于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阳鸣会给她讲《西游记》的故事,巧巧从来就只知道一点点,还是从老家很远的县里边偷看一点儿别人家的电视知道的,可是阳鸣居然知道大部分的故事,这令她几乎痴迷于每次听他说了。

“讲讲昨天那个没讲完的呗。”

“哦你是说白骨精的后续吗,话说这白骨精……”

“停停停!你们听我说句话成不?话说云喜怎么还不来,天天听你俩在这西游东游……”

巧巧推推华林在空中的手,“人家在宿舍。”继续看着阳鸣,一脸堆笑,“继续。”

阳鸣推推华林的肩膀,华林的屁股距离离开凳子就差那么一点点,“我继续说……”

华林手托着脸,脸上全是委屈,恶狠狠地说,“明天不来了,谁爱来谁来。”

第二天。

华林把凳子拉开一坐,巧巧正对阳鸣坐下,华林大叫:“我云喜呢!”

没人理他。

阳鸣面带微笑地看着眼神里充满期待的巧巧,“我继续说回昨天的故事……”

华林:“……”

想到这里巧巧回忆了一下,阳鸣给自己讲西游记好像也快讲完了,其实统统听下来,巧巧还是最喜欢孙悟空这个角色,因为这个角色有血有肉,重情重义,她喜欢这样的朋友,也喜欢这样的人。在她把这个意见和阳鸣他们聊起的时候,倒引发了一些分歧。

“你是说,西游记里最喜欢的人物?”

“其实我就不太孙悟空,我喜欢唐僧。”云喜一脸认真的说。

“唐僧一路上受人保护,看似软弱,但其实最会与人拉拢关系,和人和谐相处,不像孙悟空,动不动喊打喊杀,单打独斗,最终不还是屈服于天庭?而且唐僧心地善良,取经路上始终心怀赤诚,对人真诚,对待下属也是希望他们顺从善良,这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领导者,我觉得才是最应该受到尊重的。”

“我看不尽然,凭什么说唐僧要贬低孙悟空?难道是孙悟空在取经路上的贡献太大让你默认不捧一踩一体现不出唐僧的价值?我看唐僧这种人,根本就不是什么知世故而不世故,而是世故到底的虚伪至极。唐僧怨过悟空,骂过悟空,赶过悟空,只为了心中自以为的善良,这份善良真实吗?他有哪一次为了悟空的清白去主动问清真相吗?他没有,他赶走了自己得力的助手,你说他是个成功的领导者,我看他是个成功的吃软饭的。”巧巧在捍卫自己喜欢的英雄时总是巧舌如簧。

“你!”云喜很生气,脸气得鼓鼓的,把碗重重一摔。

两个男生赶忙稳住局面。

阳鸣提醒巧巧,“说过了,巧巧。”

“只是一本小说,别太较真,大家都是开玩笑的啊,吃菜吃菜。”

阳鸣看着巧巧对自己怨恨的目光,心里猜出她希望自己说点什么,便想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有一说一,以我个人而言,我也喜欢孙悟空。他太正直,太豪爽,他触犯天条他大闹天宫,他有超越世俗的胆量,他一路降妖除魔保护师父,他又有尽责的关怀。其实他很像我们生活里渴望成为的角色,不被规矩束缚,不向权威低头。可试问谁生命里能真正做到孙悟空那么自由?马路上有车你不让,你做工师傅喊你时你不理?谁都不可以。所以我们喜欢一个角色可能正表明我们希望得到这个角色得到的东西,我们喜欢孙悟空,可能是敬佩他的勇气,我们喜欢唐僧,可能是羡慕他的处世之道,虽然其中必有一些争吵的点存在,但正是我们选择看他们是什么,我们就根据他们去生长我们自己。”

一席话听下来,巧巧和云喜都点了头。

巧巧崇拜的眼神直发光芒,“阳鸣真乃大师也!”

阳鸣低头笑了笑,扭头看着华林,一脸苦思的样子。

“华林,你还没说你喜欢谁呢?”

华林一惊,眼睛感受到云喜的目光,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当然喜欢唐僧了。”

“哦?”阳鸣明明记得他上次把西游记讲给他听时他可不是这么说的,阳鸣觉得有趣,想听听他怎么说,“说来听听。”

“唐僧,咳,唐僧就是,唐僧很善良,然后助人为乐,然后,然后他还,哦,他是唐僧,你们一定没注意这点!他是个普通人吗?不,他不是,他才不是普通人,僧侣之家,一入佛门忘却红尘,大家想想,今天天底下有多少人为了世间情爱纠缠万分,饱受病苦,僧侣呢,原则上是不能谈恋爱的,可是你看,现在这世上有多少僧侣在破戒!谈恋爱的,喝酒的,吃肉的,你就比如,水浒传那个鲁智深,天天喝酒吃肉,就差没泡妞了,巧巧你别用这么懵懂的眼神看着我,让阳鸣有时间给你讲水浒传你就知道了。可是唐僧呢,接受唐朝天子的委托上西天取经,西天之路路途艰难,他愣是没破戒,这不厉害?然后还有,女儿国那次,明明真爱就在眼前,他留下便留下一生,可他却选择放弃一生,这是什么,这既是为僧的戒律,也是成就伟业的眼界。你们都说唐僧心中没热血,我看他心中是有热血的,他的热血体现在他取经路上每句从东土大唐而来向西天取经的用语上,取经就是他的事业,他的热血,他不管有多远,需几年,付出多少。所以呢,唐僧,嗯,唐僧真的不错。”

一席话下来。把巧巧和阳鸣两个人都听懵,除去后面有点道理以外,这小伙为了接喜欢的女孩子的话,是真的拼啊。

华林趁众人沉默时擦了擦汗,好家伙,终于给我编完了,编的那么差劲,呜呜呜。

云喜沉思了一会儿,重重地点点头,将雪碧拿来,往两人杯子里都倒了点儿,又端起自己的杯子,直视华林,认真地说,“华林,你说的没错,你方才的话真是令我醍醐灌顶。你的话让我打开了新的思考方式,我从来没有往唐僧在爱情观这方面想过,可是你,让我明白了不少。谢谢你,庆祝我们同是喜欢唐僧的人,干杯!”

啊,真的吗,云喜。华林激动地把杯子举起,杯子颤颤巍巍地在空中和云喜的杯子碰到了,华林将杯子放在嘴边,手却抖得和筛子一样,巧巧和阳鸣不忍直视。

云喜飞快地喝完了杯中的雪碧,又倒了一杯,举在空中,“不管喜欢哪个,为我们喜欢的干一杯!”

众人举起杯子,“干杯!”

想到这里,巧巧没忍住扑哧笑了一下,四个人的相处方式总是这么地有意思,两个人快呛起来的时候,剩下两人就会自动结成联盟帮腔,很少看见男生和女生有矛盾的,华林总是对云喜乖乖的,阳鸣会和自己好好说话讲道理,所以总是吵不起来。华林杠到巧巧想跳起来揪他耳朵的时候,其他两人总是会联合巧巧组成反林联盟攻击华林,华林总是无奈败下阵来,事后经过阳鸣一提醒这样极有可能在消耗云喜对他的好意,他就变得乖乖的了,不这样也没办法,反正他也赢不了。

小团体里有华林这个活宝的存在,倒确实能让气氛变得轻松不少。华林总是最耀眼的存在,巧巧心想。不过什么时候阳鸣变成自己心中最在意的一位时,也是时间一点一滴积聚起来的。

不知道是自己心理作用还是别的,每次自己低头吃饭时总感觉阳鸣在看着自己,可是当自己抬头却发现阳鸣的目光往往在别处,不在自己身上。不管是说话还是吃饭,巧巧一直都有这种感觉,她试图把礼貌地与别人进行眼神交流当成阳鸣友好待人的好习惯,可惜事实证明她失败了。

“从五楼直接摔下来,孩子当场没了。”华林说完这话,夹起了说这个故事了第十只虾,一夹一个准。

巧巧十分震惊,“啊这么恐怖啊。”云喜低头吃着饭不说话。

“那可不,可吓人了,摔在地上不哭也不闹。几家人跑去劝啊,都不行,男的重男轻女,没点办法,女的不知道生了多少个了,一直在生,平时那个样子,看着都惨,别人要她走,还帮她逃跑,她不肯。”

“为啥遇上这种人都不跑呢?”巧巧持续震惊。

“认命了呗。”

“要我说这就不是命,这男的本身有问题,计划生育搞了多少年了,他心里是一点数也没,只知道生个孩子要男的不要女的,说白了就是封建心理。”阳鸣很严肃的摇头。

“假设啊,”华林抬头发现只有巧巧听得最认真,“巧巧,你以后碰上这种人,你这么办。”

其实,这正戳中了巧巧的心里。在巧巧的印象里,故乡一直被重男轻女的封建阴影所笼罩,外界上打听到的消息只会比深层次的更加轻描淡写。虽然巧巧打心眼里觉得爸爸妈妈不是重男轻女的,可她又怎么解释她有一个弟弟,而在弟弟之后没有更多妹妹或弟弟呢?上初中时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刚刚结婚就跑去给夫家生孩子,结果一年之后回来变得好苍老了啊!关键人家生了个女孩娘家怕夫家瞧不起,都劝女老师回去继续生,在这里女的要什么工作,传宗接代才是正理。女老师也怕被嫌弃,又请假回家生孩子,反正巧巧初中毕业后才最后见了她一面,她已经因生产苍老而丑陋了,怀里搂着一个,腰上背着一个,婆婆说她争气,可那又有什么用,老公还在村口麻将房里和老板娘泡着呢。

华林这句如果自己遇上这种人该怎么办的话,着实让自己不知道回答了,她眼神闪躲,扭扭捏捏,自己不想成为故乡的不幸女性,也不知道该怎么摆脱这种厄运。

阳鸣开口制止了华林,华林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巧巧,其实你不用想太多的,我只是问问。”

“没事,其实我想说,如果我遇上的话,我会在用光我的耐心和期待之后离开的,说实在的,我真的会离开,因为他带给我的伤害比幸福多多了,在我眼里,生孩子只是我愿意与他在一起,我愿意付出,可是不生孩子,才是我的自由。过去我不知道这么想,是因为我在小乡村里束缚了我自己,可我现在知道了,我不会再束缚自己。”

说这话的时候,总感觉阳鸣一直在盯着自己看,而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正好直视阳鸣炙热的眼神。

“而且你要知道,巧巧,”阳鸣的语气中有极力遏制的激动,“不是所有男人都是这么想的,不是所有男人都是这么混蛋的,两个人在一起,是因为爱情,你知道爱情,没有这么多附加。”

“你比如华林,他就不管对象给他生几个孩子,几个男孩几个女孩,反正他现在也养不起。”

女生都笑了。

华林心想,表露你的心声就表露你的心声嘛,干嘛cue我,哼。

“他们只需相爱就好,我们……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么炙热的眼神,在座的各位想必都能看出一二了。

反正事后,阳鸣没跟巧巧说什么话了,巧巧观察到,他的耳朵跟到跟她们说再见都是红的。

巧巧在沙发上仰坐着,心里在想不知道阳鸣是不是对她真的有意思。

反正她对阳鸣,是有那么点意思,在阳鸣身上,她才能感受到,城里人天天宣扬的“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小城里没有爱情,这点巧巧要事先说明,一个男人要是能像华林一样对云喜做成这样,天冷了给她送衣,口渴了喂她喝水(华林的幻想,还没实现),那基本上两人是结婚对象没跑了,要不就是早恋,这点撇开不谈。凡属小城成年人之间公认的成熟恋爱,那绝对就是相亲,婚前小小暧昧期,这时男方付出是否多一些完全看命,然后择日,结婚,搬新家,生孩,带孩,多生……从搬新家开始绝对女方倾尽全力付出没跑。很多女性忙了一辈子,忙出了一身疾病,一脸沧桑,获得了啥?儿女们过自己的日子,老公早已不碰自己,娘家把自己当客人,毕竟嫁女等于送女,自己和成天的家务事,一屋子的鸡毛蒜皮最亲热,好处在哪?无从得知,偏偏小城绝大部分的女人就是这么过的。

但自从来到这里,巧巧发现大城里的女人有大城里的活法。女人逛街买化妆品,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其脸蛋保值程度令巧巧和云喜都咂舌,女人和男人手挽着手,相亲相爱,相敬如宾,这才叫“宾”!巧巧这么想。女人生活不如意,找男人离婚,找男人离婚欸,在小城你敢想?戳着你的脊梁骨骂的你直不起腰,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死你还有人不解恨,小城的民政局只管结不管离,哪天谁手里头接了个离婚的案子这嘴里边得叨咕半年。虽然事实夸张,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从华林和阳鸣转述,自己从店家电视机上看到的事,天天都在大城里上演,小城里始终固守成规。

所以,当没有人,没有外力觉得一个人要结婚,让这个人结婚的时候,而ta却偏偏结婚了,这是为什么呢?阳鸣说,这就是爱情。

所以爱情究竟是什么,巧巧还在寻找爱情的答案。

对于这个她只有小时候模糊的记忆,那些都太幼稚,在成人的履历中不值一提,令她唯一有些头绪的就是华林和云喜。华林让巧巧觉得这就是追求爱情者本身最真实的样子,义无反顾,默默付出。

华林对云喜的这一份情感,阳鸣也知道,但和巧巧他俩一直心照不宣,默默帮助华林,试图让云喜感受到他对她的好。

可是云喜似乎很可惜的没有体会到,她已经试探过几次,发现云喜对华林还没什么意思时告诉了阳鸣,两个人很默契地不告诉华林,但也知道华林有时的穷追不舍是无用之举了。

要不是知道了云喜高中时的事情和对柿寅的心意,巧巧差点以为她就是块木头。

是啊,总感觉四人被奇怪地关联着,其中生发的许多反应还令局中人捉摸不透。

突然,巧巧感觉眼中的世界暗了一个度,巧巧一抬头,头顶的灯灭了,再往商场里看。商场里的灯无一例外地全灭了,此时已经是夜间时分,商场里没有什么人,安安静静地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巧巧很紧张很害怕,她想赶快逃离大楼,避免被这种可怕的黑暗吞噬。

巧巧不知道的是,商场里的供电设施因为连日的大雪,积雪重压导致电线破坏,辖区中包括商场以内的很多地方此时都停电了,巧巧越往商场楼下走,越发置身在黑暗的世界之中。

巧巧的脚步声踏在商场的楼道里分外地响,四周都是漆黑,巧巧只能摸黑中扶住楼道里的扶手前进,每往下踏一步都是试探性的,生怕踩空了某个台阶。

她在黑暗中的视线是不错的,能基本区分哪里是稍微有一些光亮的地方,她向那里摸索着前行,手却不受控制着扬在上空晃着以求保护自己不被撞到,行进中发现自己的手摸住了一团东西,柔软像人的头发,她又摸了几下发现那人比自己矮却没出声叫唤,她顿时吓得连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巧巧甩开那一团似头发一样的物体,不管不顾的冲下去了。

拖把的木棍因这一甩在墙角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砸下地面,发出一声脆响。这是一个清洁工阿姨在打扫楼道时发现停电后离开了楼道而遗留下的。

巧巧还以为是商场有鬼,便再没了之前的谨慎,一个劲儿的往下冲,直到冲出了一楼。这是商场楼梯间的门,正门就在它的侧面五十米不远。

巧巧站在平滑的地面上,仰头可以看到天上的穹庐,她听到了汽车的隆隆声,看到了城市的绿植,才敢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蹲下来,企图让狂奔的心脏平稳下来。

这不管用,她仍心有余悸于刚刚发生的一切,她站起身想跑去大门口,那里正对十字路口,繁华的车流可以让她摆脱黑暗的死寂。

她开始跑,却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抬头,阳鸣熟悉的脸庞占据了她的整个视线,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开始大滴大滴地落下,“呜呜呜,阳鸣,呜呜呜,你怎么才来……”

怀中的人完全没有意识到二人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的近,阳鸣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感受到巧巧的不对劲,便问道,“怎么了,巧巧,不是要你……”

不是要你去找华林和云喜吗?你怎么在这里。想了想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只是轻声地贴近她散发清香的头发说,“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呜呜呜,你在这里有什么用?你刚才怎么不在,刚才我还撞见鬼了,那时候你怎么不在?呜呜呜……”

阳鸣被她弄笑了,“什么?你撞见鬼了?”

“嗯,就是……”巧巧抬起头,一双婆娑的泪眼,委屈的小嘴一张一合,把事情添油加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巧巧说的时候阳鸣一直在很认真地听着,但由于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他不得不退后了一点,才能好好观察巧巧的脸和肢体动作,巧巧实在太伤心,完全没有在意他的举动,她举起手在空中虚拟着演示怎么摸到鬼的,哭红的眼紧盯着阳鸣极力使他相信。

阳鸣沉思了一会,“巧巧,你确定你的描述不像是清洁工手里的刷子或拖把什么东西的吗?”

巧巧一下陷入了迷惑,“啊……啊……是吗……”

“商场会请清洁工定期打扫楼道的,很可能是他们的东西啊。”

“这世上没有鬼,巧巧,你不要多想。”阳鸣抬起的手在空中停下,最终忍住了没有习惯性的摸巧巧的头。

巧巧吸了吸鼻子,承认他说得也很有道理,“你说的对,可是我,可是我还是怕。”

“那,那怎么办?”

“你抱抱我吧。”

巧巧小的时候被门夹了手,爸爸就会跑过来一边打门说门坏,一边把巧巧搂在怀里,说抱抱就不怕了。巧巧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危险的,吓人的东西,只要她感到害怕,都会要一个拥抱,所以邻居家的好朋友王小美抱过她,爸爸妈妈抱过她,她枕边的玩具熊也抱过她。长大后发现自己害怕的次数越来越少,拥抱的经历就越来越少了,可是没想到今天发生这种事,她太害怕了,阳鸣长得又高,背着看脊背宽厚结实,抱起来应该很舒服吧。

阳鸣傻眼了,他渴望这个拥抱,但他不能就这么抱了,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巧巧伸出手去搂他的腰,他在感受到腰间的那一抹冰凉后红了脸还后退了一步,将手挡在面前。

巧巧更委屈了,“为什么?”

阳鸣罕见地结巴了,“拥抱,拥抱很特别,巧巧,你走到外面来,不能随随便便让别人抱,知道了吗?”

“但是我害怕呀。”

“都说了没有鬼你还怕啥。”阳鸣走上前,“这样呢,这样还怕不怕?”

头顶上有阳鸣掌心温暖的温度,巧巧被摸着头虽然有被摸狗头的感觉,但心安的讯息还是令她平静下来。

“……行吧。”

“巧巧,你看见云喜和华林没?”

“没有。”

“那你这段时间都在干啥?”

“都说了,我在等你!”

阳鸣一迷惑,将头一歪俯身看着她,“你说过吗?”

巧巧一想确实刚刚想说忘了说,“哦!”然后面子上挪不开把头一躲,阳鸣的手落了空,“确实没说过。”

阳鸣内心一喜,嘴上却波澜不惊,“等我干嘛?”

“等你干嘛,等你需要原因吗?我想等便等了。”巧巧正别扭着,作势要走。

阳鸣去拉,却忘了手上的伤,巧巧一回头看见阳鸣的手上又红又青,阳鸣忍着痛没有叫出声。

巧巧吓坏了,两只手拖住阳鸣的手,着急的问,“这是哪来的伤,怎么这么严重,你怎么不说啊,你是不是要急死我?”

“没事,只是抓人时被撞到的一点小伤,几天就好了,你别担心。”阳鸣看着如此紧张的巧巧,内心涌过一股暖流。

“不行,跟我去医院。”

“不要。”

“那去包扎一下。”

“……好吧。”阳鸣看着巧巧那么炽热的目光,终究依了她。

阳鸣从小是一个在英雄情结里成长的孩子,见义勇为和侠肝义胆在童年经历中深深地影响了他。小的时候家里条件不错,阳鸣整天跟着爷爷,在老式收音机前收听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在讲到西游记和水浒传一些情节时总是听着他热血沸腾,“要从一个有情有义的人,鸣鸣。”爷爷总是摸着孙子的头,慈爱地教导他。

上初中的时候,阳鸣的舅舅因为在冬日救一名落水儿童不幸离世,儿童被他救出,在家乡冬日还只是一层脆冰的冰面,阳鸣一家和舅舅一家蹲在河岸失声痛哭,年纪尚小的阳鸣不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直到妈妈告诉他他一向喜欢并整日念叨着来家的舅舅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给他讲故事和带卡片了,他才从心底深处放声痛哭起来。回到学校,听着老师们对英雄的解读和教导,阳鸣越来越对见义勇为这个词产生了怀疑,他觉得这是他成长中由身边人编造的一个骗局。

回到家,爸爸发现自己的儿子状态不对,阳鸣说出了心中的痛苦:舅舅因为救人丧命,舅舅一家沉浸在悲痛之中,那救人究竟值不值得?爸爸沉思几天,最终还是在儿子跟前严肃地说,救人永远值得,英雄是不问后果的。

正是这样一句话,阳鸣一直把渡人渡己,见义勇为奉为圭臬,他认为只有这样,也能对得起对他一直好的舅舅,毕竟舅舅的离开,也是因为救人的善举,也是因为他真正爱这个人间。

今天和巧巧在商场,阳鸣义无反顾得冲出去了也是如此,他不管劫犯手中有没有什么武器,他只是想让坏人得到惩罚,在厮打的过程中劫犯按住他的手往大理石砖面砸,他也死死得抓住劫犯,不让他有一丝逃跑的机会。

警方到来的时候,他也筋疲力尽,像得到了救赎一样撒开身下的那个人,仰头却看到在意的女孩,一脸的着急和害怕,他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心疼,他把肿痛的手藏在身后,不愿意让她看见。

他要带她离开,不让她看到那么惊险的一幕,可是警方叫住了他,要他配合去一趟警察局。他看着女孩,不希望让她继续孤独和害怕,安慰她去找别人,自己则头也不回的走了。

但谁知道,这一路,他一直想着她,包括在警局讲述经过去,她的影子在脑中挥之不去。

警局的工作效率还算快,有警员注意到他的手受了伤,提出给他包扎一下,他赶时间,想快点见到她,便急急离开了。

他先回到商场,其实他不确定他们是否还在这,只是外面的塞车越来越严重,他们说不定还等不到公交。

到达正门口,才发现沿路的建筑全停了电,他不禁有点着急,一扭头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地上,孤孤单单。

他快步走去,后面几乎是跑起来,是他没有算好距离,还没开口之时,女孩撞进了他的胸膛。

女孩身上的香气刺得他的鼻尖痒痒的,她一抬头便汇成一双泪眼,令他猝不及防,缴械投降。

他知道这般近的距离是不可以的,他拼命抵制想要抱她入怀的冲动,倔强的往后退,才不至于完全乱了心神。

她竟然说自己遇到了鬼,还手舞足蹈地给自己展示希望自己相信,他想说一句她真的很可爱,可能会招来她的白眼提醒他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她最后要抱抱的时候他真的慌了,既是激动又是克制,他知道他还没有向她表露自己的心意,不可趁人之危。

她发现他受伤的着急确实够他琢磨的,满脑子的她在乎我的念头挥之不去了。

现在,她在诊所里拿药,她小小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晃动,和她的性格一样可爱,第一次遇见她,就渴望多遇见她几次,每次遇见她,都会感受到她新的可爱之处,她讲话可爱,衣服可爱,发饰可爱,走路可爱……太多可爱了,他数不过来了。

“手给我。”

阳鸣听话地把手给她,看着她半蹲在他面前温柔的给自己上药,他禁不住问,“你坐上来呗。”

巧巧气嘟嘟地说,“不用,没有坐人身上给人上药的习惯。”

阳鸣发现她误会了,自己真的只是想她做旁边的位置给自己上药,脸红了,“啊,不是……”

巧巧没说话,继续搞自己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阳鸣没忍住又跟她说,“待会儿出去我们去找云喜他们吧。”

“哦。”巧巧闷闷的说。

她在不高兴?她为啥不高兴?是我说什么话惹恼她了的吗?她生气会主动说出来的,不会闷在心里呀。难道是有什么要求没有满足她?刚刚的,抱抱她?

“包扎好了。”巧巧随意地把他的手拿开,自顾自的收拾药包去了。

阳鸣试探性地说,“你还在为刚刚的事生气啊?”

巧巧气得背对他,声音不平不淡,“没有,刚刚什么事,我忘了。”

一下没有,一下什么事都忘了,分明是自相矛盾。阳鸣站起来转过头,看见巧巧缨红的唇瓣和扑簌的长睫毛,他心下一动,把什么都说了。

“你想要我抱你?”

“我不想。”

“其实有一个办法。”

“我不想。”

阳鸣长腿一勾,站在她面前,鼻尖贴近她的鼻尖,巧巧忘记了手头的动作,抬头看见了他清澈眉眼。

从来没有这么近过,梦里也没有。

“那就是,你做我女朋友吧。”

“女朋友想抱就抱,想亲就亲了,不用想那么多,”阳鸣俯身对着她浅浅一笑,“怎么样?”

巧巧没有想到他的告白这么突然,她的脸刷的一红,猛把他推开,“我看不怎么样,拉倒吧!”

“真的不要吗?真的不想吗?”阳鸣三两步追上前面疾走的巧巧。

“不要!不要!”大马路上说这个,丢不丢人?

“可以试用的哦。”阳鸣说完这话,站住了,前面的人一顿,回过头来,他张开了双臂,目光与他对视。

他的心里全是紧张,这和华林讨论的狗皮膏药表白法,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巧巧看着眼前的人,他的手悬在半空,上过药的地方分外明显,他们面前的雪纷纷扬扬,几乎要遮挡了自己的视线。

在朦胧的世界中,巧巧看着他张扬的双臂,突然想起那个夏日广州塔下的烟火,糖葫芦和在她身旁的少年灿烂的笑容,它们穿过一整个广州的余夏和爽秋,携着百年一遇的冰雪与她会晤,她几近沉醉在这些记忆里。

她突然明白,少年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的若即若离是在意,少年为车流的泥泞所作的下意识遮挡是表示爱意,而少年的后退半步是对爱的克制和敬畏,少年的洒脱和直白是想彻底拥自己入怀。

诚如所愿,她也早想这么做了。

她大步向前,融进了那个怀抱之中。

怀抱滚烫而热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才迎来了柔软,阳鸣低下头,是巧巧轻巧的发丝,他拂手散去发丝上细微的白雪,紧紧地抱她入怀。

“抱了我,就是我的女朋友了哦。”

巧巧的声音在衣服与衣服的缝隙中传出,“不是试用吗?”

“你说试用才能试用,你这直接就把我抱住了,我就算你的了呗。”

“……”巧巧懒得说话了,只愿意在怀中安静地待着。

“说好了吧,你愿意不?”

“嗯嗯嗯,我愿意,我愿意……”

雪依旧纷扬,一飘一舞之间,见证的全是世间冷暖。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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