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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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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节过后,便是姑母的生辰,按往年来说,姑母每年的生辰都会宴请宗室或高门女眷入宫,只为图个热闹,今年自当不例外。

这样的宴会,阿娘从不缺席,唯独今年不同。此前,阿娘曾修书给我,说近日感染风寒,不愿出门吹风,免得加重病情。这不免让我有些失落,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老人家了,可是既然她病了还是好生歇着为妙。

很快就到了姑母生辰那日,崔家的女眷今年来的尤其少,除开随行的女使,竟只有大伯母和二妹妹令孜两人出席,连阿妤都没有来。

我自幼时便一直在宫中为阿宓伴读直至少年,所以我与我这几个妹妹,都不甚相熟,论亲密程度,自当是比不上阿宓。

二妹妹令孜是大伯母所出,五岁多时便被陛下册封为荣安县主,再加上大伯母是年长了才得了这个宝贝女儿,自是极尽呵护宠爱。令孜虽谈不上骄纵跋扈,但任性胡来、横冲直撞的事情也没少做。我不在的时候,她一直都是家里的长女,以致于我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同我不对付。好在后来长大了,她也算是懂事了许多,加上她性格豪爽耿直,有什么事从来不掖着藏着,相处起来还算轻松愉快,仅此而已。

她们二人刚入宫便被姑母请到了中宫去叙话,姑母还传来口谕,要我更衣后速去凤仪宫相伴。

我在朝云她们的帮助下,很快换好了吉福,戴上了凤冠,便往中宫去了。

我进殿的时候,她们正热火朝天地聊着,倒显得我来的不合时宜了。好在阿宓也在殿中,她看见我就像看见了救星似的,看得出来她对眼下的话题毫无兴趣,却又不得不作陪。

“卿卿,你终于来了!可让我好等!”阿宓上来便亲昵地拉住我的手,引我到她身边坐下。

自我落座至寿宴开席之间的一个多时辰,中宫殿内,欢声笑语从未断过,我却觉得今日的气氛有些不可言说的怪异。

到了酉时,六宫妃嫔、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和外命妇们陆陆续续地入殿,太子殿下早先告了假说来不了,如今,只等陛下驾到便可开宴。

只可惜陛下没有等到,只等到了他身边的大内官。

“陛下说,前朝政务繁忙,今日怕是不能来给殿下过寿了,这是陛下赠予殿下的生辰贺礼,还望殿下海涵…”大内官说罢,便命小黄门打开了锦盒。

是一块羊脂玉枕。

此物虽然珍贵,可我看得出,姑母并不开心,珠宝玉石她从来不缺。沉默了一会子,姑母还是强颜欢笑地谢了恩。

“陛下与殿下果然是伉俪情深呐,你们不知道,殿下近日睡眠不佳,陛下便特意送来如此珍贵的玉枕,可见陛下对殿下真是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苏德妃善于察言观色,注意到姑母不悦,立刻打圆场道。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一片便全是附和的声音,姑母的脸色这才好了起来。我暗自庆幸,若不是苏德妃随机应变,这样尴尬的局面不知道何时才能打破。

“陛下他一心为国为民,宵衣旰食,何等操劳?若是为了本宫生辰宴这种年年都有的小事耽误了政事,那便是本宫的过错了。”姑母显得无比善解人意,盈盈地笑道,“有劳大内官亲自跑一趟,这便回去吧,陛下那边可不能没有您老人家在。”

“是,老奴告退。”

送走了陛下的人,筵席才算正式开始了。

我素来不爱这种人多复杂的场合,他们聊着,我听着。看起来一片祥和、繁华似锦,实则内里虚伪空洞,不过是你恭维恭维我,我奉承奉承你,实际上却是谁也看不上谁,谁也不服谁。

我曾亲耳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姑母,而如今这人正坐在席间,嘴里说着谄媚的话,脸不红心不跳。

或许在在座的那些女眷眼中,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姑母,也不过是一个家世好、运气好、熬死了元后白捡了中宫之位的不得宠的女人。

想到这里,我不由感慨,人活一世,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人永远不能得知自己在别人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哪怕面对面坐着,哪怕同床共枕地睡着。

戌时,王娘子告诉我说姑母突然头风发作,要提早回寝殿歇息,我便要留下来主持大局。

再过了一个时辰,宴会才正式结束。等到其余人都走光了,我本可打道回府,可大伯母却急急忙忙地问我,有没有看到令孜。

“她说酒水打湿了衣裳,要去找您问问有没有干净的衣服可以换上,眼看着去了半个时辰了……”大伯母焦急地说着,见我一脸茫然,又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她……不曾来找过您吗?”

我愣住了,我原以为令孜一直都在席间。

“我与卿卿姐姐一直在一起,二表姐确实不曾来找过姐姐。”阿宓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插话道。

“啊?那可怎么办!”大伯母一听此话,瞬间手足无措起来。

“看来打湿衣裙是假,借故离席才是真,只是二表姐因何事离席?竟连大舅母都要瞒着?”阿宓一反常态地阴阳怪气道。

听话听音,是个人都能听出来阿宓之言意有所指,更何况大伯母这样精明强干的高门主母,她何曾受过这种气,当即愠怒道:“公主这是何意?”

阿宓却轻描淡写道:“我能有何意?又不是我找人拐了二表姐去,大舅母冲着我着什么急?”

“公主!”大伯母被阿宓的话气得吹胡子瞪眼,却碍于身份,只能忍气吞声。

“够了!”我打断了她们针锋相对的局面,又安抚大伯母道,“先找到令孜才是要紧。皇宫这么大,令孜又不常来,兴许是迷了路,我派人分头找,令孜那么大个人,不会丢了的。您就在这里等着,先别急。”

大伯母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好,那就有劳娘娘了。”

“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拍了拍伯母的肩膀宽慰道。

我下令派张静和、流光、璧月三人各领一波人去后宫各处搜查,又带着朝云领着另一波人直接往御花园去找。

临到凤仪宫大殿门前,阿宓急匆匆地带着近侍们追了上来。

“我和你一道去。”她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有些犹豫。我不明白阿宓今日为何如此反常,她对人向来和颜悦色,今日却屡屡出言无状。她素日也不爱管事,如今却又要同我一道去找人,若说她是关心令孜的安危,那方才对大伯母说的那些不咸不淡的话又是何意呢?

思量了一番,我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毕竟,纵使我不满阿宓的行为,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给她难堪。

为了令孜的名誉,我们不敢有太大的动静,只是天色已晚,光线昏暗,纵使打着灯笼也并无太大的用处,加上御花园地大且道路曲折,找起人来尤其费劲。

我们一行人寻了将近半个时辰,也没有发现令孜的踪影,我开始有些惴惴不安。那年我不幸被魏王劫持的那几个时辰里,阿爹阿娘一定比此时的我更加心焦吧……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我此前派去后宫各处搜查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复命了,可怕的是,他们都没有发现令孜的身影。

“二表姐不会……”阿宓也开始害怕了起来。

“不会的,你放心。”我强装镇定地安抚她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众人说:“其他地方没有,就一定在这里,天色暗了,找人不容易,但只要再仔细找找,一定能找到!大家分头行动,务必把县主给本宫找出来!”

众人领命,纷纷退下往四处去。

“朝云和静和也随本宫去找令孜,剩下的人留下来照看公主。”我吩咐道。

“不必。”阿宓拒绝道,“照顾我做什么?你留我在这里等着,还要派这些人跟着我,我又没事,何必浪费这些人力?我和你一起去找她,让他们也分开去找,倒还快些。”

“我是怕你累着。”我察觉到阿宓有些不悦,故而解释道。

“有什么?不过是找个人罢了,何况我既然来了,自然是想帮你,才不是来摆谱儿当闲人的呢。”阿宓嗔怪道。

“也好。”我无可奈何地笑道。

然而我们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却始终寻不到令孜。

“这事儿棘手了……”我担忧到了极点。

“必须让母后知道这件事了。”阿宓在我的衬托下显得十分冷静。

“可是母后已经歇息了,就算要禀告,也得等到明日……”

“你不用担心,我去跟母后说。”

“那你去吧,我可惹不起她老人家!”

“知道了,快走吧!”

我们一行人着急忙慌地回到了中宫,本想着向姑母告知此事,却不想令孜此刻就在殿中,而殿中此刻还有一人,便是太子身边的曹臻。

“末将参见娘娘,公主。”那曹臻俯首见礼道。

“曹将军,你不跟着太子殿下,在这里做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还未等曹臻回答,阿宓便甩下众人,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阿宓此举突然,我竟不知是什么事触碰了她的神经,让她不顾皇家体面当众耍起了小性子。

我暂且顾不上去猜她到底怎么了,当下最要紧的是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理清楚了。

“娘娘,公主这是……”大伯母见状不明所以道。

“没事。”我糊弄过去,转而问曹臻道,“曹将军,你还没有告诉本宫,你为何出现在这儿?”

“姐姐,是曹将军送我回来的。”曹臻还没说什么,令孜却跳起来插嘴道。

“这样啊,看来,本宫与公主是白忙一场了?”我没好气地反问道。

“……”令孜似是有些惭愧。

“你既然回来了,为何不派人给我们通个气?你不知道那么多人在满宫找你吗?”由于姑母此时还在内殿歇息,我的声量并不能太大,但声量小也不影响我训诫她一番。

“其实,我也刚回来……”面对我都“审问”,她开始有些紧张。

“呃……娘娘,令孜年纪小不懂事……”大伯母看不得女儿受委屈,不辨是非对错,只顾为她说情道。

年纪小并不是胡来的理由,我懒得应付大伯母的说辞,继续训斥令孜道:“你可让我们好找!说都不说一声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可真行呐!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担心你?!”

“姐姐莫要生气,是我自己擅自离席,不干曹将军的事!”令孜的情绪也开始激动了起来。

“我说干他的事了吗?”我很自然地接了下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莫非是……

莫非是他二人有私情?想到这里,关乎崔氏名誉,我决定先将曹臻支走。

“曹将军,今日有劳你了,先回去吧。”

那曹臻看了令孜一眼,有些犹豫,但还是不得不服从我的旨意:“是,末将告退。”

待曹臻出去以后,我才提出我的疑问:“你是为了他,才私自跑出去的,你喜欢他,我说的没错吧?”

“啊?”大伯母闻言惊愕道,“这……娘娘,这一定是搞错了,令孜她虽然骄纵了些,但绝不会……”

我抬手打断了大伯母的话,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看得出来,大伯母原本也不知情。

令孜沉默了良久,到底还是老实交代了:“是,姐姐,我与曹大哥两情相悦,他是真心对我好的。”

“多久了?”

“说来话长……”

“哎呦!我的姑娘!他个大男人怕什么?可是你不一样啊,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万一被旁人听了去,该在背后怎么议论你呀!”大伯母听了令孜的话,气得脸都绿了。

大伯母的担忧不无道理,当初我也在魏王那里栽过跟头,当然明白名声对女子而言有多么重要。

我思索了一番,曹臻虽出身高门,身上却没有那些纨绔子弟的臭毛病,加上他深受太子殿下的器重,来日前途一片光明,令孜嫁给他也未尝不可,只是若真如令孜所言,他二人两情相悦已久,曹臻为何还不娶她进门呢?

我不由发问:“既是真心,你便让曹臻来府上提亲便好,何故行这暗通款曲之事?”

“他早晚会来提亲的,我相信他。”令孜信誓旦旦道。

“早晚?是多早晚呐?我可警告你,不要陷得太深,要知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可别痴迷于一段有始无终的感情,到头来害了自己!”我恨铁不成钢道,“你不想想他为何迟迟不来提亲?难不成是嫌弃我们崔家辱没了他不成?你可得问清楚探明白了,若是他真心喜欢你怎么舍得一直不娶你,除非他别有用心!再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今日在宫里发生的一切,不是没有传出去的可能,万一到时候他不要你了,你该怎么办?我劝你,要么趁早了断,要么赶紧定亲,这事儿拖不得!”

“姐姐,你说的我都懂,可我不想逼他……”令孜低下了头,若有所思道。

“逼他?让他迎娶自己喜欢的女子是逼他?!你脑子进水了,还是我从前瞎了眼,看不出你是个善解人意的痴情种子?!”我自知眼下令孜正沉迷于与曹臻的感情,同她说再多也是无用,顾转而提醒大伯母道,“姑娘糊涂,您这个当娘的可得替她掌眼,关乎女儿家一辈子的事可万万马虎不得!”

为着女儿干出这种丢颜面的事,大伯母脸上有些挂不住,平日里再威风,眼下也只好恭恭敬敬地赔不是:“是是是,娘娘说的是,令孜今日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是对不住……臣妇回去以后一定好生管教她!”

“您心中有数便好。”我顾及大伯母是长辈,也不好再多加苛责,便结束了这个话题,“天色已晚,宫门已经下钥了,本宫派人在东宫收拾一间偏殿出来,你们今晚便凑合住下,明日一早再回去吧。”

“是,有劳娘娘费心了。”

招呼完她们,我便径直去了瑶光殿。

瑶光殿门外,站着一群侍者,包括阿宓的贴身大女官茗鸢。

“公主怎么了?”我问茗鸢道。

茗鸢本要交代,却欲言又止,没有正面回答我:“婢子不便多言,娘娘还是自己去问公主吧。”

其实就算茗鸢不告诉我,我也猜到了个大概。

进了内殿,只见阿宓散了头发,身着薄如蝉翼的亵衣卧坐在榻上,见我来了,也只是微微抬头瞥了我一眼,一言不发。

我轻轻地向她走去,在她身边坐下,才发现她脸颊上似有未干的泪痕。

我从未见过她这般颓丧的样子,担忧道:“阿宓,你怎么了?”

她依旧沉默不语。

“阿宓,你是公主,这世上,有什么人、什么事,是值得你落泪的呢?”

“是啊,我是公主,可公主有什么用?他不在乎这个。”她自嘲般苦笑道。

“那是曹臻没福气。”

她听到我说出这个名字,先是一愣,两只眼睛疑惑地看着我,似乎在说:“你怎么知道?”

我也和她对视着,虽不置一词,她却最终凭借着我与她多年的默契得以了然于心。

她低下了头,落寞地叹息道:“我只是想让他喜欢我,就这么难吗?我原以为他只是性情淡漠,对谁都一样,直到我发现他会对荣安县主笑,会想要对她好,会为了她不顾宫规礼法,我才明白他不是淡漠,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你这样的天之骄女,世上多少男子想要俘获你的芳心?何苦为了一个心里没有你的人失意抹泪呢?”我不解道。

“可我不喜欢别人,我只喜欢他一个。”她坚定地说道。

我不由泄了气,她如此痴心不改,我该如何劝才好?沉默了许久,我只好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早告诉父皇母后,让他们为你和曹臻赐婚?”

闻听此言,阿宓蹙紧了眉头,心灰意冷地说道:“我不愿以权势去压他,也不想看到他怨恨我的样子,我想等到有一天,他会真心实意地喜欢上我,心甘情愿地娶我……只可惜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那你甘心吗?”

“不甘心又如何呢?感情终究不是一厢情愿就能有结果的,他不喜欢我,哪怕我再喜欢他,都只是一场空罢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也沉默了许久。

忽然她又唤起我的名字:“卿卿,你还记得那年马球会吗?如果不是为了见他一面,我才不会去呢。还有啊,我从前老爱跑到衡阳姑姑府上去,也是为了能见到他……”

回忆起往昔,她边苦笑着流泪边自嘲道:“……真傻!”

是了,衡阳长公主的驸马曹纾是镇国大将军,也是曹臻的叔父。太子殿下曾无意中提起过,曹臻经常去长公主府上找他的叔父探讨兵法。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阿宓瞒得太深,我竟从未发觉。

“忘了他吧,他若是不能带给你幸福,再好也是无用。”我劝道。

“我会忘了他,”阿宓深吸了一口气,抹去了眼角的泪痕,“日子长了,自然而然便忘了……”

待她熟睡,我才悄悄离开。她睡得并不安神,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可是她的一片真心,曹臻哪里会在乎呢?男人的眼里心里从来都只会在意他们真正爱的人。曹臻早晚会成婚,就算不是令孜也会是别人,若是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那多年以后,阿宓看到已经娶妻生子的曹臻应该也能释怀了吧。

从前,我总觉得阿宓是陛下的掌上明珠,自然是要什么便有什么,“无能为力”、“身不由己”这种词语和她素来没有什么关系,可她终究还是为情所困,哪怕贵为一国公主,也难逃爱而不得的厄运,佛家七苦之中,爱别离、求不得,大抵就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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