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鲁公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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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公女
在山东招远有一位叫做张于旦的书生。
此人性情豪爽,狂放不羁。但也是一位心怀抱负之士,励志求取功名,光宗耀祖。所以为了清净,特意找了一所破庙居住读书。
当时在此处任职的县令鲁公,是三韩(据说是现在的朝鲜半岛南部地区)人士,此公有个女儿,性格泼辣,舞刀弄棒样样精通,尤其喜欢射箭打猎。
有一天,张于旦读书读闷了,便出门去溜达,正巧鲁公女外出打猎,就与他遇到了一处。只见这位女子气宇轩昂,面容娟秀,身穿短衣,外罩一件小貂皮,骑着一匹俊秀小马,从他眼前飞驰而过。姑娘简直就如同那画中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一般,这一幕光景便深深地烙在了张于旦的脑海里。这下这位回了庙中也没法专心读书了,睁眼闭眼全是鲁公女那身影在晃荡。
后来听说这位鲁公女得了一场急病死掉了,张于旦是伤心的不得了,哭了好几天。
这位鲁公因为家乡距离此处很远,便临时把女儿的灵柩寄存在了庙宇当中,还正是张于旦寄宿读书的这一座。这下他可忙活起来了,把这位鲁公女简直当做神仙一般的崇敬。每天一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来在她的灵柩前上香跪拜,每次吃饭之前还要祭奠祷告一番。还时常在灵柩前摆好酒菜与其对饮,酒劲一上来便举杯说道:“小生与卿,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已然为卿所倾情,魂绕梦萦。不曾想如卿这般冰清玉润之人竟会遭受如此大难。如今你我虽然近在咫尺,却又似相隔万里山河,咫尺天涯啊!却又说,卿在生之时定要受到世间礼法的约束,如今做了阴魂幽鬼自然不必在乎那些繁文缛节了吧。若是卿九泉有灵,也应该姗姗而来,与我一会,以慰藉我这份倾慕之情才好啊!”
这位张于旦就是如此的痴情,几乎日日如此,一晃就过去了半个月。
终于在一个夜晚,张于旦正挑灯夜读,忽然感到屋中似乎进了人,抬头一看,正是鲁公女。只见她面带微笑立在灯影之下,含情脉脉的望着他。张于旦吃了一惊,慌忙起身行礼,说道:“卿终于来了,可盼死我了。”
鲁公女回了个礼,说道:“小女也是感受到了君之深情,令我万分感动,不能自已,这才不避私奔之嫌,前来与君相会。”
张于旦高兴坏了,再加上他本身就是一个豪迈狂放之徒,此时更是直接,上来一把就把她搂在了怀中,抱起放在床榻之上,然后便又到了各位自行想象的时候了。
总之自此之后,两人是夜夜相会,感情也是迅速升温。
这一天,鲁公女对张于旦说道:“妾身因为生前喜欢骑马狩猎,觉得射杀獐子小鹿啥的挺开心。现在才知,这实在是莫大的罪孽啊。如今阎王判我不得超生,只能做个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郎君若是真心爱我,烦请替我诵念《金刚经》五千零四十八遍,妾身便可超度重生了。这份恩情,妾身世世代代都不会忘却的。”
张于旦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说道:“如此善事,我定当倾力而为。”
自此不论白天黑夜,只有他一有空,便会来在鲁公女的灵柩前,手捻佛珠,口中诵念《金刚经》。
又过了些时日,就要到春节了,张于旦该回家与家人团聚去了。他叫鲁公女与他一同回家,但是鲁公女却因为灵柩在此,魂离虽说无妨,但若是太远则会灵力大减,怕是连走路的力气都会没有了。
张于旦却说:“无妨,我抱着你便是了。”鲁公女笑了,觉得这个办法倒也不错,便答应了。张于旦一把将鲁公女抱了起来,就是现在常说的那种公主抱。觉得就跟抱着一个小婴儿差不多,没多少重量。
从此抱着鲁公女变成了张于旦的家常便饭,不论他走到何处都要怀抱着她。在外人看来,这位就像练什么奇怪的神功一样,双臂总是端在胸前。甚至于他赴场考试之时,都要抱着鲁公女一同前往。唯一一点特别就是,鲁公女只能在夜间才可现身,所以张于旦这个“神功”也只是在夜间才会开练。
这一年,正值秋闱,也就是乡试之年。这个通常三年才会举行一次,需要赶赴省城去考试。张于旦自然着手准备要去赶考。结果鲁公女却劝他说:“郎君福薄,此一去怕是会白跑一趟啊。”张于旦还真是个听劝之人,立马就打消了赶考的念头。
如此一晃差不多四五年就过去了,鲁公因为得罪了上司被罢了官。此人本就是个清白廉洁之士,从来不贪赃枉法,只靠那点点的俸禄生活。如今一被罢官便没了收入,几乎就是穷困潦倒了。自己回老家的路费倒还是勉强能够,但要是雇人将女儿的棺木运回老家安葬,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于是鲁公只好打算就地把女儿安葬便好,却一时又寻不到合适的坟地。那年代,各个村落家族的都有自己专属的坟茔地,怎么会轻易让外来的人安葬下去?鲁公急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张于旦便自告奋勇前去拜访,说道:“小生有一小块薄地就在这破庙附近,大人若是不嫌弃,小生愿献给大人,您把令媛尸骨埋在此处便是了。”那能不同意吗?这不正是白衣送酒么。鲁公高兴坏了,张于旦更是趁热打铁,把下葬的种种程序礼节的也都安排的明明白白。雇了些人,风风光光的就把这件事给办妥了。鲁公对他是非常感激,但是却也不明白此人为何如此上心。不过男人毕竟是男人,他也没细想,事情办妥之后,便回老家去了。张于旦和鲁公女也跟往日一样,恩恩爱爱的继续过日子。
俗话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一天夜里,鲁公女侧身依偎在张于旦怀中,忽然那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哗啦哗啦的就落了下来。张于旦吓了一跳,忙问:“娘子这是因何落泪?”
鲁公女说道:“妾身与郎君恩爱共处已有五年之久了,如今就是你我的分别之日了。郎君与我的恩情胜比海深,妾身是几生几世都不足于报啊!”
“娘子此话从何说起?你我因何却要分别?”
“承蒙郎君错爱,为我日夜诵读《金刚经》,如今五千零四十八遍早已诵完。近日我得知,阎王大人将命我转世投胎于河北卢户部家中。郎君若不忘你我此情,便从此算往十五年后,八月十六日,请郎君来卢户部家中与妾身相会。”
张于旦听罢流下泪来,心想,早知道诵经会是这个结果,说什么我也不会帮你啊。可如今事已成定局,也是无可奈何,于是说道:“娘子得以转世投胎这是幸事啊。只是如今我已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再十五年之后,我已然是五十多岁,行将就木之人了。即便我还未入土,将你寻到,又能奈何呢?”
鲁公女擦了擦眼泪,抽泣说道:“郎君但来寻我便是,到时哪怕是给你做个奴婢,也能算是我的报答了。”
张于旦也无话再说,两人只是相对而泣。过了一会儿,鲁公女说道:“郎君可否最后再送我六七里路程?此路荆棘甚多,妾身长裙实在难以行走。”
张于旦自然是点头应允,鲁公女便搂着他的脖子,他则还是那公主抱的姿势,两人就这样一同走过了最后的几里路。等来在大路边,发现路旁正停着一队车马。那马上有坐着一个人的,也有坐着两个人的。那车里人就多一些了,有的三人,有的四人,最多的甚至有十几个人。唯独有一辆特别显眼的车子,金花装潢,车门悬挂朱红的绣帘。车上只坐着一位老婆子,看到张于旦抱着鲁公女过来,便说道:“来了?”鲁公女答道:“来了。”
张于旦轻轻将鲁公女放下,她深情脉脉的望着他说:“就到这里吧,我走了,郎君切莫忘记你我的约定啊。”
张于旦已经哭的说不出话了,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鲁公女也流下泪来,恋恋不舍的走向那辆车,老婆子拉着她的手,搀扶她上了车。这支车马队伍便启程离去了。张于旦目送队伍脱离了自己的视线,依然在路旁矗立了良久,才一脸惆怅的转身回去。
等来在庙中,第一件事他便把十五年后相约的日期刻在了庙墙之上。因为这几年下来,诵经已经成为了习惯。最初他得看着念,后来就慢慢记熟了,一字不差的就能背诵下来。这会儿想到鲁公女已然转生而去,看来这经文确实是管用,于是也就继续诵读了下来,甚至比当年还要虔诚和频繁,毕竟他就一个人了,时间自然多了许多。
有一晚,他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一位神人到来,跟他说:“你的志气很好,异常虔诚,但是还需去往南海才是。”
他便问道:“南海又在何处?据此多少路程?”
那神人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心中有佛,那佛就在你身边。”
一觉醒来,回忆这个梦境,顿觉领悟了什么。于是便改诵读《菩提经》,心中虔诚之意更深了。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他的大儿子张政,二儿子张明相继都高中了。他也就跟着一下子成了富贵之人。但是他仍旧坚持修行,诵经从未中断。又一夜,他梦见一位青衣人前来请他同行,带他来在一座宫殿之中。殿上高坐一人,似菩萨模样,对他以礼相迎,说道:“你虔心修行,甚为可喜。只可惜你却未曾修炼长寿之法,所幸我已为你请示了昊天上帝,特准许为你延寿。”
张于旦自然高兴异常,连忙跪地磕头谢恩。菩萨命他免礼平身,又命童子为他献茶。这茶香如兰花,沁人心扉,张于旦一饮而尽。菩萨又命童子领他来在一方池水旁,让他入池洗澡。张于旦看到这池水异常清澈,池中鱼儿似在空中飘浮一般的游来游去,鳞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脱掉衣服步入水中,池水温热舒适,双手捧起闻一闻,有股荷叶的淡淡清香。慢慢的他就走到了池水深处,忽然脚下一滑,坠入了池底,水没头顶,他一下子就惊醒了。回忆梦境,似真亦幻,心中感觉甚是惊异。
从此之后,他的身体越发的强健起来,本来逐渐变花的眼睛也越来越清晰了,随手捋捋自己的胡须,发现白胡子都被捋了下来。再过一些时候,黑胡子也跟着掉了下来。逐渐的脸上的皱纹也消失了。几个月过后,这位面相变得如同孩童一般,外人看去,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性格也变得像孩子一般,调皮任性,穿着打扮也不在意,总是随随便便的。那些繁文缛节的更是不放在心上,完全随心所欲。有时候还会闯下祸端,反而要靠两个儿子来救他。
又过了一些时日,他的夫人老病突发,没多久就去世了。他的儿子们便商量着给他再续一房,而且准备挑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成亲。他却推辞道:“此事不急,待我去一趟河北回来再说。”
掐指一算,十五年期限这就到了。他自然没有忘记与鲁公女的约定,便命人备好车马行囊,带领几个仆人便奔河北去了。到地一打听,此处果然有一户姓卢的人家。
话说这位卢户部,当年生的那位女儿,据说刚出生就会说话,而且越长越漂亮,还越大越聪慧。爹娘自然对她是异常的疼爱。待到出嫁的年龄,上门来提亲的是络绎不绝,其中也不乏当地的官宦名流之家。只是这位卢小姐却一个都看不上。父母问她为何如此,她便把与张于旦的生前之约讲述了一番。大家算了算时间,都笑了。她老爹说道“你这个傻闺女,你那张郎如今已是年过半百之人了,十几年的人事变迁,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说不定早就死了,都烂得只剩骨头了。就算他还活着,也得是白发苍苍,牙齿掉光的老头子一个了,你们还续什么前缘?”
但卢女却不管这些,依旧是坚持着等待约定之日的到来。老太太见女儿如此痴情,便跟老头子商量,命守门人谢绝一切客人,这样等到约定之日一过,女儿自然也就死心了。
主人有命令,仆人能不听么。这时张于旦也已经打听到了卢户部的家庭住址。虽说约定的日子还没有到,但他早已等不及了,便带着礼物前来拜访。谁知门房却告诉他主人一家外出未归,问何时能回却说不知。他没有办法,只好天天来登门请见,却都是被告知还未回来。眼看着约定之日都过了好几天了,也没能进得门去见到卢女。张于旦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来在郊外闲游散心,暗中找人打听卢府的情况。
这时的卢女自然不知道父母的计策,她还以为是张于旦失约了。心中很是伤心,整日哭泣,也不吃喝。她母亲来劝她说:“这位张先生一直没来,说不定是已经死了。即便他没死,却也不来,也是他负约,罪不在你,你何必难为自己呢?”卢女也不答话,只是整日的躺在床上默默的流泪。
卢老头看到爱女这副模样,心中非常担忧,却也不能说穿自己的计划。心想倒要见见这位张于旦,看看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人能让自己的女儿为他如此痴情。便托人打听到了他的住处,店家却说人去了郊外游玩,于是卢老头也来在了郊外。
看到前面小路旁边有一位公子低头慢慢的走着,似乎是有什么心事。卢老头便上前搭话,聊了两句之后问及姓名,原来这正是张于旦。卢老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位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心中暗自惊讶。他留了个心眼,没有通报自己的名姓,只是跟他闲聊起来,问了问他的身世什么的,发现此人言谈举止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而且所说的一些经历也跟女儿告诉他的并无二致。他心中非常的喜欢,便请他到家中一坐,好好叙谈一番。
张于旦也没有推辞,跟着卢老头回了家,一看这不正是那位卢户部的家宅么。刚想开口说与鲁公女相约之事,卢老头却突然站了起来,先开了口:“公子在此稍候,我有点小事情要去处理一下,赎罪失陪,很快我就回来。”说罢便匆匆跑去了内房。
他来在女儿床前,告诉女儿说把张于旦请来了家中,让她速去相会。卢女一听也是大喜,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往前厅跑去。一看厅中坐的是一位英俊少年。她自然不知道张于旦受神仙点化,返老还童之事。还以为自己的张郎应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才对,也没仔细看那少年的相貌,便哭着又跑回来了。卢老头跟在女儿的身后,刚走到内房门口,就看到女儿又哭着又跑回来了,忙问怎么回事。女儿埋怨他骗人,说那位根本不是她的张郎。卢老头辩解了一番,说此人就是张于旦。但他的女儿却不再理他,也不再说话,趴在床上就只剩哭了。
卢老头摇摇头,又回到了前厅,心中有些懊恼沮丧,也不招待张于旦了。
张于旦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看出来这位老先生态度的变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没话找话:“请问贵府可否有在户部为官者?”
卢老头也不看他,眼睛往门外瞧着,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声:“嗯。”
张于旦一看他这态度,自己也不好再待下去了。便起身告辞离开了。回到店房往床上一趟,回想这一天的这些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那卢女却还是整日的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只是哭,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
张于旦这几天也没有出门,还在店房之中冥思苦想这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天晚上他就做了一个梦,梦中卢女来找他,说道:“那天到我家来的果然是郎君吗?我看你那样的年轻,相貌似乎也有些变化,我竟然没有将你认出来。现在我已经忧愁而亡了,烦请郎君速去土地庙为我招魂,我还可以起死回生,若是再有耽搁,怕你我就要再次阴阳两隔了。”
张于旦当时就醒了,飞快的从床上爬起来,随手抓了两件衣服披上就往卢府跑。到这砸门进去一看,果然前厅摆着卢女的灵柩,二老还有几位家人在旁边哭着守灵。原来卢女已经死了有两日了,张于旦悲痛欲绝,放声大哭,来在屋中吊唁一番。接着便把梦中的事情跟卢老头说了。老头一听,立马起身跑去了土地庙,做了一番招魂仪式。又回到灵堂,将女儿的身上盖的被子掀开,一边用手抚摸她的身子,一边叫着她的名字。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卢女喉中发出咯咯的响动,忽然又见她朱唇轻启,吐出一口好像冰块一样的痰。一家人赶忙上前将她从棺木中扶出,安放到床榻之上。再看卢女,呼吸心跳都已恢复正常了,面色也逐渐的红润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老两口看到女儿起死回生,心中高兴劲儿就别提了。老太太留在床边照看女儿,老头子便来在前厅命人撤掉了灵堂,摆下了酒宴,拉着张于旦落座吃喝起来。席间详细问及张于旦的家庭情况,这才知道原来这也是大户人家,那高兴劲儿便又上了一层。当时就定下了婚约,等到卢女身体恢复,便挑了个良辰吉日,让他们成了亲。
婚后,张于旦在卢家住了半个月左右,要带着媳妇回家了。卢老头便亲自护送女儿一直来到张家,在这里住了半年才回了自己家。这夫妻两人,在外人看来真就像是小两口一样。那些不知道内情的,还都以为这是张家的孙子辈呢。毕竟张于旦的那两个儿子如今也都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卢老头回家之后一年多就去世了,留下了一个很小的儿子,无法当家。结果被当地的豪强人家欺负,家产几乎都被人强占了去。张于旦干脆就把自己这位小舅子接到了自家,就像一家人一样一起生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