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梦(一百六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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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伤的这些日子,段遇洳整日安静待在屋内,晨醒或傍晚时分在院子里走一走,转一转,日子倒也过得宁静如水。
墨驰华这伤养得伤却不太安生,每日从早至晚必会有人到访,族中长辈,生意场上的相交故友,大小琐事,都要他亲自处理定夺。他与段遇洳只得掐着午饭时间相见,过了这个时间,又不得不强撑精神亲自查阅案上堆积的账簿,每至深夜。
到了夏初,暑气就逐渐蒸腾上来,知了在树梢拉长声音啼鸣。
借着透窗而过落于房中梳妆台的明媚阳光,段遇洳抬起皓白如玉的手指,一层一层揭开缠绕脸上两月的纱布,指法缓慢,轻柔,颤抖。
最后一层纱布揭开前,手指停顿,她深深吸一口气,一点点揭开那层遮盖面容的薄纱。
目光落到左脸的一瞬间,她像是被吓着了,一声惊呼冲破喉咙,直直瞪着镜子里那张疤痕堆叠的脸看了半晌,像不认识那人是谁。
手指缓缓抬起,触碰一下左脸上盘结纠缠、微微凸起的疤痕,下一刻便摊开手掌将整个左脸盖住。闭上眼,泪水划出眼眶。她绝望的扭开脸,似是发泄一般,举起镜面用力摔出了窗。
墨驰华托着个巴掌大的木头盒子,从敞开的窗户旁经过,正低眉笑看这盒子朴素的纹面,刚一抬头就见一面镜子冷不防贴着脸颊擦过,幸而他躲得及,镜子落在脚边,“咣当”一声,四分五裂。
他站定,唇边笑意微凝,缓缓看向房中独坐的女子,这一眼,生生撕碎了他的目光。
纱帘轻拂,一窗之隔,女孩肤色细白,五官俏丽,眼眸微垂,就连唇色也透出淡淡嫣红,阳光下的剪影如琉璃般温柔静好。可她的左脸,眼睛,鼻翼,到下巴,都是一片暗红色伤疤,阳光下,伤痕走向,微微浮凸的阴影都清晰可见。
墨驰华狠狠吸了口气,闭上眼,胸膛控制不住的强烈起伏,良久之后,他才睁开眼,抬头看向天空,眼中潋滟的水光一闪即逝,唇畔一缕若有似无的苦笑亦是一闪而过。
他握紧手中的小木盒,推开门。
段遇洳回过头,见到来人,却又蓦地扭过头,背对他而坐。
墨驰华像是没看到她的反应,走了过去,站在她身后,半晌,摊开手里的盒子。
段遇洳看了眼这个平平无奇的小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他笑道,“你打开看看。”
段遇洳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红笺,飞杨俊逸的字迹是两人的生辰八字,以及大婚的良辰吉日。
她看了良久,眼眶湿润,哑声道,“七月初七......你还不肯放弃啊?”
墨驰华道,“这辈子都不会放弃。”
段遇洳唇边一抹苦笑,“可我现在已经是这副模样。”
墨驰华摇了摇头,“你还不明白吗,我在乎的从来不是这些......”
段遇洳突然回头,直视他的眼睛,唇边的笑意越发苦涩,“那你在意什么呢?我从小在青楼长大,见惯了世间形形色色的男人,他们与女子相好,不过是看中了她们的美貌。驰华,总有一天,你对我的感情不再,在你眼里的我便只是一个可怜丑陋的女人......食色性也,或许我们都不应该高估了自己。”
墨驰华沉默的看了她良久,忽然问道,“难道这两年的时间,你对我的认识就是如此而已?”
段遇洳道,“你很好,只是你再好,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我信你的爱,但我也信这世界的规则。”
闻言,墨驰华唇畔牵起一抹冰冷的笑,“如此而言,除非你的脸恢复如初,否则你就不肯嫁给我?”
段遇洳没说话,自顾自转头,望向窗外掠过屋檐的晴光,半晌,听墨驰华一字一字说道,“段遇洳,在你眼里,我们的感情到底算什么?难道抵比不过一副臭皮囊吗?”
她转过头,抬眸,轻声道,“驰华,我们分手吧。”
墨驰华看着她,长久没有说话,眸光沉沉,似有风雨欲来之势,段遇洳不吭一声,硬着头皮承受他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他沉声道,“不可能。”
门在墨驰华身后砰的一声合上。
段遇洳收回目光,落在桌上那方小小的木盒上。
阳光丝丝勾勒出那一层朴素的纹路,现在细看,竟然是当日他们在神庙枫树下写下的两句诗:
凤凰于飞,梧桐是依。
噰噰喈喈,福禄攸归。
翌日,午饭时,蕙之一脸不快的告诉她,家主昨天夜里就匆匆离开吴城,往南海去了,段遇洳大惊,问道,“他去南海做什么?”
蕙之噘着嘴瞥她一眼,将碗筷推到她面前,道,“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知道这么多,你要是想知道,就去问问小姐啊。昨天她听说家主要出海,可是和家主吵了大半夜呢,可还是没能拦住家主。”
段遇洳端起碗,沉默地吃饭,一碗饭扒拉完,一点味道也尝不出,最后,放下碗筷,径直往墨镜姬的房间走去。
墨镜姬开门后见到是她,猛地一下关上门,狠狠扔下一句,“要是再让我看到你这个扫把星,我就让人打断你的腿,把你赶出墨府!”
段玉茹迈出一条腿卡在门缝里,小腿处被挤压的疼痛瞬间传遍大脑,她咬牙奋力伸手推着门。
两人推拒半晌,额头上都是汗珠,墨镜姬忽然松开手,段遇洳差点从门外跌进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抬眸却看见墨镜姬抱臂站在一旁,唇边是讥嘲的笑意。
段遇洳垂下眸,掩去眼中的愤怒,然后抬起头来,语气平静的问道,“你哥哥为何要出海,你知道吗?”
墨镜姬收起笑容,斜睨着她,冷哼一声,“知道,可我就是不告诉你。”
段遇洳抿了抿唇,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偏不告诉你,”墨镜姬冷冷道,“就算我哥回来了,也绝对不会娶你这个丑八怪的。”
段遇洳静了静,又一次问道,“他有没有同你说过,我要和他分手?”
“……分手?”墨镜姬皱着眉头,片刻后,不敢相信似的反问道,“你要和他分手?”
段遇洳没吭声,点了下头。
墨镜姬上前抓住她的胳膊,指甲几乎陷进她的肉里,她却依旧面无表情的忍耐着,只轻声道,“是的,我要和他分手。”
墨镜姬嗤笑一声,好笑道,“你这种女人也配作践我哥的感情?凭什么你说在一起就在一起,你说分手就分手,你以为他是什么人?是你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段遇洳沉默的听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墨镜姬见她此刻这种低眉顺眼的样子就来气,唇边的讽刺意味更深,声音也越来越尖锐,如一把把冰冷的霜刀,一句句刺进她的耳朵里。
“你这种毁了容的坏女人,连我哥的一根头发都不配拥有!哼,分了也好,我巴不得你们早点分呢!现在你与我哥没关系了,那便与我墨家也没任何关系,我以墨家大小姐的身份命令你,在我哥出海回来之前,收拾东西滚出墨家!”
段遇洳忽然抬起眼,直看向墨镜姬的眼睛,眼中崩裂出灼亮的火光,像两簇在瞳仁中燃烧跳跃的火苗,她一字一句沉声道,“我是墨驰华邀请住进墨家的,就算我和他不是恋人关系,可即便要赶我走,也是他亲自赶我走,你虽然是他的妹妹,可你无法替他做决定。”
墨镜姬胸口起伏,似乎被气得不轻,半晌才咬牙切齿道,“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脸皮这么厚的人,好啊,你说的没错,我是没法替我哥做决定,可是有人能!”
说着,墨镜姬就要推门出去找墨家的三位大伯当救兵,步子才跨出了半步,就被段遇洳拦住。
她对墨镜姬轻轻一笑,嘴角勾起的弧度意外的有些温柔,“我可以答应你,甚至只要你说句话,我可以立刻就搬走,但你得先回答我刚才的两个问题。”
墨镜姬眯着眼打量她,会想着她刚才进门时问的问题,思索了一瞬,不耐烦的说道,“他为何要出海你心里没点数吗?还不是因为你脸毁了,他要给你寻药。”
可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能让人容颜如初的灵丹妙药?
他就是蠢。
墨镜姬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自己那个冤种哥哥。
“治我的脸?”
段遇洳抬手抚摸自己的脸,想起那日和他的对话。
“你很好,只是你再好,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我信你的爱,但我也信这世界的规则。”
“如此而言,除非你的脸恢复如初,否则你就不肯嫁给我?”
渐渐的,她眼眸含泪,自言自语说道,“你怎么那么傻?我自知身份地位配不上你,如今连容貌也失去,再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如此自卑怯懦的我去冒险……”
墨镜姬摇了摇头,嗤笑道,“我哥真可怜,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样一无是处的女人,什么都没有,还老给他找麻烦!你想知道我哥去南海做什么?我告诉你,他要去找风华永延镜的另外半块镜面!”
段遇洳被最后一句话吸引,抬起泪眼婆娑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喃喃开口,“风华永延镜……”
似乎很熟悉的名字,在哪里听到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蹲在地上,捶打自己的头。
墨镜姬的目光从她这疯狂的举动上移开,轻叹了口气,视线落在窗外,心思似乎飘到了遥远的南海海岸线,仿佛看到一艘商船在惊涛巨浪下摇摇晃晃前行。
两年前哥哥出海,就是为了承担起家主的责任,找到风华永延镜的两块碎片,可那次他在海上飘了半年,才还不容易在一艘古沉船里找到了其中半块碎片。
返回的途中,遇到南洋海盗,胸口被人刺了一剑,差点命丧海上,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本可以安安稳稳的当这个墨家家主,可是他竟然因为段遇洳的脸,又一次冒着生命危险出海。
那剩下的半块镜面,自古以来就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哥哥去南海,虽然有已经寻到的半块镜面做方位感应,可说到底要寻到的希望实在太过渺茫……
这次他又要在海上漂泊多久?要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又要何时才能回家?
那晚,她得知消息后就连夜冲到哥哥房中,把所有不好的结果都说给他听,他不理,一意孤行,她和他大吵大闹。
他只淡淡一笑,上扬的唇角却露出一丝苦涩,“如果找不到镜子,她的心魔便不能解,我便无法安心,既如此,我宁愿一辈子留在海上。”
墨镜姬收回视线,落到段遇洳那丑陋可怖的半张脸上,冷冰冰的开口,“现在你知道了吧,那面风华永延镜就是可以治好你伤的灵丹妙药,哼,为了娶到你,我哥真是疯了,连命都不要,二婶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灾星……”
段遇洳的心思不知飘到了何处,听完墨镜姬的一通话,许久都没有回神,只是微微泛红的眼角,流露出一丝浓厚的悲伤。
墨镜姬见她呆愣着不说话,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斥道,“你现在知道真相了,是不是该麻利点收拾东西滚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