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之大（一百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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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旭回到瑶池，诧异地看见紫金玄棺变成碎片沉落到水下，爻灵的尸体不翼而飞。
看着小鱼儿在怀里熟睡的红扑扑的脸蛋，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没了娘亲。华旭忽然感到悲从心起，爻灵活着时他护不住，她死了，他仍护不住。跪在棺木旁，他无言的望着天空，天地之大，他纵为鲲鹏，却无力的像是一粒浮尘。
小鱼儿像是感受到父亲的悲伤，醒了过来，华旭的视线转到他的脸上，见他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好奇地望着自己，那稚嫩的眉眼像极了他娘亲。
无声的注视更像一种安慰。
两父子静静看了片刻，小鱼儿突然吧唧了下嘴，肚子发出一阵细微的响声，华旭意识到，这一天，他都没有顾上给小鱼儿喂食。
他抱着孩子来到厨房，好不容易找到一点小米，给小鱼儿熬了点粥，一勺勺喂给他，他做不来像爻灵那么细致，一碗粥喂完，几乎洒了一半，小鱼儿脸上，衣服上都是米粒。华旭只好带着孩子去卧房换衣服。
衣柜里，小衣服小鞋子，尿片，肚兜都叠得很整齐，华旭怔怔的看了半晌，似乎下一刻，爻灵就会推门进来嗔怪他一句，“等你找好衣服，小鱼儿都冻感冒了。”然后用被子将光溜溜的小鱼儿盖好，再转身来取孩子的衣服，顺便用胳膊肘把他搡到一边，“果然不能让你独自替孩子换衣服，一边儿去，碍手碍脚的。”
小鱼儿被自己父亲冷落得太久，此时光着小身子一个人在床上躺着，手脚冻得冰凉，忽然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华旭醒过神来，立刻将柜子里的衣服取出来替小鱼儿穿上。
“你这小子，被你娘养的太娇气，”穿好衣服，他一掌拍在小鱼儿的屁股墩儿上，笑道，“以后跟着我，就活的糙些罢。”
小鱼儿咯咯笑着，像是听懂了华旭的话，挥舞着小胳膊腿儿，咿呀胡乱叫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华旭摇了摇头，将孩子抱起，慢慢摇晃，哄着他睡觉。
吃了饱饭，又穿上干净衣裳，躺在华旭宽厚有力的臂弯里，小鱼儿惬意得很，没多久就闭上眼睡熟了。
华旭将小鱼儿放下，又坐在床边，看着他红扑扑的睡脸，不知不觉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色有多么温柔。
良久后，他起身走出门外。
爻灵在哪儿？
华旭决定找遍灵山每个地方，灵山找不到，他就去人间找，人间找不到，就去魔界找，去冥界找。无论要多长时间，无论要走遍多少地方。
他和小鱼儿要一起守着她，不再分离。
这次他很幸运，三炷香后，在灵山竹林中找到了爻灵。或者说，他是被一丝魔息引去的。
赤焰魔尊受到重创，好不容易凝聚起的魔煞之气被他打散，没有数千年的时间很难重聚。但他之前却因侵入西王母的神识而幸运的留下了一丝气息，存在于西王母常居的寝殿中，本想等重铸肉身时收回去，但不曾想肉身没铸成，反倒被打散了元神，幸好这一丝魔息还能派上大用场。
他探查到华旭曾出入于瑶池，便一路尾随，才得知他将爻灵的遗体安置在紫晶玄棺中，便趁华旭离开之际偷偷带走爻灵的尸体，藏身在竹林中。
只要爻灵在他手里，就还有很大的机会夺取华旭体内的混沌之力，再借助溟幽的力量，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赤焰魔尊好计谋。”
华旭见到躺在玄天火阵中的爻灵，自然就猜到了赤焰魔尊的计划。他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放着爻灵不管，便想着焚毁爻灵的遗体，逼迫自己交出混沌之力。
玄天火阵不是什么大阵，不需要花费多少灵力，却是一个一触即发的阵法，只要施阵者稍动灵力，火阵就会瞬间焚毁阵法内的一切。
那一缕魔息在竹林上空像风一样飘来飘去，无法捉摸，“小子，不必我说，你知道我要什么。”
华旭道，“混沌之力是天地之力，不是你一缕魔息能够承受的......”
“少废话！”魔尊喝道。
华旭不急不慢开口，“我的灵丹就在你眼皮底下破碎的，没了灵丹，我灵力尽失，现在，我也失去了混沌之力。”
“胡说八道，你灵丹虽失，可元神未灭，只要你还活着，混沌之力就不可能消失，赶紧交出来，我没耐心和你耗下去。”
话音落下，玄天火阵忽然启动，阵法外沿烧起一圈大火，火势逐渐朝着爻灵躺的地方蔓延。
华旭盯着阵法，双眼蒙上一层火光，爻灵安静躺在阵法中央，洁白衣衫被火光映红，白皙的面容安详沉静，丝毫没有被灼热的火焰侵扰。
华旭身心都在煎熬，叫他眼睁睁看着爻灵的遗体变得焦黑，变成飞灰，他一定会疯掉！
可如果给了......
后果不是他能承担的。
两簇火焰在华旭的眼眸中燃烧，此刻，真正在承受烈焰焚身的人是他。
看他还在犹豫，赤焰魔尊彻底失去了耐心，一瞬间，火焰冲天而起，火光将爻灵彻底吞没，空气中，甚至能闻到尸体焦黑的气味。华旭真的疯了，他想也不想的冲进阵法中，
阵法就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狼，以更猛的势头吞噬送到嘴边的食物，衣袍烧毁，火苗啃咬皮肤，热浪钻进五脏。
华旭死死地抱着爻灵，用身体护着她，企图冲破阵法，可阵法起势太猛，况且他没有灵力护体，很快就承受不住。
身体像是要融化，只能抱着爻灵，任由火焰吞掉每一寸血肉，将他们一起焚灭成灰。
模模糊糊中，一阵虎啸破空而来。
紧接着，有雨水从天而降，火势减小，身体感到一丝清凉，他终于有力气睁开眼。
盘踞在上空的是一只白虎，背生双翼，扇翅时，带起狂风，下起暴雨，风雨中蕴含着一股灵力，将玄天火阵很快压制住。华旭抬眼去看，那缕魔息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影。他顾不上思考魔息的去向，赶忙去看怀中护着的人，她的头发烧焦了一些，手臂烧伤一片，焦黑的皮肤使他不忍再看。
华旭自己却伤得更重，手臂，后背，双腿，满是烧焦的皮肤。伤得太厉害，反而感受不到痛。他抱起爻灵，回头时，却见到白虎不曾离开，正直直望着他。
他想起来，昔日和西王母在这林中斗法时，也和这白虎打了一架，白虎这么看着他，应该是有话要说，于是他没慌着走。
“是西王母派你来助我的？”
白虎绕着华旭走了一圈，才开口，“大人让我告诉你，爻灵仙子是并蒂灵竹，本该有两次生机，但她将两次生机都给了你。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大人无法干预。只是，她既已逝去，便请你将爻灵肉身交还给大人。大人会带她回西天梵境，在佛音中化归天地，以最后的肉身度化六界怨灵。这是她生来的使命。”
华旭身体僵住，一动不动地盯着白虎，像是没有听见他刚才说的话，半晌，道，“你......说......什么？”
白虎张开嘴咆哮一声，“让我带爻灵回西天梵境。”
声震耳膜，华旭闭上眼，皱紧眉心，抵挡这股穿透心脏的力量，良久，他睁开眼，坚决道，“请你回去告诉西王母，只要我在，谁都不能带走她。”
白虎道，“她已经死了，你拥有的只是一具肉身。”
“就算是肉身，她也是我妻子。”
白虎不耐的煽动翅膀，带起一阵狂风，竹叶漫天飞舞。
华旭低头，凝视着爻灵的脸，温柔道，“不能同生，那便同葬。”
白虎焦躁的在华旭身边走来走去，时不时咆哮一声，身为堂堂西王母的神兽，竟有任务受阻的一天，它心中甚是不悦，可也不能和一个没有灵力的人动手。最后，只得张开翅膀飞向天空，去向西王母反映情况。
就在临走时，华旭突然开口道，“请你转告西王母，我会将爻灵的元神重新注入她的身体，只是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让她醒过来。如果能，便请西王母不要告诉她真相，如果不能......便请将我们葬在一起。至于小鱼儿，也一道托付了。”
华旭将爻灵带回他们曾经的卧房中，推门的声音吵醒了小鱼儿，他睡饱了，不哭不闹，乖巧得很。
他让爻灵躺在小鱼儿旁边，转身取来帕子，擦干净爻灵的身子，替她换上当年新婚时穿过的喜服。
大红的颜色，朱红的玉冠，只是她的脸色过于苍白，华旭总觉少点什么，回头取来一盒胭脂，指尖勾出一点，轻轻抹在爻灵的唇上。然后，他含笑凝望爻灵的脸，微笑道，“和当年一样好看。”
做完这些，华旭起身，取来自己的喜服换上，坐在桌边，打开一幅画卷，目光仔细扫过画上的一笔一划，那河，那船，那莲，风景如旧，焰火漫天。随后，提笔挥毫，在河岸边画上两个赏景的小人儿，一男一女。男子墨发青袍，一手抱着幼小孩子，一手搂着身前女子。女子白衣红冠，左手包子，右手茶杯，侧着头，一脸甜蜜的将红唇擦过男子的脸。
这是那晚上元节，他们第一次带小鱼儿去人间闲逛。
他凝望一会儿画卷，毛笔重新蘸了墨汁，写下两行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放下笔，目光在这两行字上凝视片刻，他轻轻道，“娘子，我发过誓，会保护你的......”
话音未落，他忽然捂住了嘴一阵咳嗽，血气霎那间上涌，手指来不及挡住血液喷溅，无数细小血珠飞落到画上，将原本完好的一幅画染成了星星点点的红色。
华旭拧眉沉思片刻，突然展眉，提笔在画卷上勾勒，再次搁笔，一副崭新的画卷展现眼前，他唇角微弯，像是相当满意。
只见那些喷溅上去的血点，在朱笔勾勒下，变成一盏盏缓缓升空的长明灯，漫天华彩，点亮夜空，共星辰同辉。
华旭仔细收起画卷，装进一个沉木匣子里，放到爻灵的手中。
坐在床边，微微俯下身，在小鱼儿脸上亲了一下，“你还这么小，就损伤了元神，此生怕是再难恢复如初，是父亲对不住你，无法带你医治......”顿了顿，轻笑道，“你要平安长大啊，臭小子......”
华旭直起身，目光转向爻灵，手指轻柔的摩挲她的脸，柔声道，“当初给我你的元神时，是不是就做好了永远离我而去的准备？”
无人回答，他叹口气，道，“用你的死，换我的生……你不曾问过我的意见，怎知我愿意？”
爻灵眉眼如画，仿佛在对他微笑。
他的目光舍不得离开片刻，如此眷恋，却又如此恼火，“我不愿意，一点儿也不愿意！”
将爻灵的手握在掌心，透骨的凉意让他的声音忍不住发抖，“我一直很听你的话，你说一，我绝不说二，你说走西，我绝不会走东。可是现在，我必须不乖一次了，能不能，别怪我......”
华旭举起一把锐利的匕首，刀刃闪过一道炫目的弧度，刀尖朝下，刺入胸膛。
他只微微皱了下眉，一声不吭将匕首一寸寸没入胸膛。
那是心脏的方向——他铁了心，要挖出自己的心脏。
手指用力抓紧床沿，骨节泛白，青筋突出。
这是一种甜蜜的疼痛。明明撕心裂肺，神情却温柔满足。
一颗温热的心脏被他生生挖出，鲜红的血滴落床边。
他看着，撕开嘴角笑了一下，“赤焰魔尊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上古鲲鹏一脉，食其心脏，不仅能功法大成，还能天地同寿。”
他的脸色逐渐苍白，声音逐渐虚弱，“我死后，属于你的元神自会回到你的身体，只是在这之前，你须得拥有一颗会跳动的心脏，才能多得一分生机。”
他用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的心脏安放在爻灵体内，微微俯身，耳朵贴着她的心口，直到听到一阵微弱而有规律的跳动，才弯了下唇角，我的女孩，我不奢望你与天地同寿，只求你能够醒来，随心所欲，一世无忧。
直起身来，最后看一眼爻灵和小鱼儿，慢吞吞地挪向屋外。
他大限已至，即将变回本体，归元天地。
只是，鲲鹏一族在何处生，就要在何处死。
他要回归北渊深海，那里是他的故乡。
“这一生，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最后的话语随风而逝。
双翼若垂天之云，扶摇直上，乘风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