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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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监视员执行任务的时间长，休假的时间也不短。
经常在外的人回了家大概率就不想再挪窝，在家或者在单位随意干点儿什么，平平常常，无所事事。
先放下，再放空，然后找回自己。
休假的前提是观察报告完成，杰诺发现麦克斯回来后在办公室一待就是一天，不是轮值见不到人影。
他有些好奇，每个监视员的性格都不一样，从怎么写报告就可窥见一二。有拖延症拉着别人聊得口干舌燥就是不愿意回去写字的，有搁一盒糖在手边写完胖不少的，有恨不得一天就写完不想再多看一眼的，不知道麦克斯又是哪一种。
但是别人说他以前写报告没这样，挺正常，顶多烦了转到老局长那儿讨点茶喝，也没见他用过这么长时间写报告。
写了两个月，交上来的纸质报告厚厚一沓。
“局长，我先回去休息了，有问题随时找我。”
他的嗓音有些低哑，杰诺还闻到若有若无的酒味儿，“好好睡一觉。”
麦克斯微微一愣，见杰诺抬头看着他笑得温和，倒也挑了挑嘴角，点点头。
报告合格才会正式批假，接下来几天麦克斯都没来，杰诺倒也默许了他的提前离岗，来了也没什么事，自己在家静一静挺好。
老局长走了，办公室里的茶桌还在，收藏的一堆茶叶也都在柜子里，杰诺也慢慢继承了瓦尔德品茶的习惯。一页一页审核麦克斯的报告，内容和先前的报告一样，客观，细致，又全面。但从感情色彩来说，原先的文字是冷调的，透着淡漠，现在却有了暖意——他喜欢那个地方。
更特别的是，报告里所有反映文明状况的插图都是他亲笔画的。
杰诺忍不住反复看那些画，蓝色的线条，浓淡、繁简、粗细，栩栩如生。插画里大多都出现有一种羽翼生物，是文明的主体，在陆地、在河水、在天空，千姿百态。
第二百三十年，麦克斯目睹那些生物个体振翅而起，直上云霄，以最后一道防线与入侵者厮杀。白云之上织出泛着白光的网，白云之下是白羽构成的雨。
然后他就再没见过任何一个那种生物。
麦克斯的任务其实超期了，三百多年的观察结束于一座山。山泉汇聚，沿着峭壁沟壑向下汇成溪水，山脚生着一片树林，树上开着花，花轻飘入水，有着羽翼的生物钻出水面，引吭高歌。
生命没有消亡，文明仍在继续。本来该令人欣喜的结尾，杰诺却在最后一幅画里感受到了无限惆怅。
前前后后又翻了两遍，他发现那些有着河水的画其实可以连成一幅，是同一条河流，而那些生物中有一个也一直存在，除了最后一幅。
杰诺把报告交给评审组，等几位老师评级。老师们自然也注意到麦克斯的变化，但也没有多说，意料之中，或者说监视员走过的路总是相似的，只不过都得靠自己悟。
客人来访的时候麦克斯正拿着笔对着桌面出神，起身开门的时候脑子还有点空，没想到门外是他的新任局长。
“怎么，不欢迎我？”杰诺看他明显吃惊的表情，开起玩笑。
“请进。”麦克斯把人引进屋里，拿起杯子倒茶却被拦下。
“有酒么，我来蹭点儿好酒喝。”指尖敲敲茶几上的玻璃酒瓶，声音清脆，“看来剩的不多了。”
“够喝。”麦克斯眉目松动，起身去书房拿自己的酒杯，杯里还有没喝完的酒。
两个人碰杯，酒液橙红，初入口甜美，后味却极苦，麦克斯面无表情，杰诺也不动声色。
一杯快见了底，杰诺起了话头。
“我非常欣赏你这次的报告。三百年，真的很长，能爱一个人，也能用画记住她的全貌。”
“瓦尔德真会挑人。”麦克斯挑了嘴角，有些赞叹，然后问他要不要听故事。
杰诺就笑，“我只怕你不愿跟我讲。”
“我跟她就是在河边认识的。”
一见面麦克斯就知道杰诺来干什么。外勤在任务中难免会遇到一些人和事难以释怀，回来状态不对，或主动或被动就会得到老师们的宽慰和引导，现在他的老师不声不响跑路了，他的一切动态自然也就换成了新任上司来关注。
回来后瓦尔德约他见面聊聊，他没有去，只是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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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发了祝福，祝老师退休愉快，卸任的原因、对新任的评价、还是对自己未来的指点，他都没问。他相信老师的眼光，他也有点累。
她的编号是0x000042a031，确实在外人看来他们实在都一个样，区别在小短腿上金刚石质地的环状物，里面记录着他们出生以来的一切个体信息。
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麦克斯在森林里见到生物活动的痕迹，却没看到一个活物，沿着草丛里被踏出的小路走到河边，想着洗把脸，就被天上突然俯冲下来的生物啄了个措手不及。
他不得已一个闪身，拉开十米的距离。换了几种文明之间通用的交流方式，最后在沙滩上写了一组二进制数才算找到共同语言，那组数是这个星球的坐标。
文明的承载体都在水面漂浮，像水面生着的莲叶，根系则直达水底。这群白色生物的大脑处理信息速度很快，当然还是比不上光子的计算能力。半天时间，麦克斯就大致整理出一套本地数组和光之国语言之间的简易对照表。
他解释自己没有恶意，但没有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她轻轻歪了歪头，也没说什么，就飞走了。
麦克斯不由有些忐忑，生怕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又怕她带了同伴再来赶他出境。顺着水流向前走是一片湖，湖面上三三两两聚集着不少白色生物。他试着走近，他们没有搭理他，还是悠然自得做着自己的事情。他有些放下心了，本该继续向前走，却忍不住在湖面上的一片洁白中找起那个身影，他也确实认出了她，在她急急忙忙躲在亲友身后遮住眼睛的时候。
她的亲友好心把她推到了身前，她慢慢放下了遮挡眼睛的羽翼，小心地抬头朝他看去，他也在看她，眼里是不自知的笑意。对视良久，她忽然扇动翅膀，扑棱棱飞上了岸，飞到他面前，言简意赅地说跟她走，就收起翅膀带着他开始了旅程。
“他们的星球非常美丽，我不想机械地记录，就试着去画，最开始惨不忍睹，她亲手教我长进也不快，她气得直啄我。”说到这儿，麦克斯忍不住低声笑起来，“后来我出了师，她就拔下一根羽毛给我做笔，那些画也都是用那根笔记下的。”
“她的寿命不算短，如果幸运，甚至能陪着我直到我离开。但是他们有不惜舍身去做的事，她就走了。我知道他们会胜利，但还是留了下来。文明主体在最后一战消耗殆尽，我开始找他们是否留有痕迹，当然，也是在找她的痕迹。”
“很幸运，文明重获新生，只是，个体也都是崭新的了。”
讲述的时候酒没有下，故事讲完，麦克斯主动和杰诺碰了杯。
杰诺在品，“太甜了，所以一点点苦也就显得难以下咽了。这就是爱么，我还从未设想过，也不够幸运，没遇到过。知道老师为什么会挑我么，他后来跟我交了底，其中一条就是我单身。”
麦克斯感谢杰诺的敏锐以及坦率幽默，他笑起来，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你也会遇到的，我们都是如此，是偶然，也是必然吧。”
“我来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画画。”
“画好了吗？”
“还差几笔。”
看画的人站在湖边，湖面是那些纯白的生物，作画的人给藏在众人身后半遮面的人点上眼睛，和湖水一样灵动的冰蓝。
屋外的光渐暗，羽毛笔放在纸面，隐隐蓝光像泛舟湖上。
“还会继续画吗。”
麦克斯会心一笑，“当然。”
想了解一个文明监视员的性格与内心，就去看他的报告，这话从没错过。如果说是瓦尔德的缘故让麦克斯选择信任杰诺，麦克斯对杰诺的欣赏就来源于那三份报告。
他惊讶于杰诺的接受能力，两个理念几乎相背的部门，不是刚刚步入岗位的学生，已经形成的行事准则并不容易改变。而杰诺的第一次报告就基本秉承了公正客观的思想，少有迷茫与犹豫，麦克斯也就明白瓦尔德看中了他的哪些特质，不偏不倚，磊落干脆。
显然，杰诺很适合做文明监视员，有了专业性，以他的管理经验也就很适合成为文明观测局的局长。但麦克斯也发现了一个问题，杰诺的报告少有个人的见解，大部分都是客观叙述，自然就看不出他内心是否犹豫与挣扎。
文明监视员的果断来自阅历，来自对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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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文明的总结，体现在下定论。下定论则是为了选择，文明处在节点，是伸手相助，还是作壁上观。
麦克斯和瓦尔德在中央学院哲学系的办公室见的面，他能想到瓦尔德退休后去教书，但想不到是哲学系。他还以为老爷子会去代宇宙史的课，好夹带私货，忽悠学生投身监视员的行列。
敲了敲门，没人应，门牌显示屋里有人，他轻轻推开门，得，他可爱可敬的老师躺在沙发上，脸上盖着本书，睡着了。茶杯里的水还是热的，总不是等他等困了，仔细一瞧书封，是份学生的论文。
瓦尔德代的课叫《文明发展论》，新申请开设的，他认为有必要给学生树立起宇宙尺度下的基本文明发展观念，他也想试着将自己的实践和理论相结合，继续寻找宇宙的奥秘。
“人怎么样？”瓦尔德把论文拿下来，试着给某一段批注，还是没落下笔。
“非常好，但还是有欠缺，出去的次数太少。”
“是啊，还是要积累经验，再等等，他悟性很强，等他从你们身上学得差不多，去一个长期任务，就能把观测局撑起来了。”
“老师什么时候还有课，我来听一听。”
“你已经出师了。”
麦克斯一愣，措辞半天，最后说出口的只有一句，“谢谢您。”
“那就帮我把这篇论文剩下的改了。”
年轻人之间确实很容易说到一起，杰诺本就是平易的性格，麦克斯和其他监视员也不会因为自己是老人就给新人摆架子，相互帮助，一起成长。
十个外勤，杰诺和麦克斯走得最近，可能因为办公室挨着，好串门。
麦克斯时常跑到局长办公室讨茶喝，也不避讳。杰诺手头有文件俩人就坐着安安静静喝茶，如果借了前辈的报告来看，就一起讨论学习。麦克斯还从茶几底下摸出一副瓦尔德藏的牌，教会杰诺规则，俩人偷偷打牌，输了的请吃饭。
杰诺也会从其他人那里顺了零食回来，再串到麦克斯那儿，看他画画。
他们的闲暇时间不少，发展个副业没问题，老师们也建议这些年轻人多挖掘兴趣爱好，冲淡工作性质的严肃与成熟。
杰诺的兴趣有些隐蔽，麦克斯到他家里作客的时候瞥到书桌上的一摞纸，完全不同于报告中端正紧密的字体，写得松散飘逸。被问起来，杰诺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发表，自己写着玩儿，放飞自我。麦克斯就成了第一位读者。
工作，休息。相互交替，顺其自然，乐在其中。
观测任务由监视员独立完成，期间如果因为选择介入遇到棘手的问题，可以请求局里派人援助，这也是十个外勤同时外派不会多于六人的原因。偶尔杰诺会出去帮一把，毕竟局里武力担当就数他和麦克斯，他也会出些短期任务。
总体局里四平八稳，没什么大事。
案头传来一份任务资料，初步判断需要一百年左右的观测，但不确定度较高。杰诺准备让麦克斯去，麦克斯看了资料，却没有接。
“不如你去看看，一百年不算长。”
“我还是不太相信自己。”
“不，你足够客观公正。只有犹豫不决才会影响文明的进程，实际上很多时候，我们并不起决定性作用。我们既要高看自己，又要在规律面前放低自己。”
“麦克斯......你第一次看文明灭迹是什么感觉。”杰诺终于提出了这个问题，他始终没能学会同僚的释怀。
“无力，也有释然吧。”麦克斯在杰诺面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老师第一次就带你看文明灭迹确实不太说的过去，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不错，毕竟那时你还没有见过新生的文明和正处兴盛的文明，还有老师陪着你。”
“我虽然不知道她繁荣的过去，但我可以想象。曾经充满希望的地方我却只能看着她逐渐消沉破败，看最后一丝火星熄灭，看文明销声匿迹。而当一切结束，你又会觉得理所应当，活着的人得已从无望解脱，旁观的人也不必再受折磨。”
“但这才是事实，是他们自己创造的历史。”
杰诺不再多想，道理他都懂，只是缺一个人说服自己。安排好局里的工作，他很快启程，麦克斯到航空港送他，没有更多的叮嘱，只是跟他招招手，笑着说，“我们等你回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