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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女娲05(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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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万里,秋天的阳光无遮无挡地照射下来。

李斯被这过于明亮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眼前闪过短暂的黑斑。

然后黑斑渐渐散去,李斯看见巨大的青铜马车,两匹拉车的机关兽,还有跟随在马车身后衣着鲜亮的侍从。

李斯寄住的那家主人显然是被从田地里匆匆喊回来了,此时正拘谨地站在马车旁,不停把手在衣服上擦来擦去。

不少灰头土脸的孩子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把手指含在嘴里,怯怯地看着那辆马车,和那辆马车周围所有光鲜亮丽的东西。

再远处还有乡民踮着脚往这边看。

所有人和所有房屋,乃至路边的野草都被那辆马车衬得灰头土脸了起来,太耀眼了,实在是太耀眼了,便仿佛执掌雷霆的天神巡视人间。

视野中的黑斑完全散去了,李斯看见那位被簇拥在一切光鲜亮丽的最中心,最光鲜亮丽的那位客人。

似有所觉一般,客人也看过来。

目光对视的一瞬间,李斯拼尽全力克制住了惊跳而起的冲动。

那竟然是个小孩,长了一对叫人印象深刻的黑眼睛,他看过来的那一瞬间,李斯恍然听见一声瑟响。

宫廷中最华美也最凄厉的音调,弦音一起,便要带出来一尾血割出来的凌厉,直冲云而起。

不是吕侯……拿着他的帛书找上门来的贵客并非是吕侯,也绝然不是吕侯的门人。

——

一直到进了平时居住的那间小屋,与贵客对坐下来的时候,李斯还没缓过神来。

对他来说,这一切都过于突如其来,因而显得如梦似幻。

贵客坐在李斯对面,那还是个小孩,却已经有了端庄的仪态。

他穿了一身黑衣裳,衣襟处装饰着深红的镶边,在昏暗的光线下,黑红两色都闪出细致的丝光。

如此精妙的丝织品已经足够衬托主人的显赫了,黑红两色更都是正色,因为颜料不易取得,因此有尊贵的隐喻。

这孩子身上的黑色和红色都如此浓重,可以从中窥见他不同凡响的出身。

当然更鲜明的是他乘坐的那辆车。

拉车的是两匹形貌类似马的青铜怪兽,从肚腹中发出巨大的响声,鼻孔里间或喷出来粘稠的银色流浆。

李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铁马,是一种实用性不强,而主要用来彰显身份的机关兽。

流浆和铁甲现世总有百年了,可也不是那样随处可见。

光是那两匹铁马每日要消耗的流浆,就是稍微落寞些的贵族,也承担不起的奢侈品。

所以李斯进门时所看见的那些远远窥伺的视线也就有所解释了。

乡民没有见过如此锃亮而狰狞的机关造物,尽管心存畏惧,但也忍不住张大眼睛多看一眼,就像凡人忍不住窥伺天神的踪迹。

他们没有李斯那样的见识,并不能分辨出来,那两匹铁马不止是贵重那么简单,那是秦国天工院中出来的最新的技艺,就连军中也还没有大规模地装配。

这孩子深入乡野,带着在乡人眼中如此骇人的仪仗,然而对他来说,这或许已经是精简到堪称寒酸的一次出行了。

李斯深吸一口气,越加地挺直腰背。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排场。

怪道能从吕不韦的桌案上拿到李斯递上的帛书……权倾朝野的文信侯吕不韦,在他面前不过是个亲近些的家奴。

李斯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他已经明白了贵客的身份,连带着也明白了贵客的来意。

他开口,向秦王阐述那份帛书中所记载的设想。

向秦王阐述机关师李斯对于铁甲的设想。

第一句话是,如今的铁甲固然精妙,但其实有极其致命的弊端。

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以“致命”和“弊端”这样的字眼来评论铁甲,何止狂妄,简直疯癫。

这些话传出去,别说李斯如今尚且籍籍无名,就算他是天工院的匠师,也要因言获罪,迎来数之不尽的奚落和攻讦。

但秦王反而坐直身体,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李斯心里一松,知道自己说中了这位秦王的心思。

再说下去的时候,就顺畅了许多。

如今七国之中有名气的披甲之士,赵国的廉颇曾经一剑斩断齐国昔阳城的城门,从此他勇武的名声广为流传。

秦国武安君白起有攻破楚都的战绩。

听说当时楚王的近卫依托祖庙据守不降,武安君披甲上阵,以巨剑“长秦”发出霹雳雷霆一般的斩击,偌大祖庙轰然坍塌,楚都之中最后的负隅顽抗由此被埋葬。

可见铁甲实在是鬼神一般不可思议的武器,凡人披上铁甲,竟然可以企及鬼神的领域。

“然而。”李斯说。

这些名将在披上铁甲之前,便已经以强健的体魄而闻名。

倘若只有强健的人能够披上铁甲,则铁甲又何以称之为鬼神的武器?没有听说过鬼神的恩赐在凡人之中也有偏颇啊!

话音落下,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有一只鸡从窗外昂首挺胸地踱过,发出耀武扬威的鸣叫。

没人在乎那只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李斯身上。

看他眉梢眼角竟然挂着轻蔑,舌尖上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闪出锋刃一样的寒光。

李斯看着嬴政,几乎是以一种冷笑的神态,轻描淡写地说,“是以如今的铁甲,私以为,并不足以冠之以鬼□□号。”

这时候荆轲还没有前来行刺嬴政,也就没有图穷匕见这个成语的出现。

可此情此景之下系统脑子里能想到的就只有图穷匕见。

匕首从李斯的话音中闪现出来,锋刃朝向的乃是百年间铁甲所铸造的,血与火的荣光。

这个年轻,虚弱而落魄的机关师,他不是在针对任何一个机关师,因为他针对的是全天下任何的机关师!

何等、何等癫狂的妄言。

气氛变得凝固起来了,空气中像是拉紧了看不见的弦。

系统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理解了,嬴政何以第一个来见李斯。

这样的言论和这样的气氛让他回想起上个世界的董仲舒和主父偃……那种就算是疯癫,也疯癫得举世无双的狂态。

嬴政倒还能维持得住冷静。

他站了起来,恭谨地拜了一拜,“请先生教我。”

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起来。

李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态度也变得温婉起来,他展开帛书,一一对嬴政详细解释起来。

系统听着听着,渐渐露出一脸玄幻的表情。

李斯先讲了一遍人体构成。

他说人的血肉以经脉相联通,其中供血液行走的经脉被称之为血府。

另有一种比血府更细微而难以察觉的经脉,他称之为神府,认为其中寄宿着人的精神。

系统心说这不就是血管和神经吗。

没想到李斯懂医术,搞不好还偷偷解剖过尸体。

李斯的声音还在继续,光影几度变幻,他的声音和外面传来的鸡叫声夹杂在一起。

他说,人的体魄就承载在血府之中,因此七国之中有名气的勇士,都有比常人更粗大的血府。

从前的铁甲,顾名思义,就像是披在人身上的一层甲胄,并不与人体相连接。

因此披甲之士必须有强劲的体魄,因为要以人本身的体魄,来撬动铁甲的一举一动。

这就是铁甲之所以笨重的原因了,至今甲士使用铁甲的方式,不过是单纯将之当做武器,而并没有真正将自己融入到铁甲之中。

讲到这里时李斯顿了顿,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了,一种神秘的氛围在其中缓缓涌动。

李斯说,铁甲的构造其实与人体无限相似,其中也有血府和神府的分别。

血府中行经的血液是有形之物,因此血府一旦被刺破,血液就会流失,因为人的血府无法与铁甲的血府相连接。

可行经在神府中的精神乃是无形之物,不会有外泻的风险。

李斯说他已经验证过,人的躯干之所以能驱动四肢,便是因为四肢中的神府与躯干相连接。

既然如此,也可以将人的神府与铁甲的神府相连接,如此则铁甲将成为人的、崭新而有力的四肢。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一片。

嬴政保持沉默。

系统听懂了,简直如遭雷劈,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叫出了声,“这不就是神经接驳技术吗?!”

虽然理论一团乱七八糟,结论也神神叨叨,但听起来竟然还挺有可行性……前提是这个魔改的世界已经具备了进行如此精密手术的条件。

不错,就是手术。

李斯详细阐述了实行人与铁甲之间连接的程序:

用细铜丝一端连接铁甲的神府,另一端插入到人最主要的一条神府,也就是脊髓之中。

然后没了。

就没了。

简单粗暴到系统都瞪目结舌,根本就是原始人程度的外科手术。

“所以李斯的意思是,甲士要在清醒的情况下容忍被细铜丝直接触碰脊髓的疼痛,与此同时还要进行高烈度的战斗?”

“这真的有人能做到吗?可行性不说是零但也无限接近于零了吧!”

那可是最敏感的神经,直接向大脑传输痛觉信息。

正常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体验神经裸/露出来被直接触碰的感觉,那完全是超越人体阈值的地狱程度体验,疼痛到达极致人是真的会被痛死的!

嬴政静默地看着李斯。

他双手扶在膝上,片刻的对视之后,开口说,“可否有幸一见。”

他仍然冷静镇定,即便是面对这样的狂言。

坐在他这样的位置上,整日里需要面对的,信口开河和夸夸其谈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尤其是在关于铁甲这样玄奇的领域,没有亲眼所见,一切就都是虚妄。

但他既然说出这句话,就说明在理论层面,他已经认可了李斯的研究成果。

李斯听懂了这话中的深意。

他花费巨大的代价,想要赢得吕不韦的支持,所准备的当然不仅仅是一卷苍白的帛书。

“谨受命,不敢辞。”李斯说。

他看起来很有底气。

但系统敏锐地注意到,在嬴政提出这个要求的同时,他脸上还是稍微露出了一丝心虚,还有些许郁闷的神色。

一闪而逝。

而嬴政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但只是不动声色。

李斯退出去做准备了,窗外鸡叫声更激烈地响起来,系统呆滞地说,“感觉嬴政和李斯面对面谈论机甲,就,还是——”

他放弃再纠结怪不怪这个话题了,转而说,“等等,李斯是要在这里给嬴政演示吗?装载神经接驳技术的机甲,在这里能施展开吗?”

窗外传来的鸡叫声,响亮得近似于凄厉了。

林久说,“嗯,好问题。”

系统期待地等她回答。

林久慢吞吞地说,“我也不知道啊。”

系统,“……”

这时李斯进来了,形容狼狈,气喘吁吁,散乱的发髻上顶着两根鸡毛,臂膀间夹着一只拼命挣扎和叫唤的鸡。

一只公鸡。

鸡叫声响彻四方,鸡脖子灵活的转动着,李斯连连闪避,以免被啄到手。

系统被震了一下。

看得出来嬴政也被李斯这与众不同的出场姿势震了一下。

但李斯暂时没心思理会贵客的反应,他手忙脚乱地把鸡绑起来,又手忙脚乱地拿出零零散散刀片、铜线之类的工具。

一同折腾之后,他成功给这只公鸡套上了机甲。

并在给机甲灌上帝流浆的同时,手速飞快地连鸡带甲一起塞进了一只铁笼子里。

鸡简直疯了,发出的鸡叫声凄厉得系统猛一哆嗦。

看得出来神经接驳之后这只鸡确实很痛,在笼子疯一般的挣扎,爪喙乱飞。

在机甲的加持下,笼子很快被刨得坑坑洼洼,到处都飞闪着细小的铁屑和火花。

系统看傻了,磕磕巴巴地说,“这,这算什么?鸡型铁甲,鸡用机甲?”

李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有点卡住了,没说出口。

嬴政说,“……”

系统看出来了,嬴政一时间也有点失语。

李斯狼狈地试图给自己找补,说这只鸡尽管驽钝,但勉强也可以用作证明帛书中所记载的思路。

又说从前跟随老师学习,有些东西不方便对人施展,鸡是很好的替代品。

似乎是为了缓解气氛,李斯还哈哈笑了两声说,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学得了一手精妙的养鸡技术。

系统有理由认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嬴政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答复。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那只鸡在笼子里扑腾,金铁的火花闪灭之间,他脸上显露出一种奇异的冷漠。

没有人说话,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凄厉的鸡叫声。

那只鸡很快就扑腾不动了,奄奄一息地倒在笼子角落里,脚爪朝天,不停地抽搐。

这场面看起来有点搞笑,但在场没人笑得出来。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只鸡不是累倒了,而是疼倒了。

不再有凄厉而高昂的鸡叫声了,这只鸡还在不停地叫唤,但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微弱,不仔细听几乎就听不到。

可这种微弱的声音反而更叫人心生恐惧,仿佛这只鸡的喉咙里正含着密密麻麻的刀片,已经被割出来密密麻麻的伤口。

立在嬴政身后的侍从悄无声息地上前,把这只鸡拎下去。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现在该是李斯和嬴政坐上谈判桌的时间了。

不管之前的场面看起来多荒诞可笑,李斯已经证明他的设想的确具有可行性。

鸡既然可以,那人当然也可以。

高烈度的疼痛固然会导致低时间的续航,但这根本也不构成问题。

铁甲那种东西,便如同鬼神禁忌的残骸一般,原本就不是能够长久被人披在身上的。

攻城略地之际,两军阵前的胜败,往往就在顷刻之间,这只鸡在笼子里扑腾的那些时间,已经足够满足战争的需求了。

系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两人的对话,说白了无非就是讨价还价。

李斯坦率地说这项技术用在人身上有极高的死亡风险,毕竟人是真的会疼死的。

但说这话时他显而易见地不以为然,脸上的冷笑都不屑遮掩。

铁甲的出现完全改变了战争的形式,胜败不再由人数来决定,甲士在战场上的重要性被放大到了极致。

有时候往往一位强劲的将军,就将决定整个战场的输赢。

试想秦军阵前再多出一个廉颇或者白起那样的武将——为此就算死上百人千人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有一个成功的典例,就等同于是大获全胜。

说到这里时李斯也稍微和缓了语气,打了个补丁说,牢狱里的那些囚徒完全可以用来充作试验品。

囚徒的死亡听起来更容易接受。

但嬴政打断他说,单一的样品是没有意义的。

他看着李斯说,“我今天前来拜访先生,想要得到的并不是第二个武安君。”

李斯愣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嬴政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很清楚地提出了自己的需求,像这样以精神驾驭铁甲的甲士,他需要的不是一个,也不是十个。

他需要的是一整只军队。

话音落下,李斯沉默了。

他听懂了嬴政话中的含义,所以他的手在颤抖。

他疯狂,可眼前这位十三岁的秦王似乎比他更疯狂,他想要一个恢宏的未来,而秦王许诺的是比他想象中还要更恢宏的未来。

只要他敢于接受。

只要他敢。

李斯干干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喉结动了动,又动了一下。

他说,“谨受命,不敢辞。”

这是今天他在秦王面前第二次说这句话,无法拒绝,因为没有拒绝的理由。

失态只在片刻之间,李斯立刻又变得镇定下来,开始细致地向嬴政提出谏言。

他明白嬴政话中的含义,想要组建一只军队,仅仅凭借一人的权势是不足够的。

哪怕是嬴政这位秦王的权势也不足够。

想要实现这份宏图,需要动用的是举国之力,首先要得到的就是举国的认可。

这不是凭借一只鸡或者几个死囚就能办得到的。

李斯说,“我们需要一个更有说服力的完成品,将之展示在举国公卿面前。”

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出来了,“这位甲士,最好有高贵的身份。”

从铁甲问世以来,贵族皆以披上铁甲为荣耀,武安君白起,便是其中最闪耀的范例。

如此上行下效,人人以披甲为贵,方才可以做到在全国范围内,筛选出来最优秀的甲士,方才有了这铁甲的盛世。

以精神驾驭铁甲,对于甲士的体魄要求不高,却在忍痛方面有着严苛的标准。

有这种怪异、乃至诡异的疼痛存在,想要使之形成风潮,乃至推行全国,谈何容易。

找到一位身份尊贵的甲士作为表率,已经是李斯能够想到最好的办法。

说出口的同时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怒火的准备,贵族们往往不把卑微者的命当命,却又对自己的命看得比泰山还更重。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固然礼崩乐坏,但在另一个维度,礼乐构建而成的枷锁,依然根深蒂固。

就连李斯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提议过于狂妄和不知所谓了。

但嬴政没有发怒。

他从容地整了整袖口,站起来,昏黄光线中拉长的影子完全笼罩住了李斯的身影。

深黑的衣料如同阴影一般在他身上流淌,他稍微眯了一下眼睛。

系统恍惚了一下,从他此时的眼神中,似乎又听到了那声尖锐的瑟响。

“高贵的身份。”他重复了一遍李斯的话。

李斯苍白的脸上,开始渗出细微的冷汗。

——

这场谈话到此为止。

窗外天光倾斜,此时的人一天用两顿饭,分朝食和哺食,眼看就到了要用哺食的时间。

嬴政往外走,李斯低头垂手,恭谨地送他。

原本一切都平和而顺利,直到李斯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青红两色的裙裾。

视线比大脑反应更快,李斯猝然抬头望去。

他看见一个女孩,背着手,站在嬴政身后。

那青红两色的裙裾便从她身上流淌下来,在她脚下垂落与交汇。

她站在其中,如同涉水而来。

青红两色的水,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流淌了很多年。

李斯突然觉得天地变得很安静,鸡叫声没有了,远处隐隐传来的风声也没有了。

细看她身上那条裙子的底色并不是青红两色,而是白色,只是在上面画了许多青红的纹路。

她露出来的脖颈也是白色,几乎和裙子的底色没有分别,青红两色的纹路也一直蜿蜒到了她脖颈上,甚至攀到了她侧脸上。

李斯脑子里无端跳出来一个没有理由的联想,那种蜿蜒的曲线,就像是扭动身躯的长蛇。

裙摆在他眼睛里跳动。

这衣裙的制式并不像秦王的衣裳那样繁复和华丽,也没有精致的剪裁,看起来随性到了一种粗糙的地步。

那些纹路细看也不美,只是浓重和扭曲。

像原始人以燧石和草木在石壁上刻出来的图腾,青色和红色混乱地勾连在一起,其中似乎正传来天地幽远的吐息。

吐息声越来越近。

李斯猛然惊醒过来。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那女孩竟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正伸出手似乎要抚摸他的眼珠。

太近了,近到李斯能听到这女孩湿润的呼吸声,近到他不敢喘息,只怕轻微的一个颤抖,眼珠就会戳到这女孩伸出来的手指。

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没办法思考,想不出来她是什么时候靠近的,像是被凭空抽取掉了一段时间。

李斯用了很长时间,方才发出轻缓的呼吸。

又用了很长的时间,慢慢往后退了两步。

那女孩看着他,伸出的手慢慢放下来,又背到了身后。

秦王就站在她身后,静默地看着李斯,脸上没有表情。

眼前这一幕没有声音。

李斯动了动嘴唇,口舌比脑子更快地问了出来,“这是?”

话音出口李斯立刻就后悔了。

事到如今他也意识到了这女孩身上的古怪之处。

他渐渐想起来这女孩其实始终都跟在秦王身边,他们说话的时候她也坐在李斯的对面,有时抬头看李斯一眼,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默地看着虚空之中,不知道哪一个点。

但奇异的是李斯竟然自始至终没有给过她一个眼神……这不对劲,竟然有秦王在侧,这女孩也并不是一个可以忽视的人物。

李斯不是在说她那张漂亮到诡异的脸,而是一种感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可是他就是把这女孩忽视了个彻底,就像是有天空和命运那样浩大恢弘的东西,伸手抹掉了她的存在。

——

李斯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几乎要连缀成一片。

秦王说,“这是女君。”

李斯原本以为他不会回应的,可他竟然回应了,他让李斯称呼这女孩为女君。

李斯低下头,遮住自己猝然张大的眼睛,他弯下腰,行礼,叫,“女君”。

这是个古老的称谓,古老到可以追溯至那个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时代。

而在如今这个时代,女君这个称呼极少再出现。

李斯记得之前听到这称呼是一桩七国之间的联姻,其中的夫妻分别被称之为使君和女君,意味着权力在这对夫妻之间的共享与等分。

没有听说过秦王已经有了妻子,可他似乎又承认了这女孩是可以与他等分权力的人。

秋风瑟瑟,秦王的车驾正在驶离这座咸阳城外的村庄。

李斯盯着车驾之后扬起的尘烟,放空自己的大脑,刻意地不再去想任何事情。

只有脑髓深处传来一阵一阵刺痛,提醒他方才那一幕,那声女君的称谓,并不是他的幻梦。

系统说,“女君。”

这两个字他已经颠来倒去地念了十好几遍,状若疯癫。

嬴政迟疑了一下,轻声向林久说,“往后他们会更恭敬地对待你。”

他看起来有点愧疚,似乎是觉得李斯对待林久的姿态还不够恭谨,而这全部是因为他如今还没有足够的权力。

他觉得他拖累了林久……是这样的情绪。

所以他郑重的,又一次向林久许下承诺,“不会等太久的。”

系统说,“……防火防盗防诈骗。”

内心忽然涌起替嬴政报警的冲动。

林久忽然开口,没有理会嬴政,而是向系统说,“可是,你真的觉得我诈骗到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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