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在汉武朝做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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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几乎是呻/吟着念出了书封上的那行字,“……四书章句集注。”
单把这部书拎出来说,仿佛并不很出名。因此,在提起这部书时,往往要在之前加上前缀:“南宋朱熹所著”、“明清时期科举的题库和标准答案。”
明清以后,世所奉行的儒家思想,尽在这一部书中了。
系统迟疑地说,“你拿的这是第一卷,还是删减版?”
这样一部书,有些人一生都读不完,其中内容,自然不可能只是林久手中那一本书所能完全容纳写的,所以系统有此一问。
林久淡定地说,“删减版有什么问题,就算是儿童版,也不影响使用。”
系统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你确定吗?这可是经义,错了一个字、少掉一个断句都会引发学派之间持续百年的辩论,然后你现在告诉我就算是儿童版也不影响使用?”
“是的,不影响使用。”林久平静地说。
系统激动起来了,“你是不是看不起董仲舒?你拿儿童版《四书章句集注》糊弄他?你根本就蒙混不过去的!你堂堂神女,怎么可以犯这种错误?人设会崩塌的!”
他的话说完了,却没有得到林久的回复,于是精神海中陷入了一片死寂,系统几乎就要在这片死寂中生出不安。
林久忽然开口道,“你之前,应该不太乐意我用神女的方式去完成任务吧。”
她没有给系统留下说话的余地,自顾自地说下去,“为什么突然开始担心我崩人设?”
系统愣了一下,声音陡然低下去,含含糊糊地说,“……我关心你嘛。”
“原来是这样啊。”林久平平淡淡地接受了系统的答复,仿佛全然信任系统。
这时董仲舒恰好又在侍臣的引领下走上宣室殿,林久的视线自然往董仲舒的方向看去,系统松了一口气,立刻转移话题,“董仲舒回来了哎。”
林久没说话。
系统继续转移话题,“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这一回来,逼格碎了起码一半。”
重新站在宣室殿上,董仲舒的表情看起来还是很平静。
他显而易见在等待刘彻开口,可刘彻根本就没有开口的意思,他跪坐着往后挪动双膝,抬手向林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引着董仲舒进来的侍臣又站回原位,照进来的天光在高阔的宫室中漫漫飞舞,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刘彻身上,向林久身上转移。
从现在开始,林久接管了这一方战场。
董仲舒看了林久一眼,他平静的表情在此时有了一丝波澜。
但也仅仅只是看了一眼,然后他就低垂下头颅,双膝跪地,摆出了先前面对刘彻时那样的姿态。
恭谨,守礼,无懈可击。
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姿态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他也确实该傲慢。
窦太皇太后已经死去了,宣室殿上刘彻年纪尚轻,他拿捏这位君主的心思就像是小孩子拿捏手里的玩具。他只是说了几句话,写了几卷竹简,此后从朝堂到天下便都要按照他的言语去思考去运转。
以己心代天心,何异于在世称神!
所以他倦怠,他傲慢,他漫不经心,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凡人这一生所能得到最大的成就,往前往后,都已经是,无路可走。
可是林久比他更漫不经心,她看着董仲舒,可她的神色冷漠得简直像是在看着一块石头,或者一根野草。
董仲舒一言不发,他又变成了那个样子,浓厚睫毛遮挡下,眼珠子都不见一丝转动。
林久也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漆案上。
宣室殿上的侍臣走上前来,要将这书从漆案上拿起。
可林久抬手就挡住了侍臣的手。
【祝英台】套装的主体是一件襕衫,宽袍大袖,中以宫绦束出腰身,这本是读书的年轻男孩子的装扮,穿在身上显得儒雅,有文人气度。
可此时林久穿着这衣裳,什么儒雅什么文人气度,在她身上找不到一分一毫。她抬手时,大袖飘荡,就像是天边忽然翻卷起来的一片云海。
刘彻侧首看过来,侍臣畏惧地收回手,深深弯下腰。
林久垂下眼,睫毛在眼下压出一层阴影,她开口,说,“此天书也。”
一片岑寂。
刘彻豁然立起,弯腰去拿漆案上的那本“天书”。
这次神女没有再阻拦,他顺利地将那本书拿在了手里,触手绵软又柔韧,书页仿佛绢帛,却又异于绢帛。
刘彻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揣摩人心是帝王的本能,和神女在一起的时候,他更是几乎将全部心思都放在神女身上。
神女说的话和做出的动作都很少,但他读得懂神女的意图。
神女说,“此天书耶”,既然是天书,侍臣就不配触碰。
刘彻亲手捧着这一册天书,从高坐上走下,一直走到董仲舒面前。
此乃天子降阶。
方才宣室殿上议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样改天换地一般的政论时,刘彻尚且安坐,此时却因为神女的一句话,而站起来走了下来。
他们有了一个短暂的对视,董仲舒看着刘彻,在年轻的皇帝眼中看到了探究。
神女为什么特意将他叫回来,还要给他天书?董仲舒,在神女眼中,此人莫非也有特异之处?
神女还在看着,不可失态。
刘彻垂下眼帘,走回他先前的位置,重新坐下。
董仲舒慢慢地、慢慢地翻开书页。
时间仿佛都在此时变慢了,系统看见董仲舒的指尖开始细微地发着抖。
他的呼吸声变得沉重,眼神兴奋得简直像是有火在里面烧,瞳孔扩张仿佛狩猎中的野兽,死死地盯着那本书,不存在有片刻的眨动。
方才他和刘彻达成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共识,宣室殿上他多从容,衬得刘彻身边其他人都狼狈又难看,整日拥挤在君主身边,为了那一点点功名利禄争来夺去,像一群盯着肉骨头的野狗。
可现在他的神色也不比盯着肉骨头的野狗好看多少,甚至更急切,更狼狈,更难堪!
系统懵了,“为什么他的反应这么大?这不应当。不对,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林久不回答系统,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董仲舒。
董仲舒此时方才反应过来,急切地抬起头去看林久,双手仍然按压在书页上,仿佛怕自己一放手,这本书就要被旁人抢走。
他的视线不再平静了,变得很明亮,可却并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明亮,怎么去形容他此时的眼神呢,就好像愿意付出己身所拥有的全部,只为祈求神女的垂怜。
林久看着他,用一种堪称残忍的,无动于衷的神色。
董仲舒膝行着往前爬了两步,眼睛里几乎要流出泪水,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只是看着林久,绝望和渴望怎么能在一张脸上同时出现?看见他此时的表情,天地也要为之动容吧。
可林久不动容。
迎着这样的视线,她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动,只是动了动嘴唇,施舍一般地念,“——存天理,灭人欲。”
她只念出这六个字。
董仲舒的反应却像是有六重天空一起塌下来——天塌六遍,世道改换。
确乎是世道改换,这可是两千年之后的儒家思想,是董仲舒改换儒家经义两千年之后的儒家思想。
诚然董仲舒看不透具体的年代,但他还是大致分辨出了这书里记载的是什么东西:那是按照他的思路走下去之后的,儒学未来全部的经义。
他渴望地、可怜地望着林久。
先前他只为扬名,而不在乎自己身后的名声是善是恶。这是真的不在乎吗?是没办法去在乎啊。
人寿百年尔,盖棺定论之后,千秋功过任由世人评说。
你人都死掉了,躺进棺材里了,还能管得住史家刀笔如何记述你,后人言语如何评述你吗?
别说是管得住了,哪怕只是想得知自己在后世的评价,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原本,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对于董仲舒来说,忽然就有了这么一个可能性。
他手里捧着书。
这是神女为他带来的书,跨越凡人不可逾越的时光——
多少个昼夜他伏案读经,扬名立万,扬名立万,可是圣人的经文里,不见扬名立万的途径啊!
穷尽经书,书山无路。
于是他走出自己的路,他推翻经文,他亵渎圣人,他将圣人的脖颈推到刘彻的屠刀之下,只为在这个原本并不属于儒家的时代里,发出儒生董仲舒的声音。
而现在他得到了一本书,后世的儒家学派是否据有天下?后世的儒生又如何看待他董仲舒?尽在这一本书中!
这种剧透命运的诱惑,真的有人能扛得住吗?至少此时此刻的董仲舒扛不住。
所以他急切,他迫切,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林久,因为他想读懂这本书,太想了。
然而——
他读不懂。
此时是西汉时代,风行的文字是小篆乃至隶书,与明清之后的字体大相庭径。这本书中董仲舒唯一认识的六个字就是“存天理、灭人欲”,这还是因为有神女亲口念给他听。
诚然他可以通过猜测,来敲定大部分文字所代表的含义,然而这可是经义,错了一个字、少掉一个断句,都会引发学派之间持续百年的辩论,就是这种经义,董仲舒怎么可能敢去猜测?
这可不仅仅是经义,更是百年千年之后后人对董仲舒这个人的评议。
系统简直要忍不住为林久起立鼓掌了,真是绝妙的计策,她往董仲舒面前吊的这一根胡萝卜实在是太精妙了,从今天开始,董仲舒就将成为她脚底下的狗!
然而,要董仲舒这条狗,有什么用呢?
系统试图猜测林久的意图,“你下一步是想让董仲舒把《四书章句集注》的内容宣扬出去吗?可是时代不同,根本就不适配啊。”
林久诧异,“宣扬什么?我们难道有《四书章句集注》吗?”
系统呆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尖叫起来,“你没有《四书章句集注》,你手里的只是删减版,这么薄这么小的一册书,这是比儿童版删减得还要更严重的那种删减版吧?或者根本就只是一个开头!”
“是这样的。”林久说。
系统不可置信道,“你耍董仲舒?你这是,你这是空手套白狼!”
林久无所谓地说,“套得住就是了。”
“可是,可是,”系统结结巴巴地说,“没有《四书章句集注》,你要董仲舒干什么,他没有用啊?”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林久义正言辞地反驳系统,“董仲舒是人才,人才在哪里都可以发光!”
然后她转向董仲舒,先前她说了四个字,“此天书耶”,现在她又说了四个字,“天书匿字。”
你为什么看不懂这本书上的字?因为天书隐匿了写在其中的字迹。
董仲舒愣愣地看着林久,系统也愣愣地看着林久。
接下来林久又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想要解读天书,就要先制造出记载天书的载体,这种载体就叫做纸。
第二句是,造纸需要用到渔网、树皮、麻绳。
系统缓缓露出一个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迷惑表情。
“所以,你真正的目的是——”他的声音飘忽得不成样子,“你要让董仲舒去研究造纸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