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038章闻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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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上京城中流传着几句话,连垂髫小儿都会念,“白马金具装,横行汾水旁,英名欺卫霍,智策蔑张良。”[1]
说得正是新任勇毅候宗不器。
“欺卫霍”“蔑平良”这种夸张的词句宗不器是不知道的,他也没有骑白马着金装,而是骑了一匹普普通通的栗色战马,身穿普普通通的玄色铁甲,被纪承嗣和奚东流迎进了真宁门。
太子车驾在最前方,有禁军护卫,宗不器在队伍中部,带回的厢军大部暂驻在城外,随他进城的仅百骑兵士。身后的马车里坐的是忽尔答木,这马车是为押送俘虏特制的,车厢里是一铁囚笼,不怕他逃出来。
街道两旁的禁卫军背向街心筑起人墙,手中的朱漆木挺一根连一根,将围观百姓挡在路边。木挺拦得住百姓的身躯,却拦不住他们飞扬的心情。
琼玉楼上的阁子里也挤满了人,纷纷将脑袋探出窗外,伸长了脖子往北面望去。
楼前一中年男子将三四岁的女娃举坐在肩上,笑容满面地看向街心,视线随着队伍的行进而移动,对女娃道:“月儿快看,那就是勇毅候!”
在这上京城,太子的车驾偶尔能见到,对百姓来说并不算新鲜,这刚出炉的勇毅候却是第一回见,人人都想看看长什么样。
可惜女娃娃并不知爹爹说的是谁,奶声奶气地问:“勇毅候是什么猴?”
身后卖饴糖果子的摊贩小哥笑道:“勇毅候可不是‘猴’,是咱们大启的大英雄!”
女娃娃扭过头:“什么是大英雄?”
“大英雄就是,打胜仗,保护咱老百姓的人。”
尽管围观者压低了声音交谈,却架不住人多,气氛十分热烈。连不认识的人也自然地搭话闲聊,小哥顺手抓了一把饴糖给女娃娃,中年男子拍拍女儿:“还不快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嗯,大英雄也吃饴糖吗?”
小哥哈哈大笑:“小女郎不妨问问,若是大英雄爱吃,咱把这一摊子糖送给他,也使得!”
说话间大军又行近了一些。
只见当中那人肩背挺拔跨坐在马上,一手提缰,另一手搭在刀柄上,面色沉着冷毅,裹挟着北方的风霜而来,让人不由忽视了他长得很是俊美这件事。煌煌日光从正南方向照在铠甲鳞片上,又威严,又静谧。
他身后的坎州军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皆姿态沉稳,目不斜视。
马蹄哒哒,秩序井然地踏在路人心上,人们不禁停下了交头接耳,气氛就像一锅煮至沸腾的水,忽然有人抽走了火中的柴禾,水面渐渐平静下来,只冒着汹涌的热气,似乎只要一簇火苗,马上就会再次沸腾。
在这紧绷的平静里,穿着红色斗篷的女娃娃举起手,扬声喊道:“大英雄,你也吃饴糖吗?”娇娇脆脆、声贯长街。
楼上楼下的围观者集体懵了,愣愣盯着出声的童髻小女娃。
中年男子惊愕地张着嘴,呆了一瞬,忙伸手拍拍女儿:“莫乱说话。”边说边转头看向宗不器,生怕爱女惹怒了勇毅候。
“没乱说话呀……爹爹,我想送饴糖给大英雄。”
此时宗不器的马刚好行到二人身前,见那女娃手里抓着一把糖,委委屈屈地扁着嘴,忽然就想到了云筝,嘴角不由带上了一丝笑意,冷毅的面上添了几分暖融。
“啊……”
人群顿时轻呼一声,紧绷的气氛再次变得热烈,热烈的多是面颊绯红的妙龄女郎。
“我没看错吧,是笑了吗?”
“他看上去真亲切……”
“长成这模样,叫什么勇毅候,这般老气横秋的,应该叫英武候啊……”
宗不器的马经过琼玉楼前,抬头看向二楼。
“啊……他看过来了看过来了!”
“似乎在找人……”
“天啊我和他对视了!”
楼上女子们心中小鹿乱撞,克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笑意,矜持什么的早抛到了汾河水中,有大胆些的“不经意”间掉了帕子,朝马上之人飞一个眼风,羞得红了脸庞再不敢看。
一时之间,众女郎纷纷效仿,香娟粉帕疯狂地朝宗不器的方向招呼,然而,那位勇毅候却再也没抬眼,面容又恢复了冷峻。
宗不器没有看到云筝。
他想,以她爱热闹的性子,不可能不来看大军进城。奚东流也说,她早早就在楼中定了位子,为何今日却没有看到?是被什么耽搁了,还是出了什么事?心中隐隐掠过一丝不安,宗不器皱眉,强压下思绪,加快马速,往宫门行去。
皇宫,晖庆殿。
今日朝议已散,永康帝只留了几位皇子和亲近重臣在侧。
内侍曹兴德匆匆走进殿中,一脸喜色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和勇毅候回来了。”
“传。”
倏忽三载过去,永康帝的鬓边又添了几捋银白,年纪的增长也意味着精力下降。眼瞧着太子办事越来越有章法,朝中之事只要翻不过天,他乐得松手,譬如三年前同意奚望推行新政,便是这种心态。如今新政推行不畅,奚望心灰意冷,平日上朝连话都不多说,纪明昭一面阴暗地想“早知会如此”,一面又觉得身为一个英明帝皇不应如此。
是的,英明帝皇。大启国中安泰,百姓富庶,皇帝做到他这样,已算很不错了。更不错的是,今年平定的两起战事。当然,交州起义的缘由他是不会想的,他只需看结果。结果就是内乱平定,外敌荡清。日后史书工笔,有绩可彰。
为此,给宗不器的封赏,他想了许久。有臣工认为赏赐太过,可他要的就是高调。这一方面是出于对良将的施恩——当然,这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在于,他要后世子孙提起永康一朝,除了辉煌灿烂的文学,还有彪炳千秋的武功——宗不器就是一个很好的符号:看,永康朝也出了一位霍嫖姚,这是帝皇有道、天佑我朝。
想到此处,纪明昭面上微微带了笑,本就是一副文人面相,这一笑,更添了几分亲和。
宗不器奉召走入殿中,拱手跪地行礼:“参见陛下。”
“平身。”纪明昭微微抬手,“卿一路可顺利?”
这是一句闲话。
可皇帝的闲话也不是谁都有幸听得的,这句闲话代表龙心大悦,也传达出对这位新晋功臣的看重。
宗不器垂眸道:“托陛下洪福,一路顺畅。”
“嗯,边关大胜乃众将士之功,也是朝廷之喜,另还有一喜……”纪明昭顿了一顿,故意卖了个关子,“卿不妨猜一猜?”
宗不器道:“请陛下明示。”
纪明昭撇了撇嘴,似乎觉得眼前的年轻人稍显无趣,却仍旧兴致不减:“北羌国主致书,提出以银二十万两,绢十万两赎回忽尔答木,如今羌世子已在来启的路上了。”
宗不器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羌皇愿以重金换战俘,多半是看在那位北羌大元帅忽尔捷的面子上,素闻忽尔捷深受羌皇宠信,如今看来不假。
“恭喜陛下。”
纪明昭笑了。笑得意气风发,又不失天/朝大国帝王至尊的涵养:“卿一路辛苦,稍后先回府休息,待歇息好了,关于北境战事详情,朕还有几处细节要问。邹卿,”视线转向一旁,“给咱们这位新任副指挥使放几天假,不急着上任。”
宗不器微微抬眼,见左侧一位身穿紫色官袍,身形微胖,小眼宽脸的臣子上前一步,拱手道:“是,陛下,老臣也是这样打算的。陛下慧眼识人,方有勇毅候忠君报国,如此良将贤才,臣可得替陛下守好了,公事不忙着交接,先好好休养一番才是。”
这位权倾朝野的邹太尉,花甲之年,丝毫没有军伍之气,单看面庞,倒比云学林还要亲和两分,然而这番话却令宗不器心生不适。邹太尉可顾不上他的心情,只看永康帝眼角的褶子又深了几分,便知这些话说得颇合圣心,那就够了。
永康帝喝了口茶,扫了一眼右侧恭立的诸皇子,又道:“承嗣近来办事越发长进了,承望要多向你皇兄学习,年纪不小了,政事也上上心。”忽而想到什么,眉心微蹙,“那忽尔答木在哪?”
纪承嗣道:“回父皇,在宫门候着,要传他进来吗?”
纪明昭想了想:“罢了,败军之将,何必见天颜。待他主子到了一起见吧,承望,”眼皮撩到二皇子,“如何安置忽尔答木,着兵部和礼部拟出个章程来,这件事你来办。”
区区一个俘虏,也要他来安置,真正要紧的差事却从来想不到他。二皇子垂眸,敛去阴鸷神色,平静道:“是,父皇。”
“嗯。都散了吧,宗卿也回府歇息,”看着宗不器,话头一转,“朕忽然想起来,你如今仍住在云府,可是?”
“是。”
“唔……”纪明昭沉吟片刻,“你有官职爵位在身,不宜再挤在太傅府凑合。前虎威将军有一座三进宅院,朕记得离云府不远,赏你了。”
宗不器拱手道:“臣在云府住惯了,也不觉得凑合,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受。”
纪明昭皱眉,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微不悦:“朕赏你了就是你的,没什么不敢受的,下去吧。”
和颜悦色转瞬之间变作疾言厉色,这就是捉摸不透的帝王心。
宗不器不再推辞,躬身退出了晖庆殿。
时已至正午,方进冬月的天气微寒,与坎州相比却算不得冷。
宗不器快步走出宣德门,戚小风正牵马等在宫门外,见他出来忙走上前行礼:“将军,”缰绳递给宗不器,“咱们去哪?”
“回府。”
戚小风跟在宗不器身后翻身上马,坊市繁华令他目不暇接,不由脱口道:“上京城真好看。”
宗不器转头道:“回头让府里小厮带你转转。”
二人拍马起行,刚奔出不远,见一辆青棚马车迎面行来,驾车的人是……顺子。
顺子看到宗不器,眼睛一亮,“吁”一声勒停马,跳下车辕,快步走到宗不器身侧道:“少爷,大人让小的来接你。”
宗不器点点头,问:“府中一切可好?”
“还好……就是小姐她……”
顺子面色有异,宗不器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小姐怎么了?”
“小姐摔伤了,此刻昏迷不醒,大人……”
宗不器神色一凛,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顷刻就跃出了数丈之距,径直朝新昌坊的方向疾驰而去。
云府,锦辉阁。
云筝闭着眼睛躺在内室床上,额角红了一大块,已抹了伤药,血迹还是不停渗出来,将药粉糊成一团。右侧脚踝肿得老高,绑着厚厚的绷带,小腿以竹片夹板固定住。
采薇红着眼眶坐在床边,不住地抹眼泪。
今日她追出琼玉楼时,那灰衣男子已不见踪影。采薇虽心中慌乱,却直觉那人不是坏人,于是匆匆赶回云府,云筝果然已被送回了府中。
云学林忙去宫中求了骨科圣手张春来,张太医诊治后道,云筝的脚踝软骨严重挫伤,小腿也有多处擦伤,昏迷不醒,多半是因为撞到了头,还要再观察看看。
云学林在府中安顿好了张太医,回到锦辉阁,心下焦急,却毫无办法,只好在外间不停地踱步。
采薇从内室出来,垂首道:“云伯父,是我没照顾好云筝,对不起。”
云学林摇了摇头:“贤侄女,这怎能怪你,筝儿受伤是意外,你不必自责。今日家中糟乱,不能留你用饭了,你先回府歇息,待筝儿醒过来,伯父差人去告诉你。”
采薇看了看内室,虽有心留下来陪云筝,却怕自己在此帮不到忙,反而添乱,便点了点头,辞别出去。
云筝这一出事,云学林有些六神无主了,忽然想到厨下还在熬着药,便想着去看看,对,吃了药就会好。
忧心忡忡地走出锦辉阁,正低头沉思,忽听一人道:“叔父。”
云学林猛抬头,见对面之人一身玄甲,英武挺拔,个头已比自己高了,不由心下宽慰,拍了拍他的肩道:“回来就好,这一路……”
“叔父,云筝呢?”宗不器打断他的话,“她怎么样?”
云学林叹了口气:“从楼梯上摔下来,腿受伤了,还在昏睡,你去看看她吧,我去厨下看看药。”
宗不器点点头,快步走进阁中。
待迈进内室,看见了床上那个细瘦的小身影,才后知后觉地有了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慢慢踱到床边坐下,一时之间,长久压抑的思念,乍闻噩耗的担忧,久别重逢的无措齐齐涌上心头,定定看着那张熟悉中又带着几分陌生的小脸,所有情绪都转化为尘埃落定的踏实。
无论如何,他回来了,她就在眼前。
无论如何,伤总会好的,她总会醒的。
宗不器蹲下身,手指一寸寸抚过她的脸颊,轻声道:“蛮蛮,哥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