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遭遇难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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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钟声响过,王加根整理好桌上的学生作业本,把教材和教案收进抽屉,锁好,起身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睛,又摇了摇脑袋,然后刑满释放般地走出办公室。
校园是每天放学时必有的嘈杂。喊叫声、打闹声、笑骂声、自行车铃铛声响成一片。王加根径直走向学校食堂,从庞大而又笨重的木蒸笼里翻出自家的两个铝饭盒。
由于初三两个班主任的积极鼓动,牌坊中学已经有了不少住校生。加起来,应该有二十多个了。以毕业班学生为主,也有从外乡镇来插班或借读的初一初二学生。
学校食堂负责为他们蒸饭。菜是他们从家里带来或者由家长送来的,多是臭豆腐、咸萝卜干、腌菜、酱豆之类的咸菜。
王加根一直沾学生的光,在学校食堂里蒸饭。上班时把洗好的米送到食堂,下班时就变成了两盒热腾腾的米饭。饭拿回家后,只需要炒菜。他拎着饭盒回到家里,见身怀六甲的老婆站在客厅里。
方红梅产期临近,学校领导格外开恩,叫她有课时上课,没课就在家里休息或办公,不强行到办公室坐班。
“怎么样?又在动吗?让我听听。”王加根把饭盒搁在吃饭用的小方桌上,掀起老婆的上衣,把耳朵往她肚皮上蹭。
“别闹了!”方红梅神情紧张地制止道,“我肚子疼得厉害,大腿间粘粘乎乎的。”
“啊?是不是要生了?”王加根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把老婆扶到餐桌旁坐下,又急急地跑到书柜前面,抽出前期买的那些生理卫生书籍,哗哗啦啦地翻着,查看临产到底有哪些先兆。
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王加根和方红梅是在牌坊中学度过的。
作出这样的决定,当然经过了商议、争论和痛苦的决策过程。按说,春节他们应该回王李村或者方湾菜园子村陪家人,但王加根执意要留在学校,守在他们刚刚建立的新家里,迎接婚后的第一个新年。
临放寒假时,王加根还找丁胜安和邹贵州缠磨,把学校的电视机搬到他家里,说是大年三十要看春节联欢晚会。
虽然没有室外天线,电视信号不是太好,但家里有了这么一个有图像、能出声的高级玩意儿,他们的寒假生活变得丰富多了。
除夕夜的春节联欢晚会,给孤单寂寞的他俩带来不少欢乐。
开场的歌曲大联唱,都是他们耳熟能详,并且非常喜欢的歌曲。尤其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两首歌一下子把他们带到了孝天县师范学校,回想起了他们的初恋。当然,给他们印象最深的还是刘伟、冯巩表演的相声《虎年谈虎》,或许是因为方红梅即将下一只“小虎崽”的缘故吧!
春节期间还有两件事值得一提。
一是加根他姐加枝从bJ寄来了一张明信片;二是加根他爸王厚义来过牌坊中学一趟。加枝在明信片上告诉他们,她和张德林定于一九八六年三月七日启程前往美国;王厚义当面通知他们,他和胡月娥准备带着加叶加花离开王李村,举家迁移到潜江县江汉农场。
“你三叔升官了,在江汉农场当副场长。他可以帮我们转户口,还可以把我和你后妈安排在窑厂上班。”王厚义一脸兴奋地侃侃而谈,“去那儿之后,加叶加花可以进托儿所、上幼儿园,那里的小学和中学教学质量也比较高。我在窑厂做砖做瓦,不用下水田干农活儿,对治疗我的关节炎有好处。你三叔说,我和你后妈两个人上班,一个月能拿百把块钱,将来退休了还有劳保,比在王李村种田强多了……”
这事来得太突然,王加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随口问道:“那家里的房子怎么办?”
王厚义回答说,王李村的房子准备让本家二爹住着,帮忙照看。他先带一部分适用的家具到江汉农场,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集中到一个房间里锁起来。房屋四周的树木让它们长着,几棵已经成材的大树他已经砍了。就是家里养的鸽子没办法带走,有点儿可惜……
听到这些,王加根知道他爸已经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了。
王厚义并不是来征求他的什么意见,只是向他通报一下情况,让他知道有这么回事情。
王加根未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这段日子,他和方红梅已经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正忙着迎接他们的小宝宝降生。哪儿有闲心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们真是忙坏了,也愁坏了。方红梅自己动手缝制小衣服、小被子、小帽子、小鞋子、小袜子和红兜肚,编织小毛衣和小毛裤,准备了满满一抽屉尿布。王加根一有时间就抱着《青年夫妇卫生指南》《优生咨询》《母子保健手册》《妇女知识问答》这些书籍看,恶补优生优育知识。唉,二十出头就要当父母,什么都不懂,难为死他们了。
前段日子,他们一直在为到哪儿生小孩的问题纠结。
方红梅最初想回娘家生育,后来又觉得在牌坊中学生育比较妥当。主要是怕难产。方湾卫生院没有做剖腹产手术的能力,万一难产,就得往孝天城跑,而学校这边儿有孝天市二医院。可是,守在牌坊中学吧,又面临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方红梅在某一天深更半夜发作,他们想找个帮忙的人都难。
花园区卫生院离这里那么远,又有好大一截是黄土路,要是遇到刮风下雨,板车根本就没有办法通行。赶上那种情况,孤零零地住在牌坊中学的他们,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正在王加根翻书查找方红梅所说的那些症状,判断她是否快生产的时候,敬武放学回来了。
见桌上只有米饭,还没有开始炒菜,敬武显然有点儿失望。
“你去食堂吃吧!你姐可能快生了,我们要去医院。”王加根对小舅子说。
敬武一听,二话没说,转身就走出了家门。
王加根综合几本书上的观点,认为方红梅眼下的情况,很可能是破水。书上说,破水后二十四小时左右,可能出现正式临产的宫缩。这样看来,真的要生了。王加根觉得这算是万幸,毕竟今天天气晴好,时辰也不算太晚,去医院比较方便。
两人如同即将上前线的战士,迅速忙乎起来。
方红梅抓紧时间洗了个澡。王加根准备住院所需要的东西。然后,推出家里那辆载重自行车,把行李挂在前面,让方红梅坐在后面。
他骑上自行车,心急火燎地往花园区卫生院赶——区卫生院是他们公费医疗的定点医院,只有在这儿生育,费用才能够报销。
到达花园区卫生院时,妇产科值班医生正在吃晚饭。
方红梅前期来进行过几次孕检,与值班医生认识,知道她姓安。
安医生简单地问过情况,就让方红梅躺在床上,掀开她的上衣,用听诊器贴在肚皮上听了听。接着,一边吩咐方红梅脱裤子,一边往右手上套胶手套。戴着手套伸进方红梅的下体摸索了好半天。
“早着呢!看晚上转钟时有没有可能生。”安医生若无所事地说。
王加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开始办理住院手续。
把红梅安排停当,他又到街上的公用电话亭,往方湾卫生院挂了个长途电话。他把红梅快生育的消息告诉岳父,并希望丈母娘尽快来花园区卫生院,帮忙照应。
晚上快十点钟的时候,红梅她妈乘火车赶来了。
方母刚进病房,红梅又开始叫肚子疼。她痛苦地呻吟着,不住地扭动身体,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衣服也湿透了。
方母坐在床边,紧紧地拉着女儿的手,嘱咐她不要乱动,不要扭动身子,说这样对孩子不好,也不利于生产。确实难受的话,就伸缩一下双腿。她还不停地用粗糙的双手,在女儿的大肚子上轻轻地按摩,自上而下地抻着。
安医生准备回家睡觉了。
她说,十二点之前她再过来。临走时,她又把家庭住址告诉王加根,说是有什么紧急情况,就去喊她。
如此人命关天的大事,竟然这样不负责任!王加根着实有点儿不高兴。但转念一想,生孩子他们是第一次,别人见得可多了。安医生已经认定晚上十二点钟生,总不能让别人在这里等上几个小时吧!何况,安医生就住在医院职工宿舍里,跑一趟也就几分钟的事情。
午夜快转钟时,方红梅又呻吟起来,说腰酸背疼,就像断了一样,肚子紧一阵松一阵,想大便。
正好是这个钟点儿,估计快要生了,可是安医生还没有来。
王加根于是拿起手电筒,一路小跑着赶往医院职工住宅楼。此时的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拍门喊人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安医生睡眼惺忪,开门时还哈欠连天。她往身上套了件春装,疲惫不堪地走出了家门。
当王加根和安医生相跟着进入病房时,方红梅已经被剧痛折磨得死去活来。
安医生简单地问了下情况,吩咐王加根扶孕妇进产房。
她用听诊器在方红梅的肚皮上听了听,又戴上橡胶手套在孕妇的下身摸了摸,还是若无其事地说:“早着呢!胎位是正常的,用不着那么着急。”
王加根问,大概会在什么时候生。
安医生说起码要到天亮之后。
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
方红梅这般折腾,到那时恐怕早已精疲力尽。
王加根与丈母娘商量了一下,决定回牌坊中学一趟,弄点儿吃的带过来,让红梅补充补充能量。
寂静的深夜,春寒料峭,月光清冷。
王加根骑着自行车穿行于空旷的田野,融入万籁俱寂的夜色之中。听蛙声一片,他并不感到胆怯,但路过邹肖村时,又显得高度紧张,汗毛都竖起来了。偶尔一声狗吠,就会惊出一身冷汗。除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他身无分文,自然不俱怕拦路抢劫的坏人,而狗却是心头大患。畜牲是不管你有钱没钱,都可能咬你的。所以,进入邹肖村他就把自行车踩得飞快,目不斜视,直到把那些鳞次栉比又杂乱无章的农舍远远地甩在身后。
稍微放松下来,他的眼前就会浮现老婆那张被疼痛扭曲的脸,耳边就会响起她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和无助的呻吟声。
做女人真是不容易啊!
回家已快凌晨两点。看到餐桌上那两盒冰冷的米饭,王加根才记起自己昨晚没有吃饭。由于紧张和慌乱而忽视了的饥饿感骤然袭来,刹时感到肌肠辘辘。
炉子已经熄了。他把饭盒里的冷饭挑了些到瓷碗里,用暖水瓶里的热水一泡,就着榨菜丝和臭豆腐,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干净净。
收拾完残局,在厨房里左顾右盼,开始考虑给老婆弄点儿什么吃的。塑料桶里有大米。碗柜里有挂面。地上有一把蒜苗和几个红萝卜。他翻箱倒柜,最后在碗柜的抽屉里找到了几个鸡蛋。
还是煮糖水鸡蛋吧!这已经是家里最有营养的东西了。
重新生炉子太麻烦,而且得花好长的时间。王加根把炉膛里的炭灰掏空,直接在里面烧木柴,煮了六个荷包蛋。把荷包蛋盛在蒸饭的铝饭盒里,用一件旧衣服包起来保温,放在平时买菜的竹篮子里。
关灯。锁门。他一只手提着竹篮子,一只手推着自行车,顶着深夜的寒风,又往花园区卫生院赶。
方红梅看了看加根送来的荷包蛋,还是感觉没有胃口。
她只吃了一个,喝了几口红糖水,就说吃不下去了。怎么劝她都没有用,剩下的五个就让方母吃了——老人家昨天也没有吃晚饭。
阵痛使方红梅再次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她咬紧牙关,额上和太阳穴两边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眼见老婆痛不欲生的模样,听着她不住地叫疼叫胀,王加根急得手足无措。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老婆的痛苦。
方红梅说想大便。
王加根马上把她扶下床,帮她坐到痰盂上。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方红梅又说她拉不出来,只挤出来几滴小便,或者其他的什么液体。
安医生嘱咐过他们,产妇不能老是躺在床上,尽可能走动走动,活动一下筋骨。
王加根又搀扶着老婆,到病房外面的走道上缓缓行走。
走了没几步,方红梅就感觉浑身酸软,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她完全趴在王加根的身上,几乎是王加根驮着她在行走。
早晨上班之后,安医生让红梅到产房,又检查了一次。
结果,宫颈口仍然只有三指宽。子宫壁还厚得很,与晚上检查的情况几乎没什么进展。
安医生非常疑惑:胎儿为什么不奔生呢?未必已经胎死腹中?
她把听诊器贴在孕妇的肚皮上,又分明能听见胎动。
当王加根再次追问什么时候能够生时,安医生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说,自己很少遇到这种情况,她也拿不准。怕王加根担心,又补充道,可以肯定的是,胎位正常,胎儿目前的情况良好。
听到这里,王加根和方红梅都有些茫然。
方红梅靠坐在床上,眼睛望着窗外火红的朝阳发呆。
王加根站在她的身边,如遭遇雷击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能说什么呢?事情已经这样了,抱怨、牢骚和悲叹都无济于事。只能祈求菩萨保佑,只能听天由命。
等待。耐心地等待。痛苦地等待。
上午,肖玉荣、董志芳和新调到牌坊中学的两个青年女教师都来到了医院。问过情况,她们都是一脸的关切和担心。
肖玉荣安慰方红梅说,没事的,生头胎一般都比较困难。
下午依然如故。
妇产科的医生和护士们开始议论纷纷,都说这种情况以前不多见,比较危险。安医生也不敢马虎,迅速找卫生院院长汇报情况。
集体会诊之后,安医生建议他们转院。她说,去市二医院比较保险,万一不能顺产,可以做手术剖腹产,而花园区卫生院没有这条件。
听到这里,王加根赶快骑车回牌坊中学。
他到办公室向丁胜安请过假,又到邹肖村农户家里借了一辆板车。然后,如骆驼祥子一样拉着板车,跑向花园区卫生院。
在板车上铺上棉絮和床单,扶方红梅躺在上面,盖好被子。
王加根在前面拖,方母跟在后面,穿过花园粮店往市二医院赶。
两条人命如两根绳索紧勒着王加根。他呼吸困难,泪流满面。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板车的颠簸使本来就疼痛难忍的方红梅更加难受,她开始呕吐起来,面色惨白,如死人一般。
方母跟在板车侧边,拉着女儿的手,安慰她,鼓励她。时不时,还背过身去,难过地抹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