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同姓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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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芸与程彩清的爱情故事,一度在花园镇传为佳话。多少年轻人都为他们冲破家庭阻力,勇敢地走到一起而感动。
程芸是土生土长的花园镇人。上完小学和初中,她就顶替提前退休的父亲,在花园镇供销合作社当上了营业员。
一次接待来商店买香烟的帅小伙程彩清时,两人一见钟情,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对上了眼。据她后来讲,是因为程彩清付钱时的动作很潇洒,引起了她的注意。至于是怎么一个潇洒法,她自己也难以表述清楚。但不难推测,当时已经是牌坊中学体育教师的程彩清,绝对不会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那样,把铜板一个一个地往柜台上面“排”。
自此之后,程彩清隔三差五就到程芸那儿买东西。
买好东西之后也不急着走,而是站在柜台外面,与柜台里面的程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时一聊就是好几个钟头。
再后来,程彩清请程芸到花园电影院看电影,去花园大桥西头的沙滩和小树林里散步,去官塘水库钓鱼。直到有一天,他用自行车把程芸带到了牌坊中学,带进了他的那间单身宿舍。房门先是敞开的,后来又不声不响地关上了……
一切都水到渠成。
小城镇的男女青年谈恋爱,大多是这种模式和套路。
两人高调结婚之后,程芸好长时间没有去单位上班。蜜月里,当她感觉呆在牌坊中学里很无聊,发现丈夫一个人的工资不足以支付家里的开销时,她又找到花园镇供销社,要求能够重新回来站柜台。
供销社经理拿出一份红印堂堂的文件,递给程芸。
她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被花园镇供销社除名了。丢了工作的程芸为自己的意气用事而后悔,但开除的结果却没有办法改变。
正在她追悔莫及、唉声叹气的时候,又收获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她怀孕了。既然已经有了身孕,就老老实实地呆在牌坊中学吧!全当是为了休息保胎。这样一想,她又释然了,不再为工作的事情去伤神。
十月怀胎。程芸生下一个小公主,取名程欢欢。
欢欢的到来,让小两口很兴奋,但本来就紧巴巴的日子,更加捉襟见肘了。从小娇生惯养的程芸,花钱向来大脚大手,哪里忍受得了这种拮据生活的折磨?于是,她开始埋怨程彩清无能,埋怨公公婆婆不帮助他们。随之而来的,是夫妻二人之间的争吵和扯皮。为一些细小的事情磕磕碰碰,经常闹得好几天互相不搭理。
这个时候程芸才意识到,为了爱情而放弃工作是多么的不理智。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头脑发热,干出了糊涂透顶的事情。
欢欢满百日时,程芸抱着女儿第一次回娘家。她耷拉着脑袋,希望得到父母的谅解。程芸她爸妈自是百感交集,搂着闺女,亲着外孙,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鼻子。
程芸她爸退休前是花园镇供销合作社副主任,有一定的人脉关系。他抹开老面子,放下身段子,为女儿工作的事情四处奔走。回原单位已经不可能了,程芸最终被安排到了杨岗公社,还是在供销合作社当营业员。就这样,她带着蹒跚学步的欢欢,去了王加根的家乡杨岗公社,开始了她的新工作和新生活。
只有周末和节假日,他们一家三口才能够团聚。多数时候都是程彩清花园杨岗两头跑。他有时坐长途汽车,有时骑自行车。后来,又花血本买了一辆嘉陵牌摩托车。时不时,他还用摩托车把程芸母女俩接到牌坊中学住几天。
因为分居两地,聚少离多,夫妻团聚的时光自然弥足珍贵。但程彩清和程芸到了一起还是经常扯皮,动不动就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打得鼻青脸肿。产生冲突的主要原因,还是经济问题。
重新走上工作岗位之后,程芸基本上没有领过工资。她负责经营的副食品专柜每次盘存都没有盈余,甚至会亏损一个大窟窿。她那微不足道的几个工资,根本就不够堵窟窿眼,还得程彩清拿钱来弥补。
程芸怀疑是其他同事做了手脚,而别的营业员说是她们母女俩提前享用了。大家经常看到她一边上班,一边吃东西。她女儿欢欢不是拿着饼干蛋糕吃,就是抱着汽水饮料喝,嘴巴很少有空着的时候。谁知道她们享用这些东西掏钱没有!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扯来扯去一直没有定论,谁也断不清这样的糊涂官司。但亏欠的钱,却是非赔不可的。
每次赔钱的时候,程彩清都会把程芸臭骂一顿,甚至理直气壮地用拳头和巴掌让她“长长记性”,提醒她不要总是那么犯糊涂。
程芸也不是省油的灯,程彩清动手打她,她自然会自卫反击。打不赢就拿家里的东西出气,把锅碗瓢盆和开水瓶往外面扔,或者躺在地上打滚儿,杀猪一般地哭号,扯起嗓子叫骂。从程彩清的祖宗八代开始骂起,一直骂到他将来“生儿子没有屁眼”。她骂程彩清没本事赚钱,又总是装大尾巴狼,偷偷摸摸地塞钱给公公婆婆用。小姑子出嫁和小叔子结婚时,狗日的恨不得把家当都送给他们。小姑子小叔子的娃娃出生和过周岁,送的礼钱也是多得离谱。
“老子一个人带着你嫩妈上班容易吗?有时忙得连做饭的工夫都没有。就算老子亏钱,也是因为吃了喝了,总比你个婊子养的打牌输了要强。”程芸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拍打满身的尘土,用脏兮兮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指着程彩清的鼻子尖骂道,“你个王八蛋自己算一算,每年抹牌赌博输了多少钱!”
程彩清横眉怒目地瞪着老婆,想不出合适的话语予以回应。抹牌赌博的确是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说他嗜赌如命,也算不上特别过分。男人嘛,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儿赌性。不过,程彩清迷上抹牌赌博,与他工作相对轻松、业余时间充裕、生活空虚无聊不无关系。
他是牌坊中学唯一的专职体育教师。
全校六个班,每个班每周两节体育课。程彩清一个星期的教学任务就是十二节课。从数量上看,课程并不算少,但农村中学的体育课与其他文化课有着本质区别。上体育课无须写教案,不需要改作业,只须把学生们集中到操场上,进行一下队列训练。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前看,立正,稍息,齐步走。然后就是自由活动。让学生们去体育器材室拿篮球、排球、羽毛球、乒乓球,各取所好,自由组合,疯闹到下课铃声响起。只要学生没有闹事,没有打得头破血流,就算大功告成,完成了教学任务。
每天的两节课上完之后,程彩清就百事大吉,坐在办公室里不知道干什么是好。他又没有读书看报的习惯,于是就拉上其他没课的教师下象棋。万一找不到对手,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地睡大觉。下班之后,他也不愿意回农村的父母家里,常常一个人呆在学校。也懒得做饭,在学校食堂里随便吃点什么,就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
老婆孩子离得那么远,没什么家务事。觉也睡得差不多了,漫漫长夜如何度过?结果他就想到了打牌。最开始是邀请同校的教师到他宿舍里抹长牌。后来改为打麻将、推牌九。再后来发展到摇骰子赌博。参加赌博的人员范围,也从牌坊中学扩大到周边几所学校,有时附近村庄和花园镇的赌徒也来参与。
程彩清那间十几平方米的单身宿舍,成了远近闻名的赌窝子。
因为迷上了赌钱,他对老婆和女儿的惦记明显不如从前,有时周末也懒得往杨岗公社跑。至于他在赌场上的战绩,并非程芸所怒斥的那么悲观。真实情况是,程彩清赢得多、输得少。他赢了钱之后,总是在程芸面前说输了,或者谎称保本,不通报实情。这才导致程芸把他看成了“败家子”。
败家子就败家子吧,他才不想去逞那个强呢!逞强的结果,只会是自己的战果被程芸没收。他宁愿用赢的钱去弥补老婆上班的亏空,也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经济底细。
参加完王加根和方红梅的婚礼,就到了“五一”假期。程彩清突然记起自己好几个星期没去看望老婆和女儿了。放假的当天,他骑上嘉陵摩托车,风驰电掣般赶往杨岗公社。
到达目的地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早已过了供销社下班的时间。他直接去了程芸母女俩住的宿舍,却看见门上一把锁。
她们去哪儿了呢?程彩清询问住在隔壁的程芸的同事。
邻居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程老师您还不知道啊?程芸早就没上班了。她跟着一群放录像的走了,听说是去帮助别人卖门票。”
这回轮到程彩清瞪大眼睛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程芸的同事介绍说,一个月前,杨岗街上来了一个流动录像放映队,听口音似乎是从河南那边儿过来的。他们租用街上的电影院放录像,放的多是武打片,有时也偷偷摸摸放一些让人脸红耳热的黄色片子。引得四邻八乡的农民跑到街上来看稀奇,生意特别火。程芸抱着欢欢去凑热闹,结果被放映队的头儿盯上了。
那头儿虎背熊腰,长得圆滚滚的,留着小胡子,穿着花衬衣,抽着比手指头还粗的雪茄。他主动与程芸拉话,说放映队正好差一个售票员,包吃包住每月工资一百块,问程芸愿意不愿意干。
一百块呀!自己每个月累死累活上班才三十多块钱,还经常拿不到手。程芸二话没说,爽快地答应了。就这样,她成了录像放映队的售票员。在街上帮助别人卖了几天门票,又随放映队一起“流动”到其他地方去了。至于具体去了哪里,程芸的同事也说不清楚。
程彩清听到这里,肺都快要气炸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腰里别着一把尺把长的刀子,骑着嘉陵摩托车四处打听。跟踪追击,终于在黄冈地区麻城县的一个小镇子上找到了那个录像放映队。程彩清黑着脸找到放映队的头儿,看到那人五大三粗,酷似《水浒传》里面的黑李逵。人家是河南人,说不定还在嵩山少林寺练过呢!他估计自己不是那家伙的对手,而且找不出寻别人麻烦的理由。别人只是录用他媳妇当售票员,又没有对他媳妇做什么。
他于是打消了“扬眉剑出鞘”的念头,很大度地与放映队头儿握了握手,不痛不痒地警告了几句,就带着程芸和女儿欢欢离开了。
他再也不敢让程芸去杨岗供销社上班了。这种蠢猪一样的婆娘,你还指望她挣工资?弄不好连人都被别人贩卖了,还要搭上他们的女儿欢欢。就让她在家里呆着吧!带孩子,做家务,反正这些事情也是少不了人干的。
因为抹牌赌博筹码的不断加大,程彩清已经不在乎程芸每个月那几十块钱的工资了。他一个晚上的输赢,往往都是几百元甚至上千元。稍微把张子捉稳一点儿,一次的收益,就抵得上程芸干一年。
程彩清把抹牌赌博当成一条生财之道,作为养家糊口的主要收入来源。他的这种战略思想,得到了程芸的高度认同和积极响应。夫妻二人经常在家里研究打牌的技巧,争取做到战无不胜,想方设法把别人的钱弄到他们的口袋里来。
常言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抹牌赌博的输赢,在很大程度上靠运气。既然起心通过这一途径捞钱,他们就得想办法增加胜算。直白地讲,必须想办法作弊,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出老千”。因为赌场设在他们家里,程彩清享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除了常规的作弊手法,他还与老婆协作配合,产生出其不意的效果。
不管是抹长牌还是打麻将,程芸总是饶有兴趣地站在旁边观战。看着看着,她就会时不时地咳嗽、打哈欠、打喷嚏、举起左手或者右手理头发、摸耳朵、捏鼻子、捂下巴。其实,她的每个动作都有特定的含义,都是在向老公发信息。程彩清自然心领神会,而牌场上的其他人则一无所知。也有赌场经验比较丰富的老手,提出不允许旁人观看的要求。遇到这种情况,程芸就重操旧业,恢复她“营业员”的身份,开辟新的赚钱门道儿。她到邹肖村代销店买回饼干、面包、啤酒、饮料和罐头。到了深更半夜,当赌徒们饿得眼睛发花的时候,她就以超出买价数倍的价格出售。
王加根和方红梅的新邻居,就是这样一家人。
牌坊中学的五排校舍中,有四排的朝向坐北朝南,唯有最南边的那排校舍坐南朝北。这排校舍的后面就是学校的南院墙。院墙与校舍之间的距离只有两三米的样子,形成一条狭长的死胡同。除了初一两个班的教室外,另有三间宿舍。加根和红梅占了一间半。程彩清占了一间。还有半间是学校堆放体育器材的杂物间。这个杂物间的钥匙掌管在体育老师手里,使用权其实还是属于程彩清。
搬入新家之后,王加根和方红梅原来住过的两间宿舍的钥匙仍然在他们手里。邹贵州没有催,他们也就没有急着给。因为考虑到将来油漆家具时味太重,他们有可能要回到“故居”暂住一段时间。交了钥匙,将来又得去找学校要,比较麻烦。
每天晚上,王加根和方红梅在昏暗的白炽灯下看书写字的时候,总会听到隔壁传来哗哗啦啦搓麻将的声音,扯皮争吵的声音。那种热火朝天的嘈杂,一直延续到深更半夜,甚至通宵达旦都不停息。
看书看累了,或者感觉写文章没有灵感的时候,王加根和方红梅就会放下书本和钢笔,相对而坐,聊聊天。他们讨论和商量的话题,是如何安排即将到来的暑假。
暑假有两个月不上班。这是教师职业的特别待遇,也是唯一让其他行业的人们羡慕和嫉妒的地方。不过,对于薪水低、收入少、一年上头难得攒下几个钱的中小学教师来说,这种“特别待遇”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意义。有时,他们甚至为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假期而犯愁。
方红梅收到了湖北大学的面授通知,七月中旬要去武汉。通知要求学员自带行李,这让她遇到了一个小难题,因为家里没有那种适合于铺在单人床上的凉席。本来,她在方湾中学教书时曾经买过一床竹编的凉席。工作调动后,留在了方湾菜园子村的家里,后来又被腊梅带到孝天一中去用了。
她打算放假后去孝天一中,把那床凉席拿回来,带到武汉去。
王加根住院期间垫付的医疗费,到现在还没有报销回来。家里每花一分钱都必须精打细算,根本就挤不出买凉席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