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学籍造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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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腊梅初中复读学籍的来龙去脉,还得追索到三年以前。
当时,腊梅在方湾中学上初二,她姐方红梅刚刚考上孝天县师范学校。那年秋季开学不久,方湾中学教师周东明突然来到腊梅家。
方父方母以为周老师又是为他儿子周哲凡提亲的事情,心里觉得有点儿为难。因为周老师暑假期间来家里提过这事,可他们家大女儿方红梅一直在县师范学校没有回家,他们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不知道大女儿是什么想法。
“我今天来不是为哲凡和红梅的事情。”周东明笑着说,“我是为你们家腊梅读书的事情而来的。”
腊梅读书的事情?腊梅一直比较听话,学习也刻苦努力,在学校里会有什么事情?老两口听到这儿更加紧张。
周东明于是问:“你们想不想给腊梅再建个学籍档案?”
“腊梅读初一时就建了学籍档案啊!为什么要再建个学籍档案?”方父不解地问。
周东明接过方母递过来的茶水,吸着方父给他的香烟,开始讲述初中学籍档案管理中存在的一些猫腻。
他说,学生进入初中,通常会在初一建立学籍档案,到了初三,凭此学籍档案参加中考。初中毕业后,学籍档案就作废了。也就是说,每个学生的学籍档案在初中的保管时间为三年,学生只能在初中阶段读三年。中考后,如果被高中或中等专业学校录取了,学生就能够继续上学读书;要是落选了,就只能走向社会。初中毕业生是不允许复读的。
“这些我们都知道呀!腊梅回来给我们讲过。”方父说。
周东明弹了弹烟灰,又深吸了一口,用炫耀的口吻对方父说:“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一些你们不知道的。”
方父方母都觉得好奇,目不转睛地盯着周老师。
“初中学籍档案管理的名堂很多,这里面的水深得很。”周东明故弄玄虚地侃侃而谈,“说是初中不能复读,学生只能读三年。事实上,有些学生在初中读了四年、五年甚至六年,最后还被中专或者重点高中录取了。”
“怎么会这样?”方父疑惑地问,“那这些学生的学籍档案是哪儿来的?”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周东明得意洋洋地回答说,“初中学籍造假现象非常普遍,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接下来,他列举了一些初中学籍造假的手法,包括延期建档、重复建档、假病休、假留级、假转学、冒名顶替等等。
方父方母听得直打“啧啧”,眼睛瞪得大大的,张着嘴巴好半天不知道合拢。
周东明将烟头在鞋底上摁灭,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口水,再才把话题转移到腊梅身上。
“腊梅上初二,学籍档案也到了初二年级。我可以想办法在初一再给她建个学籍档案——当然这只是个空档案,她不需要回到初一去读书。也就是说,她一个人在方湾中学读书,但方湾中学有两个她的学籍档案。”周东明耐心地解释道,“万一她第一次中考没有考取,就可以继续在初中读一年,用第二个档案再参加一次中考。”
方父方母听到目瞪口呆,几乎异口同声地问:“这样能行?”
“当然行。”周东明非常肯定地回答,“我们学校很多教师,都是采取这种重复建档的方法,给他们的子女或弟妹建两个甚至建三个学籍档案。如果中考落选了,就能名正言顺地在初中复读。”
“能够这样当然好。谁也不能够保证孩子一次中考就能够考取。”方父满怀感激地对周东明说,“这事就有劳周老师费心了。要是需要花钱打点的话,您尽管告诉我们。”
“您说这话就见外了!”周东明非常大度地摆摆手,接着又笑着说,“要是红梅和哲凡好上了,我们就是儿女亲家。还谈什么钱不钱?你们给我两张腊梅的登记照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不用管。所有手续我负责搞定。”
方父方母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又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找了两张二女儿的登记照片,交给周东明。
“这事一定要保密!不能对任何外人讲。”周东明临走时嘱咐道,“也不能告诉腊梅。她要是知道后面还有学籍档案,说不定学习就会松劲的。”
“行!这事就我们三个人知道,其他任何人都不告诉。”方父唯唯诺诺地答应。
周东明拿着照片走了之后,这事就没有了下文。
方父方母也不知道二女儿的第二个学籍档案建立了没有。到去年腊梅第一次参加中考时,这事已经过去了两年,他们几乎忘记了。
直到确认腊梅中考落选,商量她接下来怎么办时,方父这才记起这件事情。他让即将成为方湾中学教师的大女儿去找周东明,打听一下那事到底办了没有。
方红梅当时很矛盾。
她刚与周哲凡分手了,再去找周哲凡的父母,自然心里觉得别扭。但这事她不去打听又让谁去打听呢?明知道是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总不能让年迈的父母去丢这个人吧?为了妹妹的前途,赴汤蹈火都无所谓,受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她马上就要到方湾中学工作,将来与周东明就是同事了,不可能总不打交道。借助机会道个歉,改善一下关系也是好事情。
想到这些,她就硬着头皮到方湾中学教工宿舍,见到了曾经的高中老师兼班主任周东明。叙了一会儿旧,扯了一会儿闲话,她就转入正题,询问她妹腊梅的第二个学籍档案是否办了。
“办了!所有手续都是我亲自办理的。”周东明信誓旦旦地回答,“绝对没有问题。”
听到这儿,方红梅差点儿流出了眼泪。感动?欣喜?内疚?庆幸?似乎都有那么一点点。
有了这个备用学籍,腊梅去年就没有去读普通高中,放心大胆地在方湾中学复读了一年。万没有想到,虽然她今年中考取得了好成绩,学籍档案还是出了问题,而且是被别人举报的。
方红梅在孝天市教育局听到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为中学教师,她对初中生学籍造假现象还是比较清楚的。像腊梅这种重复建档的情况,在方湾中学并不少见。为什么别人用假学籍参加中考能够顺利过关?而偏偏腊梅会被人举报呢?
当然,腊梅用的是假学籍,被人举报也无可厚非。只是这样一来,对腊梅显得就不够公平。让她去举报其他弄虚作假的考生,她又鼓不起勇气,更拿不出证据。
唉!认命吧。命里有的终会有,命里无的不强求。或许,腊梅就是与中专学校无缘。不然的话,怎么会考好考坏都不能被录取呢?
暑期培训结束后,方红梅心情沉重地前往长途汽车站,坐班车回到了方湾菜园子村。
走进熟悉的家门,再也看不到前段日子喜气洋洋的情景。方父、方母和老奶奶坐在堂屋里,一个个如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唉声叹气。腊梅听到姐姐的声音,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明显地瘦了,看上去憔悴不堪,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在汽车上时,方红梅一直告诫自己要坚强,即使内心难受,也要强作欢颜,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用正能量影响家人,但此情此景,还是让她忍不住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怎么会这样呢?”方父又开始自言自语,“腊梅的学籍是周老师一手办理的,他不是说绝对不会出问题吗?”
“不是给您讲过吗?学籍档案确实办了,但是被人举了报。”
“这事没有多少人知道啊!周老师一直叫我们保密。”
方红梅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方父于是放下碗筷,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借着煤油灯火点燃,默默地抽起来。
方母说:“这段日子全家人都是吃不香、睡不着。看到别人家的考生一个个接到录取通知书,而腊梅的没有音讯,心里就如刀绞一样难受。你爸总是十一二点钟才上床,翻过来,翻过去。眯得个把钟头,早上四点不到又起来了。他一个人坐在堂屋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上班也打不起精神,瞅着没人的时候,就偷偷地抹眼泪……”
正说着,方湾中学教导主任周东明突然出现在门口。
一家人赶紧都站了起来,与周主任打招呼,邀请周主任上桌吃饭。
“吃过了。”周东明笑着婉言谢绝,“知道小方暑期培训今天结束,就过来看看。”
方父给客人递烟。方母给客人倒水。红梅给客人拿凳子。
大家重新坐定之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腊梅的身上。
“真的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周东明表现出非常遗憾和气愤的样子,“我好心好意给腊梅办学籍,没想到被人举报了。让人白起了一场心思。”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谢谢周主任。”方父说。
“这个举报的人会是哪个呢?这事没有多少人知道啊!”周东明像是自己问自己,又像是问屋里坐着的其他人。
其他人都没有做声。
“我个人认为,这个写举报信的人很有可能是方湾中学的老师或者学生,因为外面的人不了解情况。”周东明继续推测。
其他人还是没有做声。
“虽然没什么证据,但我觉得有一个人值得怀疑。”周东明压低嗓子对大家说。
“谁?”方父一下子警觉起来。
周东明前后左右望了望,犹豫片刻,非常肯定地回答:“我们学校的后勤主任老程。”
“程主任?”方红梅感觉非常吃惊,同时又觉得不太可能,“程主任为什么要举报我们家腊梅?我们与程主任之间又没什么过节。”
周东明吸了一口烟,回答说:“小方你刚参加工作,还比较单纯,不晓得世事的凶险,人心的险恶。老程这个人心眼比较小,总怕好事了别人。你还记得扫盲检查团在我们学校吃饭的事情吗?”
方红梅点了点头,没有应声。
“校长都说了,检查团吃不了的剩菜让老师们随便吃。他倒好,自作主张地把剩下来的好菜锁起来,不给老师们吃,说是要留着卖钱。”周东明侃侃而谈,旁征博引,“方湾中学今年参加中考的教师子女和教师弟妹,只有老程的儿子和你们家腊梅两个人。老程的儿子连普通高中都没有考上,而你们家腊梅却过了中专录取分数线,他当然觉得没面子。为了求得心理上的平衡,他很有可能暗中来那么一下子。”
听到这儿,方父和方母都觉得周主任的分析有道理,而方红梅却显得比较冷静。
她知道,周东明与后勤主任老程关系一直不怎么好,两人都在竞争副校长这个职位。周东明有可能是故意往程主任身上泼脏水,挑起他们一家人对程主任的仇恨,让他们一家人在外面说程主任的坏话,借此来败坏程主任的名声。
“我也只是瞎猜啊!没什么证据。”周东明表达完自己的意思,就起身告辞。
送走客人,屋里全部是自家人的时候,方红梅谈了自己寻周东明到访的看法。她认为周东明是做贼心虚,贼喊捉贼。
“当初他主动帮腊梅办学籍档案,是想讨好我们家,想我成为他们家的儿媳妇。我与周哲凡分手后,他对我们家的态度就完全变了,说不定心里还后悔帮腊梅办了学籍档案。”红梅一针见血地分析道,“我到方湾中学上班这一年,他明里暗里压制我,打击报复我,故意给小鞋我穿。我早就把他这个人看穿了。腊梅的学籍是他办理的,只有他最熟悉情况,举报的嫌疑也最大。他与程主任关系一直不好,两人都在竞争副校长,就故意往程主任身上泼脏水,转移我们的怀疑和仇恨。我们千万不能相信他,以免中了他的圈套,替他当了炮灰。”
听过大女儿的牢骚,方父不知该说什么好。
犹豫了一会儿,他才用息事宁人的口气劝慰道:“你也用不着胡乱猜测。反正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再去追查举报的人也没什么意义。全当是我们点子低,认栽,认倒霉。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商量一下,看腊梅下一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回来种田。”腊梅接过话茬,没好气地回答,“家里总不是需要人做事的?”
整个屋子霎时安静下来,有半分钟没有人吭声。
“回来种田绝对不行!书肯定是要读的,就是看读初中,还是读高中。”方父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驳回了二女儿的任性胡言,“你现在读得上不上、下不下,这样回来太可惜了。只要你想读,我和你妈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供到头。”
方红梅说:“腊梅已经被人盯上了,又在孝天县文教局挂了号,再去初中复读肯定不行。明年考得再好,也会和今年一样,上不了中专。我建议腊梅去读肖港高中。”
腊梅马上表示反对:“肖港高中每年只能考二三十个人,而且考上的绝大多数是男生。我去那儿读书,还不等于打酱油?读三年一样回来种田!”
“读三年再说呗!万一不行再复读,高中复读又不受限制。就算最后考不出去,起码也能拿个高中文凭。”方红梅坚持自己的意见。
听着姐妹俩打嘴巴子官司,方父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表自己的意见:“要是决定了读普通高中,就不见得非要去肖港高中,可以在孝天城里找一所学校。这样的话,与敬文在一起,姐弟俩相互之后有个照应。”
方红梅想了一下,觉得这个提议也不错。她说自己去找找函授同学和师范的老同学,看能否托人帮忙联系一所较好的高中。
事情这样定下来之后,第二天她又动身去了孝天城。
最终的结果让人大喜过望:在汤正源的直接干预下,通过他的学生——现任孝天县文教局招生办主任的“神操作”,方腊梅被孝天县第一高级中学录取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方红梅则满心欢喜地回到方湾菜园子村,还没来得及向家人通报喜讯,却惊悉奶奶去世的噩耗。
走进家门,她看见母亲抱着奶奶的遗体,伸冤一样地哭号着。腊梅、敬武站在床头,不停地抹着眼泪。父亲则一边流着泪,一边安排人借钱,准备料理老人的后事。
到了下午,菜园子村男女老少都到她家来帮忙。有的去亲戚家里报丧,有的上街买鱼买肉买蔬菜,有的挑着黄豆去打豆腐,有的到责任田里去挖墓坑……
第二天是死者出殡的日子。
除了亲戚朋友,方父和方红梅所在单位的部分同事也来了。
马静问方红梅:“怎么没有看到王加根?”
方红梅有点儿沮丧地回答:“他今天在开会。电话打不通,写信打电报也来不及。”
此时此刻,王加根对红梅家的丧事一无所知。
他正坐在花园公社大礼堂,听文教组长刘福民宣布教育行政管理机构改革及教师分工调整的决定。
刘福民说,孝天县已经改为县级孝天市。孝天市所辖人民公社全部改为“乡”,生产大队全部改为“村”。原来的花园公社更名为牌坊乡,与邻近的季店乡、陡山乡合并组成花园区公所。根据行政机构改革的要求,原花园公社文教组、季店公社文教组、陡山公社文教组合并组成花园区教育组,负责管理花园区三个乡的教育工作,统一调配教育资源。因此,今年的教师人事变动比较大。
花园公社小学又恢复为原来的名称,还是叫襄花小学,有八个教师调到了其他学校。其中,宋双清到桥西中学,涂勇到白合中学,王加根和董志芳到牌坊中学,另外四个人分别安排在不同的小学。
开会时,王加根和董志芳正好坐在一起。
董志芳说,她是主动申请到牌坊中学的,因为那所学校离王家岗驻军部队比较近,上班方便。而且,牌坊中学条件也不错,有自来水,有电……
王加根听过这些,对新的工作单位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