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双抢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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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年的收尾工作,王加根是在病中完成的。
好在学生们这段日子好像突然懂事了一样,表现得特别自觉,也比较听话。在至关重要的期末考试中,戴帽儿初中班数学和英语与期中考试相比都有进步,语文更是创造了历史,夺得全公社第一名。
这段时间,王加根没怎么去办公室,一直在宿舍里办公。去教室上课,也视健康情况而定。因为新课已经上完了,讲授的内容相对较少,主要是编印复习资料,发给学生们练习,然后公布答案——俗称考讲。在宿舍的时间比较自由,感觉身体状况较好时,他就刻钢版、印资料、改卷子、填成绩单、写评语;感觉身体不适,就躺下休息。药一直在吃,但效果差强人意。因为白天睡得太多,晚上难免有时失眠。写作是没有心情了,只有强迫自己看书。
恰逢世界超级女排赛如火如荼地进行。中国队一路过关斩将,半决赛遭遇美国,艰难取胜;决赛又碰到日本。女排姑娘不负众望,一举夺得冠军。只要有中国女排比赛,王加根就抱着收音机听实况转播。女排姑娘的拼搏精神和宋世雄煽动性极强的讲解及点评,给病榻上的他增添了不少的乐趣和战胜疾病的信心。
“十大金刚”中收听女排比赛实况转播的还不少。大家呆在宿舍里,守着收音机,如醉如痴地收听。时而欢呼,时而嘘唏,时而叹息,整个大礼堂宿舍区,到处都可以听到宋世雄咋咋呼呼的声音。唉,要是有台电视机,能够看到现场画面就更带劲了。一睹女排姑娘的风采,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啊!
放暑假了。学生们抬的抬桌子、扛的扛凳子,背的背椅子,从各个教室里走了出来,欢天喜地地走出校园。老师们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度过炎热而又漫长的假期。只有王加根无动于衷。他还没有马上离开学校的打算,准备等候方红梅。
王加根的病基本上好利索了。他和方红梅在信中约定,两人暑假一起去杨岗公社王李村,帮家里抢收抢种庄稼。到了七月末或者八月初,就全力以赴跑腊梅考学的事情。
为了方便暑假期间出行,王加根自作主张买了一辆“大桥牌”自行车。本来,他早就想买自行车,钱也攒得差不多了。“互助会”轮到他领互助金时,他就拿到了一百五十元钱。加上近一年的积蓄,他的存款已经超过了两百元,买一辆自行车绰绰有余。之所以一直没有下手,他是在等待机会。因为他想弄一张名牌自行车的供应票,争取买到一辆“永久”或者“凤凰”。现在要跑腊梅升学的事情,已经不允许他继续等待了。他还是委屈求全,买了一辆杂牌子自行车。不过,杂牌也有杂牌的好处,便宜!算上自行车锁及各种配饰,总共花了一百四十元钱。手头结余七八十元,正好可以作为暑假的花销。
自行车买回后,王加根抓紧练习骑行。先是在校园里面练习,接着骑出校园,到襄花公路上练。有时往孝天县师范学校的方向跑,练习上坡和下坡时如何控制刹车;有时往花园镇的方向跑,练习在人多车多时如何做到不慌乱,锻炼自己的胆量和勇气。
等到方红梅来学校找他时,王加根俨然一个老手,自行车骑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了。他们果断地决定:这次回王李村不坐长途汽车,就骑自行车回家!既然有了自行车,何必掏冤枉钱去买汽车票?骑自行车时间又自由,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不用再去赶车、候车,等得人心烦意乱。
瞅了个天晴的日子,王加根骑车带上方红梅,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骑自行车远行。他们是上午十点钟出发的,预计中午十二点之前到王李村,正好可以赶上吃午饭。也就六十多里路程,两个小时应该足够了。总不至于每小时三十里路的速度都达不到吧?
上路后,无论是坐车的方红梅,还是骑车的王加根,都特别兴奋。出学校大门到花园镇,道路平坦且多为下坡,不用蹬车,车轮就转得飞快。自行车这东西真是太好了!发明自行车的人太伟大了!王加根赞不绝口,不由自主地发着感叹。不过,好景不长。穿过花园镇,进入镇东的丘陵地带,就开始爬坡上王家岗了。王加根感觉非常吃力。方红梅建议他下车推行。他又犟驴一般不肯。最后实在是骑不动了,还是采纳了方红梅的建议。
过了王家岗,柏油路变成了土石路。路面崎岖不平,坑坑洼洼,到处是泥水凼子,而且多为上上下下的坡道。上坡骑不动,下坡不敢放行,平地也得躲避水坑和泥潭。所以,推行的时间比骑行的时间还要多。没关系!反正又不赶时间,行走时正好可以聊聊天。
方红梅说,腊梅今年中考过后,自我感觉特别好。对照答案估了一下分数,预计总分可以达到四百九十分。
“这么强!”王加根由衷赞叹,“重点高中和中专录取分数线一般在四百六十分左右。她可以超出三十分呢!腊梅太棒了!”
方红梅说,预估尽管乐观,但家里人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她妈斋戒三日,专程去了一趟黄陂木兰山,求菩萨保佑。她爸天天在家里叨唠,催她到王加根这儿来,一起去找找孝天县师范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探听中考阅卷的地方,找人帮忙打招呼。
“去年被周东明愚弄过一回,他还是不长记性!”方红梅显得有点儿生气,认为她爸的想法太天真,“中考阅卷是严格保密的。阅卷地点怎么可能随便让人知道?阅卷人员也是提前集中,封闭管理,试卷全部改完之后才让出来。我们去哪儿向别人打招呼?再说,就算我们把信息传递给了阅卷人员,成千上万份试卷,别人去哪儿找腊梅的卷子?何况考生的姓名、准考证号这些信息都是密封装订的,根本就不可能看到!我把这些道理讲给我爸听,但他老人家还是固执己见,一根筋地要我跑路子找人。说,找找总比守在家里强,死马当成活以医。说不定突然遇到一个机会呢?暑假又不上班,有的是时间。不就是花几个路费么?这钱由家里出!再就是出点儿力气到处跑一跑,年纪轻轻的,吃点儿亏又累不死人!天天在家里叨叨,吵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
王加根听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我们将来有了儿女,会不会也这样为他们升学的事情操心呢?想到这样一个问题,王加根自嘲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方红梅莫名其妙地问。
“没什么。”王加根回答说,“我在想,”方红梅无可奈何地反问,“有人守规矩,有人不守规矩。结果又总是守规矩的人吃亏,不守规矩的占便宜。哪个还愿意继续守规矩?”
到王李村时,接近下午两点钟。原本计划两个小时的行程,整整用了四个小时,多花了一倍的时间。离开孝花公路,从双峰管理区到王李村那段机耕路,全是烂泥,既不能骑车,也不能推车,王加根只能扛着车子走。他们到家时的狼狈相,就不在这里描述了。
走进家门,还是和上次回家一样,只看见王裁缝和加叶这爷孙俩。王厚义和胡月娥下地收割早稻了。
冷冷清清,脏乱不堪。路上的热情被一盆冷水浇灭。两人不声不响地开始做饭——白菜煮面条,先把肚子填饱再说。四个小时的艰难行程,让两个年轻人累得几近瘫痪。他们吃完面条,稍微洗了一下,就进入房间,倒在床上睡着了。
吃晚饭的时候,王厚义和胡月娥的情绪不怎么好。因为怕加根和红梅误解,他们趁王裁缝离开堂屋进房间的时候,小声告诉他们:加根的四叔厚德死了。
四叔死了?这让王加根非常震惊。厚德是五年前与胡太婆的外孙女春芝结婚的,接连生下两个大胖小子。算起来,他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厚义说,厚德的死确实有点儿蹊跷。从听到的情况来看,很可能是一场医疗事故。他们弟兄四人中,厚德年龄最小,长得最帅,身体也是最强壮的。从部队复员后,厚德一直在江汉农场砖瓦厂上班,并且当上了车间主任。几天前,厚德身体有点儿不舒服,去江汉农场医院看医生。诊断为伤风感冒,说是要输液。结果,一瓶吊水还没有打完,就产生了极强烈的不良反应。医院马上组织抢救,但最终还是没有挽回他年轻的生命。
“春芝去找农场医院扯皮,你三叔三婶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胡月娥一脸神秘地说,“厚德看病先是找的你三婶,你三婶是农场医院的护士,熟人比较多。医生给厚德看病时,好多钱都没有收,还给了不少方便,没想到出了意外。春芝再去找农场医院闹,你三婶和那个医生肯定会受牵连,恐怕今后连班都没上的。为这事,老三老四两家有了矛盾,扯了好长时间的皮。春芝和你三叔三婶到现在还互不理睬,没有讲话。”
王加根不怎么关心这些是是非非,只是难以接受四叔死亡这个事实。厚德和春芝结婚后,到了春节都会回王李村过年,在加根家里小住几天。每次回来,他们在王李村都特别抢眼。夫妻调情,父子打闹,母子欢笑,显得其乐融融,温馨无比。所有这一切,从此就将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伤、痛苦和怀念。
人的生命太脆弱了。那么一个身强体壮、年富力强、活力四射的小伙子,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了。这让王加根看到了人生的无常,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悲观和恐惧。但是,悲观和恐惧又有什么用呢?命运就是那么残酷,每一个人都必须去面对。
死亡是可怕的,但我们也可以把它作为鞭策自己的动力。加根这样想。当我浑浑噩噩地虚度时日,或者因为空虚无聊而感到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可以假设:“也许,我明天就会死去——”那么,人就会霎时紧张起来,无数必须办的事情,抓紧时间去办。
第二天,王加根就参与“双抢”了——跟厚义和胡月娥一起抢收早稻、抢种晚稻。方红梅没有干过水田里的农活,又怕蚂蟥和水蛇,就留在家里洗衣服、做饭、喂猪,搞后勤服务。当她在家里忙进忙出的时候,不时有抽着旱烟袋的老头儿老太太来串门。胡太婆、本家二爹、本家二婆、皮匠三爷、皮匠三婆……这些人无话找话地问红梅一些问题,说几句没有油盐酱醋的家常话,又都吞云吐雾地离开了。
望着这些走路颤颤巍巍、说话声音发抖、皮肤如松树皮一样皱巴巴的老人,方红梅非常纳闷儿:王李村的寿星怎么这么多呀?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随处可见。胡太婆快一百岁了!也没看见他们吃什么好东西呀。这里的人一日三餐非常简单。只求填饱肚子,根本就不讲究营养,而且不注意卫生。未必真的如俗话说的那样,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老头儿老太太吃喝都很马虎,但几乎每个人都抽烟。老人们都随身带着旱烟锅子和装有烟丝的布烟袋,一些讲究的老人家抽的还是精致的水烟袋。抽烟不是有害健康吗?他们为什么能活那么大岁数?这里的人干活也非常辛苦,劳动强度特别大。像现在这样的农忙季节,都是起早贪黑,甚至通宵达旦地勤扒苦做。
方红梅没有下地,在家里搞家务、做后勤都感觉吃不消。天那么热,又没有降温的饮品,唯一解渴的东西就是白开水。
加根家八仙桌上摆放着一只装有白开水的土陶瓦壶,瓦壶上倒扣着一个脏兮兮的搪瓷缸。家里人渴了,就把瓦壶里的水倒进搪瓷缸,咕嘟咕嘟地喝一阵。搪瓷缸那么脏,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又全家人共用。方红梅喝水时,总是闭着眼睛,强迫自己不看缸子里面的污垢。
成熟的早稻全部收回,晚稻秧苗插得差不多的时候,王加根主动提出,去跑一跑腊梅中考的事情。方红梅自然非常高兴。虽然她口里责备她爸的想法不切实际,但内心里还是希望加根为她妹的事情跑一跑。就像她爸说的那样,即使起不了什么作用,至少心理上是一个安慰。
“你只当进行社会调查,出门体验生活的。到处跑一跑,对你的文学创作也会有帮助。”送加根出门时,方红梅这样说,“我一定把家里的后勤工作搞好,让你爸你继母安心双抢。呆会儿我就去双峰街上买点儿生粉和陈醋,给他们做凉粉。”
加根深情地望了红梅一眼,什么也没说,就骑上自行车上路了。
目送加根骑车远去的背景,方红梅怅然若失,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他不会出什么事吧?方红梅脑子里突然闪现这样的一个念头。亲爱的人,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快去快回,平平安安地回来。
这段日子,王加根实在是太累了。每天收工回家,总是形容枯槁,面无表情,说话有气无力,走路迈不动步子。人晒黑了,而且日渐消瘦。吃过晚饭,连坐在门口乘凉的精神都没有。无论天气多么热,他总是洗完脚就钻进房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连身上有大黑蚊子咬都没有感觉。方红梅帮他赶走蚊子,双手捧着他瘦削的脸蛋,心痛得泪如泉涌。回王李村之前,加根病了那么长时间,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哪里受得了如此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他需要静养、需要休息啊!可是,为了妹妹腊梅升学的事情,又不得不骑车远行。
路上不会出什么意外吧?亲爱的人,你一定要好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