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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乌云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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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根对江汉农场亲人们不冷不热的态度,厚义不是不清楚,但他还是抱有幻想,并且一直在努力,要增进儿子与王家亲人们之间的感情,让加根融入江汉农场那个大家庭。

加根师范毕业,马上就要参加工作了,祖祖辈辈与黄土打交道的王家,终于有了一个吃公家饭的人,也算得上是光宗耀祖。所以,厚义特别希望儿子这个时候去江汉农场,在外人面前显摆显摆。这也是他当父亲的一种荣耀。

“我都跟我妈说好了,再去改变行程不太好。”扯完这个理由,加根觉得还不够充分,接着又撒了一个谎,“我托我姐在BJ买了不少书,都是上班后要用的,必须去拿回来。”

厚义不再言语了,默默地吸着旱烟袋。他叫儿子去江汉农场,其实也就是随口说说,心里根本没抱什么指望,因为他明知道加根不会听他的。

“那好吧!你在家里歇着。我去双峰街上割点儿肉。”厚义把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摁灭麻杆,屁股离开凳子站起身,走出了家门。

王加根这才来到一直在摇摇篮的奶奶身边。

他瞅了一眼熟睡中的婴儿,目光就回到了奶奶那饱经沧桑、满是皱纹的脸上。与上次相见时相比,奶奶又老多了!一股酸楚涌向加根的喉管。

“胡月娥去隔壁打麻将了。”老人家显然有些生气,“喂完奶就出去了。地上尿布一大堆,眼见就没有换的了。我又腾不出手去洗。这小东西完全离不开人!别看现在睡得好好的,只要停下手不摇了,她马上就会醒。又哭又闹,磨死人!”

加根无言以对,对奶奶的怜爱和同情油然而生。他知道奶奶与他爸厚义的关系不好,两人虽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却如同路人,平时都不怎么讲话。这些年来,除了大年三十吃团年饭,他们从来就没有坐在一张桌子上用过餐。

老人家一直把加根父母离婚的过错,归咎在厚义身上。她怪厚义脾气不好,性格粗暴;骂厚义作风下流,与别的女人乱搞……谈起厚义就怒不可遏,恨得咬牙切齿。

王厚义呢?对加根他奶同样没有感情。虽然厚义是以继子和上门女婿双重身份进入这个家庭的,但他从来就没有喊过老人家一声“妈”,一直称呼加根他奶为“伯母”。那么繁重的家务压在老人家身上,厚义丝毫也不同情,还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儿,说衣服没洗干净,说饭里有砂子,说家里的猪越喂越瘦……稍有不满意,就对老人家横眉瞪眼,污言秽语地谩骂。

这种时候,加根他奶多半忍气吞声,不与厚义计较。但厚义有时又骂得实在太不象话,表现得太不近情理,老人家就要回骂几句。结果,就招来厚义的拳打脚踢。加根曾亲眼见到,他爸双手扯着奶奶的头发,狠命地往墙上撞,撞得奶奶昏死过去……

因为这些耳闻目睹的经历,加根离家去师范学校读书时,就对奶奶特别不放心。有他在家,厚义兽性发作的时候,他还能尽自己的力量帮奶奶一把,喊左邻右舍的乡亲们来扯劝。而他这一走,奶奶可真是孤立无援、凶多吉少、前途未卜啊!

初到孝天县师范学校,王加根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奶奶。逢到节假日休息,他就坐汽车回王李村看奶奶。每次回家,他都会发现奶奶的身体不如从前,比上次要衰老一大截,耳朵也越来越聋了。一聋三痴,干家务活不如以前利索。奶奶看到孙儿回来,总是高兴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拉着加根的手,问长问短。

系上围裙,挪动着小脚进厨房,煮鸡蛋给孙儿吃。

家里的鸡下蛋了,奶奶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卖,总是瞒着王厚义,收在自己的衣柜里。等加根回去了,就煮给孙儿吃。前年夏天,因为天热,加根又两个多月没有回家,奶奶收藏的鸡蛋好多都坏了。老人家心疼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地骂自己“老糊涂了”。有了这次教训之后,她就把鸡蛋卖给那些走村串户的小商贩,留下钱,等加根回家了,就偷偷地塞给孙儿。

不过,自从胡月娥来到这个家,加根他奶就很难从鸡窝里捡到鸡蛋了。老人家完全丧失了对这项收入的支配权。

“哟,加根回来了!还没吃饭吧?我拿鸡蛋给你下面条。”加根刚挨着奶奶坐下,胡月娥就耸着高高的胸脯,从外面走进家门。

加根说不饿,不用单另做吃的,呆会儿一起吃午饭就行了。

“也行。你爸去街上割肉了,中午炒两个好菜,你们父子俩喝点儿酒。”胡月娥顺风转舵,拎起厨房门口的菜篮子,说,“我去菜园子弄点儿菜回。”

半个时辰后,王厚义和胡月娥双双回家了。夫妻俩一起动手,洗的洗菜,切的切肉,煮饭炒菜,齐心协力做好了午饭。

“加根,你去把胡太婆接来,一起吃中饭。”厚义见桌子上有这么多好菜,吩咐儿子去请胡太婆。

加根满口答应着出了门。

胡太婆是王李村独一无二的五保户,并且是村里年龄最长的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了。她丈夫死得早,唯一的女儿出嫁后,胡太婆就孤身一人生活在王李村,一直由生产队保吃、保穿、保医、保住,死后当然还得保葬。也不知祖辈之间存在什么亲缘关系,胡太婆一直被加根家认定为“自己屋里的”,平时走动比较频繁。王厚义担任生产队长那些年,对胡太婆也格外照顾。胡太婆家的生活用水,总是厚义帮忙挑。春节时的对联,也是厚义帮忙贴。厚义家里弄了什么好吃的,也会给胡太婆送一碗。

像今天这种情况,厚义自然也不会忘记胡太婆。

加根甚至觉得,他父亲对胡太婆,比对他奶奶还要好,也不知道这其中是什么原因。当然,胡太婆对加根也是挺好的,打小就格外喜欢他,见到他总是“乖乖”前“乖乖”后地叫着,把别人送的罐头呀蛋糕呀分给加根吃。过年的时候,加根还会跟着父亲去胡太婆女儿家——也就是他姑婆家拜年。后来,胡太婆的外孙女春芝嫁给了加根的四叔王厚德。亲上加亲,两家的关系就更密切了。

胡太婆住在生产队的公房里,门口是开阔的稻场。老人家正坐在屋侧边的树阴下,手摇着蒲扇乘凉。

当加根说明来意时,胡太婆并没有表现出他所预想的那么高兴,反而脸拉得老长,没好气地回答:“我不去!”

加根非常吃惊,问胡太婆为什么不接受邀请。

胡太婆于是拉着加根的手,长长短短地哭诉起来,又生气又委屈地说,王厚义和胡月娥对她如何不好,如何虐待她。

“胡月娥昨天还跳起胯子来骂我,咒我死!今天又接我去吃饭。我是三岁小孩么?打一下,再摸一下。”胡太婆气呼呼地说,接着又嘱咐加根,“乖乖,你要是工作了,就把你奶奶接走,让她跟着你享几天福,莫让她跟着厚义和胡月娥。这两个狗男女,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迟早会把你奶奶整死的。”

王加根觉得面子上很过意不去,但还是盛情相邀。

胡太婆执意不去。她说,与厚义和胡月娥坐在一起根本就没有胃口,哪里吃得下什么东西。

告别胡太婆,返回家里的路上,加根越想越生气,一股无名的怒火在胸膛里升腾。王厚义的半吊子脾气上来了,对老人开口就骂、动手就打,这个他心里很清楚。但是,胡月娥竟然也这么泼、这么恶,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王厚义与胡月娥是去年春天结婚的。

这一年来,加根与胡月娥接触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个礼拜。总体上讲,他对这个继母的印象还不错。会做家,肯劳动,舍得吃苦,做事麻利,平常总是风风火火,对他也比较热情。加根甚至认为,他爸娶了胡月娥,是捡了个极大的便宜。

厚义与白素珍离婚后,先是试图复婚,结果遭到白素珍的拒绝。他死心之后,又努力重新再找。托媒人无数,钱也花了不少,但一直未能如愿,整整当了十五年鳏夫。去年,在本家二爹的撮合下,四十三岁的厚义才娶到了胡月娥。尤为让王李村很多人眼红、让加根感到吃惊的是,胡月娥不仅五官端正,体格健全,没有任何生理缺陷,而且年龄才三十岁出头!

据说,胡月娥是结过婚的,生有一儿一女两个小孩。婆家在孝天县花西公社。她丈夫原本是个退伍军人,后来不知怎么患上了精神病,经常无缘无故的打她、折磨她。她忍无可忍,就离家出走,一个人在外面讨吃要饭。到王李村时,被加根的本家二爹收留。本家二爹就把这个讨饭的女人介绍给了王厚义。没想到,两人见面后,你情我愿,一拍即合,很快就生活在了一起。转眼过去了一年多,两人相亲相爱,还生了一个女孩儿。

直到今天,加根才发现胡月娥是如此不尊敬长辈的一个泼妇。他决定要与父亲和继母理论理论。走进家门,他看到本家二爹和本家二婆坐在堂屋里,显然他们是被厚义请来共进午餐的。

“胡太婆呢?”看到儿子一个人回了,厚义问。

“她不来。”

“为什么?”

加根看了一眼正往桌子上端菜的胡月娥,故意大声回答:“胡太婆见到我,就破口大骂。说,昨天那个不要脸的婆娘跳起胯子来骂我,咒我死,今天还请我去吃饭。”

“算了!算了!不来就算了。”王厚义不停地冲加根使眼色。

加根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善罢甘休?他转身面对胡月娥,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咒胡太婆死?胡太婆快一百岁的人了,你凭什么诅咒她老人家?凭什么?凭什么?你说!”

王厚义一个箭步朝加根冲过来,骂道:“你个小狗日的,反了天!”

本家二爹起身拦住厚义,护着加根。

“你们凭什么虐待一个百岁老人?凭什么?说!”

王厚义一把抓起加根的胳膊,往屋外面拉:“走!我跟你一起去问问那个老东西。”

出门后,厚义用手指头戳着儿子的前额:“你个小狗日的!就是找借口回来闹。你跟老子滚!老子不要你这个强盗狗日的。”

“要我滚?没那么容易。”加根圆睁怒目地回敬道,“我走了,你们还不把几个老人整死!”

父子于是争吵起来,引来了左邻右舍不少人围观。

厚义对儿子怒目而视,口里不断地骂着脏话。

在众人的劝说下,父子俩最终都回到了屋子里面。本家二爹本家二婆又从中带了半天和,大家才围坐在了饭桌上。

加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猪肉扔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端起酒杯,伸到本家二爹本家二婆面前:“请!”

厚义坐着没动。他抬起右手,伸出指头点着加根的额头:“老子哪一点儿对不住你?每次回来总是把你当客待。”

加根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怒火,没有作声。

厚义拎起酒壶,放到一边:“老子今天不给酒你喝。”

加根就拿起筷子一个劲地吃菜。

“怎么?她忙了半天,现在就让她坐在灶屋里?”厚义对着加根问。“她”显然是把胡月娥。

“我又没叫她不吃!未必还要我去喂她不成?”加根不好气地回答。

厚义气得浑身发抖,又骂开了:“你个小狗日的,今天不去向她道歉,不去把她说好了,老子饶不了你!”

正在父子俩唇枪舌剑的时候,胡月娥突然哭着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径直往大门外面跑。

王厚义马上站起身,冲过去把胡月娥抱住。

胡月娥声泪俱下,挣扎着又哭又闹:“我要去问问那个老母狗!老*!我是么样对不住她。”

王厚义把胡月娥抱回家,按坐在一把椅子上。然后,气急败坏地怒视着儿子。

加根他奶站起身,扯了扯孙儿的衣襟,示意孙儿快点儿跑。

加根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拿起酒壶,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接着,又继续往空酒杯里斟酒。

本家二爹抢过酒壶,劝加根不要再喝了。

他置之不理,端起酒杯又一饮而尽,再拿起筷子夹菜。菜送进嘴里的同时,泪如雨下。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他妈白素珍和姐姐加枝的身影,喉咙里堵塞着哽咽,怎么也吞不下东西。

呼天抢地的胡月娥慢慢平静下来,抱起摇篮里的婴儿,掀起上衣开始喂奶。

王厚义又回坐到饭桌上,责问正在流泪的儿子:“怎么?你还抱屈了?”

加根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他离开饭桌,拎起脚盆到奶奶的房间。从厨房的水缸里舀了两脸盆凉水,洗了一个冷水澡。然后,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不听任何人的劝告,头也不回地走了。

坐在开往花园镇的班车上,加根的心情一直难以平静,情绪颓败到了极点。他开始检视今天的行为,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儿感情用事。

听过胡太婆的哭诉,他的确非常生气,做好的仗义执言的准备。但是,他没有想到会闹出如此糟糕的结果。如果他是一个成熟的青年,本可以采取另外一种方式。比方,与王厚义和胡月娥私下沟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效果或许会更好一些。现在,他这么一闹,不仅没有起到调解作用,反而加剧了厚义夫妻与老人们之间的矛盾。

他闹完后走了,胡太婆的日子不是更加难过么?

唉,这就是年轻人“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毛病。

不过,加根并没有完全认识到他的错误,反而觉得一肚子的委屈。自己十几岁就外出求学,好几个月才回家一次,平日难得享受天伦之乐,可回家又总是闹得不欢而散。四邻八乡考出去的学生,哪一个回家是这个样子?自己为什么会出生在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家庭?为什么会碰到这样一个冷血动物般的父亲?

天空乌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下暴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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