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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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昔日同窗看似笑谑实则侮辱的尖酸言辞, 眉眼清秀的绿衣少年, 表现地不卑不亢。他似并未被周盛激怒，也不似其他人羡慕周盛的前程，如竹修韧不拔、甘守寂寞，淡淡笑看着得意忘形的周盛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纵就真在内书堂擦桌扫地一世, 也是我的命，不劳周兄担心。”
因没能见到想象中少年巴结讨好甚至屈膝跪拜的不堪模样, 周盛面上闪过一瞬不快之色后，犹是噙着笑意。他似认为少年不是真心淡泊名利，而只是在此刻强行嘴硬而已, 装作大度地冷笑道“行吧, 到底同窗一场，我才提醒你这一句，你这会儿不听就罢了。只是来日若有烦难，没个好干爹能拉你一把时，别悔青了肠子。”
周盛拂袖扬长而去，五六名绿衣内宦忙跟着相送, 依然是各种奉承讨好，只清秀少年默默地驻足原地, 神色淡淡地望了会儿那众人远去的背影, 转过身去, 往内书堂大门回走。
走了几步，少年忽似心有所感地顿住脚步, 朝她掩身的墙角阴影处看来。许是少年侧身望向她的角度, 正有夏日阳光直晒, 那双在应对周盛时无波无澜的平静双眸, 在望向她时，渐似泛起惊茫的微光，灿烂的阳光溶碎在他的眸波中，越发烁烁发亮。
慕昭在站歇毕后，正想找个人问问紫云阁是否就在附近，这时见这少年内宦望见了她，就大大方方地从阴影处走出，走至这少年内宦身前，向他微一施礼，并问道“请问，从此处往紫云阁要怎么走？”
少年内宦见她走近施礼，微一怔后，忙低首略躬身还礼。像因她站在他身前，为他遮挡住了不少阳光，少年再抬首时，眸中光华已敛淡不少，他似先前平和内敛，在向她指引了紫云阁所在后，又微一顿，静静地望着她道“我正无事，如女官不弃，我可引女官往紫云阁去，从此处到那里，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如此更好，慕昭就谢过这位少年内宦，跟随他的脚步，向紫云阁走去。一路上，她与少年随意闲话，问该如何称呼他。少年说他姓季，现在内书堂中为讲师打下手，担着整理书墨的差事，又问她“不知女官该如何称呼？现在哪位娘娘宫中当差？”
慕昭道“我姓慕，职为书史，不在陛下后宫当差，在东宫为太子殿下侍奉笔墨。”
少年前行的步伐，似如蜻蜓点水，微微一轻。不过一瞬，他步伐依然如前平稳，他客气地称呼她为“慕书史”，又似是闲话地好奇问她道“慕书史既在东宫做事，怎这时候会在宫里？还要去往偏僻的紫云阁？紫云阁那地方，平日里少有人去的。”
慕昭就将二公主令她摘合欢花的事，对季姓少年慢慢说了。碎碎地聊说闲话，他二人也渐已走至紫云阁外。初夏时节，紫云阁外的合欢正花开如云，放在平日，慕昭还有赏看的心思，但这时候，因想着要上树摘花，她仰首望着这些树龄至少有几十年的高大合欢，不免苦笑。
幼年在虞山时，她还有几分上树摘花的本事，但后来离开虞山、做正经闺秀多年，她早将这本事忘了，且她现在身穿的女官衫裙，使她行动不便，就算强行上树，也不知能坚持多久，能不能够着那些合欢花。慕昭正为此犯难时，随行的季姓少年，向她伸出修长的双手道“书史将竹篮给我，我为书史摘一篮合欢。”
真不知要怎么谢才好。慕昭见季姓少年一手接过竹篮，一手将袍裾挽掖在腰带上后，就蹬腿上了树。几个跳落，少年已身在如云似霞的合欢花中，挽起衣袖摘起花来。
慕昭担心少年不慎跌了，在叮嘱少年千万要小心后，双目紧紧地盯看着少年，生怕他有个闪失。看着看着，慕昭不由心神微恍，因少年为摘花挽起了衣袖，她仰首望见他左小臂处，似是有一道红痕胎记。她心神恍惚回到从前，想起她所认识的人中，也有人似这少年，左臂处天生有一抹红色胎记，宛如红云。
记忆不觉飘恍回八年前的虞山脚下，忆起在山脚农舍中照顾小竹的日日夜夜，忆起她曾对小竹笑言，他左臂处的红色胎记，像是一片花瓣沁染在肌肤中。因记忆飘恍，慕昭不觉想得出神，在少年忽从树上跳到她面前时，才似梦醒猛地回过神来。
却又好像没有梦醒，慕昭没有去看那满满一篮粉白色的合欢花，目光不由就落在少年尚挽着衣袖的小臂处，见他左小臂确实有一抹如云的红色胎记，像极了小竹臂处那道，不是她因日光耀眼产生的错觉。
算年纪，现在的小竹该和眼前的少年差不多大。慕昭因胎记相同与年纪相仿，不禁凝神定睛望着少年的面容，越看越觉他眉眼与记忆中的小竹，有几分相似，像若小竹平安长大，大抵就会似眼前少年这般。可这少年，是名内宦，可他说他姓季，小竹分明随他父母姓齐……
但，记忆里有一个人是姓季的，那个人，也与小竹有一定关联……慕昭一时想起她的季叔叔，一时又想起那周盛说少年在内书堂有个义父，一时又想少年的义父定也是名内宦，越想越是心神混乱，怔怔地将少年递来的竹篮接在手中，口中说着谢谢，而心中思绪有如一团乱麻。
都只是巧合吧，季叔叔和小竹怎么可能在宫中呢，这不可能。因一而再地在心中告诉自己，胎记年龄姓氏等应都只是巧合而已，天下之大，周朝人口千千万，遇事巧合实属正常，慕昭遂在与季姓少年往回走时，一路上都没有询问他的名字，问他故里是否为沅陵，幼时是否认识一个叫慕昭的女孩子。
但，即使一而再地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可能，终究还是放不下。当走经过内书堂门前的道路，少年微笑着同她施礼作别后，就转身走向内书堂时，慕昭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仿佛记忆又回到八年前那一日望着季叔叔与小竹离开时。
那时她一个人在风雪中站在慕家大门前，孤零零地望着季叔叔与小竹越走越远，身影逐渐被风雪淹没，再也不见。双亲俱逝，季叔叔与小竹也离开了她，这一辈子或许都没有再见的可能，那时年幼的她，心中是何等孤清凄凉，只觉天大地大，自己孑然一身，余生茫茫，不知有何归处。
“等等……等等！”慕昭终是向远去的身影迈出步伐，做出了八年前那个小女孩心想而没有去做的事，她快步走近前去，唤住那季姓少年，“我……我口渴难耐，不知可否进内书堂喝杯茶？”
少年在被她唤停脚步后，背影静默一瞬，向她转过身来。“当然可以”，他含笑望着她道，“慕书史请随我来。”
今日内书堂似是放假，在随少年走进内书堂后，慕昭一路没见着几个人影。少年将她引入一间因建在背荫处而相对清凉的干净书室后，向她一揖，请她在此稍坐纳凉，说他去茶房沏壶茶，片刻就回。
慕昭应声在书室坐下，隔窗望着少年再次离去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竟有些不敢问，若不是小竹，若真是小竹，她到底是该喜该忧呢？若季姓少年与他的义父，真是她的小竹和季叔叔，她到底是该为重逢而欢喜，还是为他二人竟在宫中为宦官，感到难过呢……
心想着默默垂下头去，慕昭也不知自己等有多久，只是心中如乱麻纠缠时，忽听有新的脚步声走进这间书室，伴着一道微沙的轻唤声“季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