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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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只是在茶寮中用茶,但在用茶时得知太子殿下尚未用午饭后,自己也感觉有些腹饥的慕昭,就携太子来到东市有名的一条食肆长街,与太子一边游逛,一边品尝各类风味吃食。
表哥曾带她来过东市多次,慕昭知道哪些摊铺的食物滋味最好。在开吃前,她询问太子对食物的偏好、有无忌口,太子回答她道:“我不太能吃瑶柱,若吃多了,颈下会起红疹,痒上一阵。”
慕昭闻言道:“可惜了,这附近有一家食肆的江瑶清羹滋味极鲜美,传闻中店外挂着的那个‘鲜’字,是二十多年前御史林柏舟在店中用羹后留下的,多少年来食客都是闻名而至满意而归,上次我与表兄过来时也是如此,本还想请殿下尝一尝呢。”
林柏舟是景宗一朝的御史,是他姐夫林适的叔公,在他父皇还只是皇孙时,曾做过父皇的老师,后在元徽变法中因与苏相苏怀安政见不和、势同水火,而被贬出京,最终客死他乡。
太子对这位曾经的清流之首、天下儒生的榜样,素来心存敬仰之意,又见慕姑娘为他不能用这道名羹目露惋惜,默了默道:“其实也就只是会痒上一会儿而已,我们过去吃吃看吧。”
慕昭直接摆手拒绝,“不行不行,一口都不能吃。”太子殿下本就体弱,在寻常吃食上都当比常人要小心许多,怎还能故意去吃应当忌口的食物呢!
坚决不肯带太子去吃江瑶清羹,在细细又问了遍太子有无其他忌口吃食后,心中有数的慕昭,带着太子沿着食肆长街一路走过吃过。在陆陆续续地尝了张家胡饼、王记鹅鸭包儿、孙娘子笋肉夹儿等吃食,将肚子填饱后,慕昭最后引太子在一家甜汤铺中坐了,问太子想喝什么蜜浆。
太子问:“你呢?”
慕昭道:“我喝乌梅浆。”
太子微笑道:“我随你。”
慕昭遂就唤铺内伙计,“来两碗乌梅浆。”
伙计笑道一声“好勒”,就朝后厨吆喝道,“最左一桌的姐弟俩,两碗乌梅浆!”
慕昭听伙计这是误会了,欲张口解释并非姐弟时,见伙计已一搭毛巾走开了,而对面太子对此似并不在意的模样,只是淡笑着对她道:“一路破费了,下一次我回请。”
一朝太子出门怎会带钱,这一路吃喝自都是慕昭在付账。其实就算太子带了银钱,她也会极力阻拦太子付账的,她想好好请太子用一顿午饭,以表达心中的谢意。既谢他那一日在永康公主府为她说话,尽管最后她还是不得不去了宴上,也谢他今日为她特意赶来,尽管她并不是由他救下,但她知他对她的善意,她要谢这份干净纯真的善意。
为谢善意,也为稍稍弥补前世遗憾。前世她与“乔小姐”书信往来数月,已成知交,却从未能以友人的身份相见茶话。唯一一次相见是在东宫,但她那时并不知他是“乔小姐”,并没能与他肆意无拘地畅快交谈,就像他们在信中那般。
前世她在蓬莱殿收到“乔小姐”要来见她的书信时,本与他已只有一墙之隔,可是最终还是错过了。她已听到了太子在外闯宫的声音,听到他疾奔入内的脚步声,却还是没能与他相见,在那之前她就毒发死去,困死在红墙之中。
初初重生时,她因不想走前世血路,下定决心不想再与皇帝、燕王等有任何牵连,甚为此要舍断了与“乔小姐”的相交之情。可是世事由不得她,她越是想反抗挣扎,前世的命运阴影就越快地笼罩住她。燕王、端王孙……本不该相识的,她都已在命运的作弄下,与他们有了牵连,而“乔小姐”,她也早早地见到了他,并悄然化解了前世的遗憾,正与她前世的知交,面对面地对坐闲话。
既绕不开命运的作弄,那就走一步看一步罢。都说天无绝人之路,除非那“天”,当朝皇帝又要毒杀她,她不信她真就无路可走。纵真就无路可走,这一世还是要毒发而死,那在那之前,她可不会再咬皇帝一口那样简单了,纵杀不了那老色鬼,她也要死前拼命剐下他一层肉来。
两碗清甜微酸的乌梅浆快用见底时,慕昭再唤伙计近前付账。伙计在收钱时手没拿稳,一枚通宝掉在了太子靴边。太子弯身将之捡起交给伙计,伙计边接过边笑着道谢道:“多谢公子,公子下次和姐姐过来时,小人给您多盛些蜜浆。”
并未驳斥伙计的姐弟之语,太子浅笑着颔首道:“好啊。”
午饭用毕,当应分离了,慕昭心中对这位前世知交涌起淡淡的不舍,而太子虽无半点前世记忆,心内也感到怅然。和慕姑娘在一起的这个把时辰,他感到十分地放松,简直可说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放松。
他生来就是太子,自晓事起就知自己身上背负着多重的担子,承载着多少人或寄予厚望或暗怀嫉恨的目光。宫女内官们,自是将他当太子恭谨对待,而他的至亲,在将他视作孙儿、儿子、弟弟等的同时,也从未能抛却太子这一身份。
皇祖母、父皇、皇姐……他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始终是在看太子,而非单纯地在看他本人。独独慕姑娘,她在明知他是太子的情况下,看他的目光却不是在看太子,而是在看他宁允这个人,无视所有身份地位地,明澈纯粹地看他本人。
也许天下间再无这样一双特别的眼神。走离甜汤铺时,太子因心中怅然不舍之意难消,烦请慕姑娘陪他再逛游一阵,他含笑对慕姑娘道:“说来惭愧,我虽是一朝储君,但别提大周十道三百六十府了,就连天子脚下的长安城都不甚了解,对民生疾苦所知有限,是应在民间多走走看看的。”
慕昭自不拒绝,她想了想道:“这儿离道政坊的慈恩寺很近,不若殿下随我过去走走?”
太子问:“慈恩寺?”
慕昭笑着解释道:“殿下想知民生疾苦,但东市繁华风流,殿下在这里看到的多会是升平景象,不若去寺庙走走看看。人有苦难烦恼却无法通过俗世手段解决时,多会选择去道观之地祈求神佛,殿下在那里,或能知道想知道的。”
太子颔首道好,慕昭遂就引他自东市东北门出,至位于道政坊内的慈恩寺中。寺内正有高僧讲经,为信徒指引迷津,又有许多男女香客正进香拜佛,口中喃喃道出当下所处困境,祈求神佛为己身化解。这之中,有的绮罗遍身,有的荆钗布裙,有的已是耄耋老者,有的还只是垂髫小儿,却也像陷入了天大的烦恼中,眉头紧锁,忧愁参拜。
像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少,人人都被困在樊笼里,心中不得安宁。太子随她静静走看了一阵,忽地问她道:“慕姑娘当下最烦恼什么?”
自是烦恼端王孙的觊觎纠缠,烦恼与燕王的再度相识,烦恼舅家对她的无情利用,烦恼大公主将她随意转赠他人,而说要做她度师的长公主也似乎别有用心。她烦恼前世的命运如乌云罩顶,纵她极力反抗挣扎,可是上位者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可如泰山压顶,将她所有的努力压得粉碎。
就譬如虽已恨极端王孙的色心,已明知大公主用心不良,但若这些天潢贵胄此刻来到她面前,她还是要依仪向他们屈膝行礼,纵在心中将其为人鄙夷地贱若尘泥,可她还是得对他们低头屈膝。而他们若对她有所命令,她若不将生死置之度外,也是难以违背的。
万千缕愁绪缠绕不休,如织成一张罗网将她缚在其中。人生天地就是罗网,前世命运的阴影就是樊笼,慕昭淡笑着回答太子道:“不自在。”
“不自在……”少年轻声重复着她的话,没有深问,只是自言自语地道,“何谓自在……”
是年方十五的少年,温文静秀,似是空谷幽兰,可却并未生在无人的幽谷中,而是植根在高高的宫城里。前世她随燕王去东宫见他,在尚没有疑心他是“乔小姐”时,见到他的第一印象,就是绵延重叠不尽的高耸红墙中,端坐着一位沉静文弱的少年。少年是东宫的主人,可她在望见那景象的第一眼,却觉少年像是东宫的囚徒,金殿为笼,绫罗是锁。
“殿下……”慕昭轻轻问出前世没有问出口的话,“殿下又有何烦恼?”
“我的烦恼……我的烦恼,就是总是想不明白一个问题”,太子无奈地淡笑道,“为了能想明白这个问题,我曾在佛经中寻找答案,又参研道家经典、学习摇卦,还有法家、阴阳家……这些年我看了许许多多的杂书,可就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无奈的淡淡笑意,渐化作眸中茫然如烟的苦涩,他轻轻地道出心头的疑问,似在问她,又似在自问:“若是一个人生来就负着罪,那他该怎么活呢?”
像是这些年无人可诉,已在心中积压地太深太沉,一语叹问出后,深藏心底的话,就渐渐都随之浮了上来,“若是一个人自身并无恶行,可旁人为了他而做下恶事,旁人是因爱他护他而做下恶事,那这恶事带来的罪过,他是否也要一同背负呢?……又比如一把刀,刀就在那里,并未伤人杀人,可有人拿起它利用它做了歹事,那刀就成了凶器,永远都是沾过血的凶器……”
听着少年的喃喃自语,慕昭忽地想起言先生的问题来。若执刀在手,杀一高风亮节之人,可换天下太平二十年,那是杀还是不杀?她当时回答不了,现在也是,耳听着的少年疑思,在她心间缠绕着言先生的问题,使她心头也越发茫然,如有大雾泛起。
许是渐将疑思道尽了,许是因她长久不语,少年渐渐声低至无言,只有寺中僧人喃唱的佛音,若有若无地随风绕响在他们耳边。许久后,慕昭轻道:“我想,至少刀是无罪的,有人拿刀伤人,有人则会用之切菜,烹煮出美味佳肴,端看使刀的人是何心思,与刀有何相干呢?”
只是浅浅地道出所思,她并不能完全驱散少年心头的迷雾,但少年似听进了她的话,因她这话得到些许宽解,尽管只是微弱的宽解,但他暂将自己从迷思中解脱出来,定定凝看她片刻后,轻声问道:“我们……是不是曾经认识?”
问出后,他自己也有点哑然失笑,“不知为何,我总感觉应与你似曾相识,也感觉,你也是这样想的。”太子想着笑道:“用佛家的话来说,也许你我前世有擦肩之缘吧。”
慕昭迎望着太子的含笑目光,轻扬着笑靥点头道:“也许正是这样呢。”
寺庙香烟缭绕,周遭人等或虔诚或麻木或忧愁的神情映衬下,少年少女相视一笑的情景,如阳光破开云霾,清澈明亮,正落看在远处一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