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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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觉殿中燥闷,皇帝欲吩咐宫人推窗,可抬首却见朱漆填金的殿窗已半开着,有清凉夜风习习拂入殿中,挟着殿外的淡淡花香。
不,是殿中的香气,是那盆白山茶花。是雪魄冰魂之影,却不能稍凉他心头热意,剔透花瓣上的那一抹红丝,似是女子如玉颊边微浮的一抹红晕。如何玉颊微红,非因羞腼,而是因朝气蓬勃,是因骨子里涌动着倔逆与不屈,是天边的霞光,因想与她分享这份鲜活的美丽,而温柔地落在她的颊上。
手中的朱砂御笔,轻轻搁在案上,皇帝倚靠椅背良久,终只是唤傅秉忠近前,令他将自己再改过的这一版曲谱,干干净净地誊抄一遍,明日派人给慕昭送去。
旧曲谱上的点点朱色笔迹,有她写下的,也有他的,杂糅在一处,如一片乱红。皇帝觉自己心头也有乱红飞过,方才情急时,竟就想派人将她即刻接进宫中,虽然其后冷静下来,但这一情急所想犹有残念未消,如一片落花、一丝飞絮,在他心头飘飘荡荡,无计可除。
慕府中,徐氏与慕彦章正一个躺在寝榻上唉声叹气,一个卧在坐床上发寒发抖,夫妻二人俱是一副遭了劫的模样,像是今日撞了鬼了。
因怕昨儿外甥女只是敷衍她,实际并不想去“陶侍郎”府上,故徐氏预备今日亲自去看着,若养好精神的外甥女,还找借口执意不从,就怪不得她动粗。而慕彦章因觉此事实在要紧,若外甥女执意不顺从端王孙,那明远的春闱仕途乃至慕家的将来,就都要跟着遭殃。遂他今日特意告假未去官署,而是同妻子一起坐车往京郊别院去,欲用“母舅”的身份,压着外甥女必得向端王孙低头。
夫妻二人本俱想得清清楚楚,可之后发生的事,就实在是有些邪门了。他二人是一大早就坐车出门的,可直到天快黑城门快关了,都没能靠近外甥女现住着的小院。这一路上,他们不是翻车就是落水,意外频出,生生折腾了一个白日,愣是就去不了那座小院,反落得一身摔伤、鼻青眼肿,还因在浅河里泡得太久,染了风寒。
起先夫妻二人还只以为,这只是他们这一日出门运势不好、过于倒霉而已,但当接下来几日,每每他们想去别院监督催逼外甥女去为她表兄行卷时,他二人的路途就充满艰辛。一路吃尽苦头却就是无法抵达,外甥女所居小院方圆几里的地界,就像被无形的力量隔绝起来了,旁人可自由出入,可他二人,怕是打地洞也过不去。
几天下来,徐氏已心魂颤栗了。素日礼佛的她,本就信神信鬼,遇到这等邪门事,自然要往鬼神之事上想,惊惧地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真……真撞鬼了不成?”她抓住丈夫一只手,紧张地口舌不清,“她……那个人……那个人的忌日是哪天来着?”
慕彦章一时没听明白妻子的问话,反问道:“你在说谁?”
徐氏着急道:“就是你的亲妹妹,外甥女的娘!”
听妻子竟以为是亡魂作祟,慕彦章立冷了脸色,“别胡说!”他暗咬着后槽牙,冷声道,“就算真有鬼神之事,她有什么资格来作祟?!当初在故里,她跟山野樵夫苟合,将慕家的脸都丢尽了!我不计前嫌,好吃好喝地养她女儿,抬举她女儿,让她女儿有机会成为端王孙的贵妾,天下间有几个似我这样的好舅舅,她该谢我才是,哪来的脸面怨我?!”
慕彦章不觉得有鬼神之事,而觉是人力所为,但背后之人究竟用意何在,他实在不解,一味地苦思冥想却越想越是茫然。
而他的妻子徐氏,不茫然只是惊惧,她认定就是撞了邪了,是鬼魂在暗中作祟,不仅有小姑子的,还有小姑子她姘头的,只是因丈夫先前冷责而不敢再在他面前说,只在心里暗暗想着,回去要悄悄找道士驱除邪祟。只这样一想,又犯难了,慕昭娘叫慕舒兰她是知道的,可慕昭爹叫什么,她实在不清楚,这要怎么驱呢?!
为这邪门之事,慕彦章与徐氏几日来忧心忡忡却又半点法子也没有,只能一边祈盼外甥女有老实去往“陶侍郎”府上,一边惶惶不可终日地焦虑,担心外甥女实际未去,而端王孙因此要如之前威胁的那般,将怒火全部都发泄在明远和慕家身上。
他夫妻二人终日心忧如焚时,端王孙本人也等得越发浮躁不满了。他之所以要让慕昭去那座私宅,是因怕慕昭在来端王府的路上会又像上次那样遇到燕王,他不想好事又会因此泡汤,遂设计让慕昭去另一座宅邸。可是,他自觉已安排地万事俱备,但慕昭就是不过去那里,像是她舅父舅母的命令、她表哥乃至慕家的未来,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
耐心渐失,依端王孙越发暴躁的心念,都想直接动手抓人了,只是一想到燕王,就依然心中畏惧,不敢主动出手。
他正为此事烦躁不安,这一日在吴国公的寿宴上默默饮酒,并暗想着要不要对慕家进一步施压时,同在宴中的大公主,近前笑问他是为何事烦闷,不待他说,又笑猜着问他,是不是此宴歌舞不佳,他为此心中不快。
大公主道:“世孙不必苛责吴国公,其实今儿宴上的歌舞不是不好,只是几日前世孙在我府上赏听过天籁之音,所以这会子听不进去这等凡俗曲乐了。”又笑,“这说来是我的过错了,是我不小心将世孙的耳朵养刁了。这样吧,为防世孙往后无法再享听丝竹之乐,我将那‘高人’借给世孙几日,让她好好调/教下世孙府上的乐人,如何?”
大公主口中的“高人”,不就是指慕昭吗?!这可不是他对慕昭死缠烂打,而是大公主主动将人送给他的。于是端王孙面上郁色一扫而光,立即精神振奋地向大公主说了那处私宅地址,道要将那里作为教习之地,又再三谢过大公主,笑得几乎是合不拢嘴。
大公主望着端王孙眼中的色念,心下鄙夷,而面上只当是半点也看不出,仍如前笑语用宴。她早知端王孙是个风流好色的,又因前几日宴后,她有在园中望见端王孙长久凝看慕昭,遂猜知端王孙对慕昭定是起了色念。既如此,利用慕昭使一美人计,给燕王狠狠使一绊子,有何不可?!
一壁将慕昭往端王孙那里送,一壁又将这消息不着痕迹地透给燕王府,到时候燕王为美人与端王孙杠上,甚至对端王孙动手后,她就可趁机在背后将此事传得满城风雨,一来坏一坏燕王的名声以及他与郑家的联姻之事,二来,若燕王真为慕昭将端王孙打伤,他就算是得罪了端王府,往后再难得到老端王一系势力的支持。
真是一石二鸟之计,所用也极简单,只需慕昭这一枚小小的棋子就够了。大公主对自己将要使的这一计甚是满意,微笑着饮了一口酒,眸中笑意愈浓,仿佛已看到事成后燕王是如何焦头烂额。
那日将改后的曲稿交给言先生的家仆后,第二日那少年家仆又送了新的曲稿来。有些她改动的地方,言先生赞赏并采纳了,而有些地方,言先生坚持己见,并在旁写明了不应改动的理由,语气既谦逊又有着隐隐的强势。
慕昭不仅已对言先生精通乐理一事深信不疑,且还在与言先生的数版曲稿更改交流中,感觉十分畅快,略能体会古人所说的高山流水之意。只有一点,她心中微惑。都说字如其人,依言先生品性,笔迹当是落拓超逸的,可是这几版曲稿上言先生的字迹,都显得过于小心局促,像是落笔之人本性谨小慎微、惯看人眼色的。
不过所谓的“字如其人”,也只能说十之八、九,不能完全做准的。就如前朝有个臭名昭彰的奸臣,恶事做尽,却写得一手似有风骨的好字,还凭此取悦圣心,这足以说明“字”与“人”,是并不会一定完全对等的。
于是也不在字迹上较真乱想,略疑惑后就放下了,专心致志于修曲一事。这一日,慕昭在窗下执笔深思时,见有永康公主府的车马到来,茫然且有礼地出门相迎。
来人告诉她某皇室宗亲近来要办宴会,却正为府中歌舞排演不够新鲜而发愁,大公主就向那位宗亲荐了她,这会马车过来就是要接她去那位宗亲府上,指教府内乐人半日。自然,这半日辛劳是有酬金的,酬金也定不吝啬。
一来公主荐她,她若推辞就相当于拂了大公主的情面,不可如此,二来过去指教半日也不是什么为难之事,且还可得一笔银钱,需要自立的她,是无法视金钱为粪土的。于是慕昭就应了下来,随公主府来人坐进那辆马车。
皇室宗亲主宅多位于永兴坊与安兴坊中。入城许久后,慕昭揭开车窗帘,见马车并未直直驶往那两坊,而是转绕向兴宁坊方向,不由心中生疑,推开车厢门,问那驾车的婆子,究竟是要驶往何处。
婆子正驾着车,头也不回地答道:“是去贵人宅上,是贵人的一处私宅。姑娘在车内坐稳了,将车门关上,外头有烟尘呢,别脏了姑娘的衣裳。”
慕昭仍是坚持追问。那婆子料想一来就快到了,二来少女应不知那私宅主人是谁,这时说也无事,遂就在身后少女的一再追问下,将要去的宅邸地址报了出来。
慕昭闻言色变,因婆子所说的地址,与舅妈口中的“陶侍郎”住宅,正是一处。大公主、端王孙……她须臾间即似隐隐想明事情的关联,急要下车,但婆子非但不肯,还狠狠一扬马鞭,令拉车的马儿吃痛狂奔,使她无法冒险跳车。
若说刚才还只是怀疑,不敢信大公主竟有这歹心,这会子是确认无误了。自险被端王孙欺辱后,慕昭就有随身携带银鞘刀的习惯,见状立从袖中拔出小刀,径横在婆子颈旁,喝道:“停车!”
婆子虽被吓了一跳,但仍觉得这么个柔弱的小娘子,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是不可能真有胆量对她下手的,遂一壁不肯将马勒停,一壁仍笑说道:“姑娘这是做什么?快将刀收了,小心伤了你自己的手……”
只没说几句,婆子就“哎哟”一声惨叫,因她眼中的柔弱小娘子,竟真敢用刀划破了她的皮肤。而与此同时,套马的缰绳不知为何忽然断了,马儿一径向前冲奔远了,车厢失去了平衡,倾斜着向前冲倒。
婆子径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痛得一时爬都爬不起来。而慕昭则被路旁一个妇人给救了,那妇人力气颇大,眼疾手快地奔近前来,稳稳地将她抱放在地上后,颇有侠义之风地也不待她道谢,救人后径就走了,慕昭欲追谢都追不及。
婆子在地上疼了半晌,终于能动弹了,“哎哟”着忍痛慢慢爬起来时,慕昭也因追不上救她的妇人,回走了过来。婆子这时如何觉得少女柔弱,见慕小娘子拿刀向她走来,那刀上还残滴着她的血,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痛了,一瘸一拐地赶紧跑了。
慕昭望着婆子跌跌撞撞的逃窜身影,也不想追。婆子只是听主子吩咐而已,今儿这事背后的人,是大公主与端王孙。
大公主……慕昭回想在琼华观初次见到大公主的情形,心底冷笑一声,也许不仅大公主,也许长公主对她,也实际别有用心。这些天潢贵胄,是将她当成什么可随意转手的物件吗?长公主为某因将她转给大公主?大公主又为某因,将她转给端王孙?她出身清寒,是从山中走出来的女孩儿,骨子里没有流什么龙血凤血,就合该任这些生来就高高在上的皇室中人,随意戏弄甚至欺辱吗?!
心底忍不住冷笑连连,又似有炙热的火苗在心头幽幽焚起,是欲焚向一切欺压她的势力,烈烈火焰,直灼至她的眼底。许她这般是面目可憎的,围观的人群,小声议论着看她,却无一人敢近前时,长街那头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如鼓点一下下敲在人的心上。
慕昭抬首看去,围观人群也为那脚步声分出一条道来。清瘦的少年身影渐渐近了,他几是气喘吁吁地跑至她的面前,素昔羸弱的身体,使他在疾奔后一下子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但他犹是焦急地断续喘息问她:“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