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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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有太子的相助,她就不必去往宴上,却不想最终还是要过去,且竟还是皇帝亲传。
除非她这会儿一绳子将自己吊死在梁上,否则是无论如何违抗不了御令的。慕昭无法,只得随前来传召的侍从即刻动身,往那宴殿快步走去。
在前往宴殿的路上,她虽心中忐忑,但暗想皇帝只是为新曲召见她,应不会生出什么旁的事来,她在面圣时,忍下心中厌恨,违心说几句颂圣之语,如仪应对就是了。而如若事情比她想的要糟,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宴殿中,与宴君臣犹在谈说今日宴上的几支新曲。因知当朝皇帝是懂乐擅箫的,在场的皇亲贵戚笑着谈论一阵后,便开始颂扬天子精晓乐理,称颂当今天子文韬武略,将颂圣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
渐就有人提说燕王亦擅弄箫,说自己在追随陛下征讨戎狄时,在雁云山一战后的庆功宴中,有幸见当时立下大功的燕王殿下吹箫起舞,箫声悠扬,至今难忘。
燕王本因知大公主口中将至的“高人”,应是少女慕昭,而暗怀期待地心神不宁,心不在焉地听着殿中人等颂扬君主。这时,他忽听到有人提到自己,忙回神谦说几句后,又起身向上首皇帝含笑拜道:“儿臣的箫技,乃幼时蒙父皇教导。当时儿臣年幼驽钝,父皇却慈爱耐心,将儿臣抱在膝上,手把手地教导儿臣吹奏。旧事恍如昨日,儿臣每每想起,心中皆感恩不尽。”
却见御座上的父皇,闻言只是淡笑着饮了口酒,并不垂目看他,也不同他言语。燕王想起自己已有几日未蒙父皇召见了,今日在永康公主府中相见,父皇却从驾到伊始,一个字也未同他说,甚至此刻他特意拜谢父皇,父皇也依然不语,连眼神也没落到他的身上。
就像是因某事心中微挟怨意,不愿看他似的。燕王因这细微的反常,心下猛地警觉。他神色如常地恭顺落座,而心中暗想难道是太子党人背地里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使得父皇对他有所误解不成?
燕王于座中凝神沉思时,大公主却有些坐不住了。她听殿中那帮心向燕王的宗室朝臣,由皇帝亲教燕王箫技一事,推说“子肖父”,就要说什么皇帝文治武功、燕王文武双全,再按耐不住,赶在那之前笑着打断道:“阿允的琴艺近来也精进不少,上次女儿在东宫听他抚了一曲后,几日下来犹有余音绕耳。”
上首皇帝看向太子,“是么?”
大公主目含期待地看着弟弟,希望他多说几句取悦圣心的话,可她的傻弟弟,却起身向父皇一拱手道:“儿臣琴艺平平,皇姐错觉儿臣琴艺精进,想是因那日儿臣用的琴好。”
皇帝问:“用的什么琴?”
太子回道:“古琴鹤唳。”
原是将这场皇家宴会当戏来看,悠悠笑看锦绣铺陈下明争暗斗的口舌机锋、心机暗涌。但,当忽然听见鹤唳琴时,长公主唇际的笑意不由微微僵住。她想尽力微笑如前,可唇际却似被心头骤然翻涌的沉郁紧紧牵住,几番试着微颤唇角依然无法牵笑排解后,她猝然抬手,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皇帝瞥了眼长公主情形,状似不知,只对太子道:“鹤唳琴是绝世好琴,闲暇时可多多习练,不要辜负了,使名琴蒙尘。”
大公主听父皇同弟弟说话时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不温不凉,态度也是照旧不冷不热,心中浮起燥忧,忍不住在心里暗责弟弟不懂事时,忽一抬眼,望见那少女慕昭已快走至殿外了,又端坐着打起精神来。
在传召侍从的催促下,一路忐忑乱想着走至殿外后,慕昭暗暗深吸了半口气,镇定心神,如仪低下双眸,垂首入殿。殿中座上虽皆是皇亲贵戚,然因机缘巧合认识平民慕昭的,却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端王孙眼拙又对乐曲没兴趣,因来人垂首进殿使他看不清面容,就懒怠再看地自顾低头吃喝了。燕王则自然因再见少女心中暗生欢喜,而太子也看出这少女就是今日辛夷树下的那位,想她是因某故不愿意来这里的,却终究还是不得不来了,世事总有许多无可奈何。
大公主意在献美,自少女慕昭入殿,心便紧张提起。而长公主虽不似大公主那般紧张,心中也浮溢起满满的好奇。与大公主不同,她是知道皇帝曾与慕昭在琼华观见过的,她好奇她心如铁石的皇弟,有无可能为一女子心动半分,为此定定地望着上首的大周天子,试图从他面上寻出几丝情绪波动的涟漪来,却见他眉眼间的冷淡疏离依然如千峰雪冷,似永没有化融的一天。
无人知晓,御案后皇帝垂在膝上的一只手,手指指节屈折近苍白。自少女垂首走进殿中,高坐上首的皇帝,立就凭身影认出是她,早在任何人之前。
为何她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这里?为帝二十年的皇帝,第一反应是疑心大起,怀疑是有人在利用这少女谋事,但不过须臾,他就无法再深疑下去,因更为汹涌的心绪瞬间裹袭了他全部心胸。
想念,尽管他不想承认,但当这少女低首向他走近时,他凝视着她细腻柔和的脸庞轮廓,凝视着她乌黑的鬓发与随她前行步伐轻轻摇颤的银丝流苏,发现他是想她的,很想。
尽管自知那一声“卿卿”,知道她与恪儿关系匪浅,知道她那日是在欺君后,他就不再听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将那张面具同她的诗作都锁扔到角落里,在接下来的数日时间里,一时一刻都没有想起她分毫,但他其实是想她的。
数日有意克制着不去想她一时半刻,反使想念因压抑愈抑愈深,在这时候,在她一步步向他走来时,陡然间全都爆发出来,如潮浪汹涌,似直要将他推到她身边去,催他快握住她的双肩,让她抬起头来,如在榆林村的田埂边,盈盈笑看着他。
怎会如此?!他不过只才见过她两次而已,一次在浮香茶楼,不过就说了一句话,一次在京郊南山北麓,也不过就相处了半日光阴……不,还有一次,那一次是在梦里,她成了他长久迷梦的主角,她是他的怀中人,她轻轻在他怀中啜泣,每一滴泪落下,都叫他的心为之一颤……
皇帝忽然感觉头晕眼花,好像有久远如隔世的往事记忆,如在风雪中,声势浩大地向他的心海呼啸袭来,挟着一股茫茫岁月无尽的锥心之痛。他强定了定神,心底犹有莫名隐痛,而眼前模糊散去再度分明,她已走近至阶下,正低眸垂首地向他行肃拜大礼。
待她礼毕,他应赐她平身。她敏慧,只听声音就会怀疑御座上坐着的,或许是“言先生”。她又大胆,心生怀疑了定会抬眼看来,而后就知此前与她将天子批驳得体无完肤的“言先生”,其实就是天子本人。
其实,知道了又如何呢。应是没甚要紧,可是心底却莫名有种直觉,似是方才来如潮又去如烟的狂涌乱绪,所带来的一缕衔有隐痛的直觉。不能让她知道,至少,不能这样早就让她知道,若她现下就知道了,有什么事,似是纵尊贵如一朝天子,也无法出手挽回的。
皇帝生平第一次心内涌出退却的冲动。傅秉忠自少女慕昭入殿起,就将心提到嗓子眼,紧紧盯着陛下面上的每一丝表情,这时见慕昭近前行肃拜大礼时,陛下忽微侧首朝他看来,锐寒眸光隐着一丝衔怒的焦灼,登时心中一警,似有所悟。
似是领悟了圣意,但又因所领悟到的圣意,着实不似陛下平日行事、简直可说离谱,而一时不敢妄动。眼见陛下眸中寒意愈发幽沉,傅秉忠也无暇再深揣,暗一咬牙赌一把,快步近前,似有急报躬身附耳天子。
宴殿中人怎知圣心为何,只是见永康公主口中的高人在向陛下行礼时,傅总管像是接到了什么急报,焦急走至陛下身边附耳密奏。而后似因事情紧急,陛下听了密报,立就起身向外。众人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要紧大事,只是见陛下如此,忙都跟着从座中站起,齐齐跪送天子。
慕昭原是在向天子行礼的,这时又低着头转过身,同殿中众人一起送驾。皇帝走时快步掠走过她的身边,她躬身低垂着眼,未见天颜,只见他身穿着的玄色团章龙纹衣角,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圣驾已远,大公主没想到自己精心安排的献美一事,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心中苦笑。她望着殿中的少女身影,一时也不由心灰,暗想或许这就是天意,天意注定献美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她的父皇虽在二十年前登基时就开选秀有了三宫六院,但到如今在女色一事上,境界怕是与出家人差不多了。
原来心怀希望的大公主,被眼下情形弄得心灰,而原来纯将献美一事当戏来看,以为皇帝对这少女有意的可能,细微地仅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长公主,却在圣驾离去许久后,唇际缓缓地弯漫出一抹笑意。
这名叫做慕昭的少女,先前可是同她说想做女道士呢!长公主悠悠笑想着皇帝走时迅疾如风的步伐,暗想无情无义的千年铁树居然似要开花,可绮年玉貌、正应春心盎然的少女,却要出家入道断情绝爱,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好看的戏码吗?!
这个小女道,她收了,但得再等等,等她再扇扇风拱拱火,将皇帝的心火撩得更旺时。当千年铁树终于动了心欲,可心动之人却头也不回地绝了情入了道?想想就妙极,也该让她富有天下的至尊皇弟,尝一尝何谓求而不得!
本就将宴终,圣驾离去没多久后便就散席。公主府花园早备有小戏等供宾客宴后听赏取乐,散席就走乃是对主家的不敬,于是宴上一众人等俱未即刻作辞,都耽走在园中,随意游赏闲话。
目下闲聊的最多的,自是陛下究竟是听了傅总管密奏的什么急报,才走得这样焦急。有人猜说,许是宫中的太后娘娘病了,陛下急忙回宫探望。又有人猜说,许是戎狄残部又死灰复燃,在大周边境滋扰生事。
不管是太后老娘娘病了,还是大周朝又要兴战火了,端王孙宁绍一概不放在心上。他自望见永康公主所说的“高人”,竟就是那少女慕昭后,满心满眼就只有她一个,一颗心,如在被猴子百般抓挠,又痒又恨。
恨的当然是慕昭划他的那一刀,他到今天手臂还敷药包扎着,略动动就疼得要龇牙咧嘴。心中积恨在这几日的疼痛煎熬下,越积越深,像是慕昭如就在他眼前,他能直接一刀穿过去。
而痒痒,却也是为慕昭。没见到她时,他恨得要将她抽筋扒皮,可等真见到她了,见她身着女儿衫裙,姿色鲜妍犹胜那日做少年打扮时,心中就痒得如蚂蚁乱爬,登时将抽筋扒皮的念头,改成抽了她的丝绦,扒了她的衣裳,以解心头痒火。
恨痒想着,不禁就提步向那少女身影走去时,宁绍却又见斜地里忽地走出一人,春风里一袭绣金锦袍明烈如焰,像若他敢贸然撞走过去,这明焰就要不顾情面地燎他一手血泡。
宁绍不由僵住脚步,眼睁睁地看燕王走到少女身边,同少女笑语几句后,与少女一起在明媚春光中走远了。
他心痒痒,可脚下实在迈不动。燕王宁恪是天子的爱子,正受陛下信任重用,风头正劲,他是不敢在这时与燕王硬扛的。就他身上的伤,在祖父和父亲问起时,他也只说是自己骑射时不小心弄的,半点没敢提说是因强抢燕王爱姬——若实话说了,怕是要被祖父责罚的。
一壁只能强忍色心,一壁又色心难消,实在不甘就如此放弃这么个绝色的小娘子,宁绍心中又痒又恨、百般纠结。他凭栏而立,遥望着远处的少年少女身影,将攥着栏杆的手捏得快发白时,忽听身侧响起一道清悦女音:“世孙这是怎么了?”
宁绍侧身看去,见是尚书令之女郑宜芸。郑宜芸目光落在他脸上青处和手臂伤处,关怀问道:“世孙这是不慎从马上摔下来了吗?”
现下有“长安第一美人”之称的郑氏女,的确是个大美人,只是美则美矣,但在宁绍看来,郑宜芸美得过于规矩了些,一言一行都时时淑逸闲华,不免死板,不及那个叫慕昭的小娘子,又甜又辣的,招得他心痒痒。虽然慕昭给了他一刀,但那一刀后,他心反还更痒了,对她更加势在必得了。
一因对慕昭的强烈欲念,使得他现下看不进旁的美色,二因郑宜芸这等被家族当未来皇后培养的世家贵女,不是他可随意亵玩的,他再好色也没糊涂到忘了这点,故宁绍对美貌的郑宜芸,并无风月心思,见她发问,只打哈哈说道:“是,前几日不小心摔的……”
敷衍几句后,宁绍心中忽然闪过一念。裴、郑两姓有意联姻为盟的事,他听祖父提起过,贤妃相中郑宜芸为儿媳,郑宜芸就是未来的燕王妃,他何不利用未来的燕王妃,令燕王弃了慕昭呢?
燕王一弃,慕昭不就是他的掌中之物!宁绍暗在心中称赞自己机智,随意同郑宜芸闲扯几句,问候她父兄身体后,忽似才看见一般,引郑宜芸朝燕王慕昭所在看去,重重地“咦”了一声道:“那不是燕王吗?他身边的是……?哦,大公主说的那人。”又“啧”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看来永康公主府的‘高人’,就快住到燕王府去了,赶在燕王妃入府前呢。”
宁绍想利用女子间的妻妾之争,刺激郑宜芸的妒心,催使郑宜芸出手将慕昭从燕王身边赶走。裴、郑既要联盟,燕王这时候定会对郑氏女十分客气,若郑宜芸因慕昭醋海翻天,想来燕王纵在心中感到不满,但在明面上也不会拂了郑氏女的面子,会选择舍弃慕昭的。
于是就添油加醋、添柴加火,说那慕昭生得十分貌美,一看就是个不省心的祸水小妖精,若早在燕王妃之前进燕王府,定会紧紧地缠住燕王的人和心,那后入府的燕王妃,日子可就过不舒坦了。
宁绍嘴皮子都快说干,身边的郑氏女却始终神色平和,眉眼间没有一丝忧虑焦灼,十分大度地回说道:“我想燕王殿下,不是那等会容宠妾灭妻的轻浮男子。”
又笑看向远处的少女身影,悠悠说道:“这位叫慕昭的姑娘,生得又美,填词制曲的技艺又高超,实是个知情知趣的妙人,若我是男子,定也希望她能常伴身侧,甫一见到她,就想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快些与她定下亲事好长相厮守的。”
似是无心插柳,宁绍听着郑宜芸的大度之语,心里头忽然转过一个念头,不由随之深思下去,连郑宜芸何时走开了都不知道。慕昭既是燕王的“卿卿”,那他是不能明抢以得罪燕王的。可是,若不是他出手抢,而是慕昭主动愿意到他身边呢?
随即想起这两日蒋延查到的慕昭身世,宁绍记起慕昭寄居在舅家,记起她似有个表兄快参加春闱。今年春闱的主考官就是他爹,他不正可利用这件事,让慕昭的舅舅舅妈,“主动”将慕昭许配给他嘛!慕昭爹妈都死了,她舅舅舅妈的话就是“父母之命”,她不可违的!
到时候就算燕王心中有不满,也不好对他发火的,谁让燕王自己不早点给慕昭名分呢!他可什么都没干,只是因今年恰好是他爹主持春闱,慕昭舅舅舅妈为儿子往外送外甥女,孝顺的慕昭听从舅家的安排,为了表哥的前程,选择改投他怀,他只能笑纳罢了。
宁绍越想越乐,将亲信蒋延唤至身边,悄声吩咐其去威胁慕昭的舅父舅母。他望着远处正亲近同行的少年少女,想不久之后慕昭的身边人、甚至枕边人就要变成他了,忍不住在日光下咧嘴而笑。
“笑、笑……你还笑得出来!”公主府园内的涵香亭中,大公主推开驸马林适,坐到一边恼道:“我都要愁出白发了,你还笑!”
驸马林适本就觉得公主妻子的“献美”一事,甚不靠谱,有可能弄巧成拙,反招圣怒,为此百般劝阻,只是妻子不听。今日所谓的“献美”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妻子感到失望而他对此是十分乐见的,神色轻松地宽慰大公主道:“天意,只当是天意罢。就将这事放下,别再乱筹谋,让那姑娘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大公主却犹心有不甘,冷着脸抿着唇不说话时,忽望见远处樱桃林中,燕王正与慕昭走在一处,且唇际衔笑、看向慕昭的眸光甚是温和,不由在心中又有计较。
向父皇献美这事,似是天意注定的成不了的,那,能否用美貌的慕昭,毁了燕王和郑家的联姻呢?大公主为这一念头心思飞转,精神也振奋起来。
林适随妻子目光看向樱桃林中的少年男女,又侧首见妻子神情一扫先前颓唐、眸光发亮,立就猜出妻子现下在盘算什么主意,开口拦道:“别……”
他劝阻的话还未说出,就听大公主微含讥诮道:“妻弟罢了,阿允终归不是你的亲弟弟,你自然是天天想着明哲保身,怎肯费心为他筹谋半分呢?!”
回回大公主有所谋划而他从旁劝阻时,最后总能落到这句话上来。林适哑声片刻,也不说什么了,径无奈站起,从乳母手里抱过儿子逗道:“走,徽儿,我们画画去。”
樱桃花是早春之花,这时节正盛放地满林潋滟,只是行于其中之人,却无半分心思赏景,满心念着的都是身边人。
在发现端王孙仍对慕昭有觊觎之意时,燕王起先对此心中只有恼怒,但很快,恼怒的心绪就变得复杂,因他发现,若不是他告诉慕昭端王孙在后似有不轨之意,向慕昭建议最好容他陪她走走以震慑住端王孙,慕昭是断不肯与他如此亲近同行的。
好像他是豺狼虎豹,不可亲近。纵是为做戏骗过端王孙,她在与他同行时,也一直有意保持着距离,并垂着眉眼、沉默寡言,不管他如何有意引她闲话,她也总至多就只言片语,不与他多说半个字。
简直像若有可能,她这一辈子都不想与他有任何牵扯,竟就生分至此。又仅是生分,并不是厌恶的冷淡,虽她没有表露出分毫,但他能感觉到,她对他是心存善意的。只既如此,又为何这般待他?独独这般待他?
燕王茫然不解,有关她的事,就像是一个谜,从前的心底影,如今的眼前人,似被迷雾笼罩着,他看不分明、想不分明。沉默走了一阵后,燕王顿住脚步,轻声看着她问:“我……不好吗?”
慕昭轻轻摇头。燕王待她是很好很好的,前世他就从端王孙手中救下她,今生他又一而再地保护她。她感激他前世与今生的相助,但她不想再走前世血路,今生不想再与他牵扯过深了。
要想今世与燕王再无牵扯,就不可再似今日这般依靠燕王相护摆脱端王孙,她要自己设法完全解决端王孙的觊觎骚扰,不再依靠燕王的,不再欠他情义的。
其实端王孙是好色之辈,若她将容貌毁了,端王孙定不愿再多看她一眼,觊觎骚扰顷刻就可烟消云散。可她不甘也不愿如此,她不愿为别人的歹心伤害自己。又或者,在努力成为琼华观女道后,就一世不出琼华观半步,料想端王孙不敢闯进琼华观欺侮她。但,这也不可,她不甘心为一渣滓,将自己一世困在笼子里。
这些相对简单的路行不通,就只能走一条最难的,即将端王孙拉下马来。可她只是一无权无势的平民,端王孙却身份高贵,端王府又势盛,且还不知天子对端王府究竟是纯粹的纵容,还是如言先生猜测的另有深意。她不能贸然状告端王孙贱价占田、强抢民女等,若莽撞行事,她可能会直接赔上这条重生来的命,她需如言先生所说的“韬晦待时”,忍等时机、深思筹谋。
正想着,忽望见长公主也走进了这片樱桃林。慕昭急忙近前参见,向长公主再度求请允她在琼华观出家为道。
燕王没想到少女竟有这样的心思,闻言不禁微皱眉头。他欲细问缘由,但因长公主姑姑在前,自己是晚辈没有抢话的道理,遂按耐着暂未发问,只是看少女的眸光,愈发如看水中月镜中花,难以捉摸。
长公主悄瞥了眼燕王神色,含笑对少女道:“你填制的曲子这样好听,收你在观中,本宫日后就可常享耳福了,岂有不应的道理?”见少女闻言露出笑意、就要拜谢她时,又先拦道:“只是出家入道算是你的人生大事,得择个好日子。最近日子都不算好,本宫也有些俗务缠身,等过段时间,过段时间挑个吉日,本宫派人将你接进琼华观,亲自做你的度师。”
慕昭自是恭谨拜谢,而燕王心下思来想去都觉少女正值芳龄却想出家,只可能为一种缘由,在长公主离去后,就直接问她道:“出家是为躲端王孙吗?不必如此,你若……若不想见我,我另派女卫暗中保护你就是了,何苦要为一纨绔登徒子,去做女道士……”
却听她轻道:“我是真想做女道,我想像长公主殿下一样,一世不嫁人、不生育。”
纵知她性子特别,不似寻常女子,但听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燕王亦不由失色惊问:“为什么?”
慕昭道:“我……我性子乖张,若嫁人不仅不许夫君纳妾,自己还不愿生儿育女,这意味着娶我就是绝后,世间难有男子会接受这样的妻子的……”
说着慕昭的心陡然提了起来,暗悔自己答得太急。她害怕身边燕王会像前世答应她那三个要求,即刻接声说他可以接受。好在燕王没有,他沉默不作声,唇角紧紧抿着,望她的眸光染上一丝意味不明的幽沉。
樱桃林外,长公主回看了眼林内静默相望的少年男女,见他二人男才女貌,站在一处就似天作之合,只觉这出戏要越发好看了,面上笑意愈浓。
与之相反,紫宸殿内,傅秉忠已连陪笑都陪不出来了,他刚伺候着陛下回了宫,看陛下进殿后径挥手屏退殿内侍从,冷眼朝他看来,直接“噗通”一声给跪了。
“陛下……”傅秉忠苦着脸叩首道,“慕小姐最近几日应大公主之邀,住在公主府中填词制曲。奴婢虽知此事,但因陛下先前吩咐,有关慕小姐的事,一个字都不必禀告,奴婢实在不敢抗命……”
说着也不管有罪无罪,径就叩首请罪,连声道“是老奴糊涂”“老奴拎不清”云云。皇帝心烦意乱地听着傅秉忠的告罪之语,却觉拎不清的那个人,好像是他自己,但到底是哪里拎不清,此刻心乱如麻的他也理不分明,只是心头烦燥,为帝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烦躁。
于殿中来回踱走一阵后,皇帝心头忽一闪念,想起端王孙宁绍人在永康公主府。宁绍觊觎慕昭,性又卑劣跋扈,上次都敢将人直接往端王府劫,这时虽身在公主府中,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应不敢那般肆意妄为,但他这好色之徒,或会缠着慕昭言语滋扰,并悄悄地找机会动手轻薄。若是言语轻薄或暗动手脚,派着暗护慕昭的人,许因今日场合特殊,或难及时察觉或难及时近前暗护,岂不是要叫慕昭被他欺负了去?!
想及此处,皇帝忙一顿足,对傅秉忠吩咐道:“派人下去,找个由头将宁绍弄出永康公主府!往后不许宁绍靠近她半步!”
傅秉忠连忙应下,匆匆起身就要去办时,又听皇帝忽然叫道:“还有燕王!”
傅秉忠回身看去,见陛下神情有些奇怪,眼神冷利,眼底涌积着阴霾,却又不似在动怒,而更多地像是烦躁与焦灼,如乌云罩顶,是炎夏将雨前的燥热与烦闷,无法排遣,语气也像暗暗灼着燥火,不是在怒灼旁人,而是正烧灼着陛下他自己。
“他很闲么?朕让他兼理礼、工两部的差事,他却不干正事,大白天地在公主府游园晃荡什么,叫他回六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