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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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正时,傅秉忠正睡得迷迷蒙蒙,忽听徒弟承瑞的声音叩窗唤道:“师父,陛下起了。”
他立醒了神,坐起穿衣。承瑞听见房内动静,捧水进来帮他梳洗。师徒二人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穿戴齐整出了门。这时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傅秉忠在昏黑天色里,边顶着寒风往紫宸殿快走,边打着冷颤问徒弟道:“可有事?”
言下之意是问,陛下起这样早,是单纯早起,还是因宫内出了什么事。承瑞边走边回道:“无事,像只是醒后难以入眠,便就起了。陛下命人将丽竞司的十三卷密报都送到了紫宸殿,现下正看着。”
在天亮臣工上朝前就已早起理政个把时辰,对当朝皇帝来说,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但因今儿上半夜在宫外茶楼时,陛下的举止就有点反常,于是这会儿的失寐早起,在傅秉忠眼里,不由也有点不寻常的意味。
他进了紫宸殿,眸光悄悄一扫,见那张原搁在书案上的青铜面具,现正在收放在博古架上,心中“嗬”道:还没扔。轻步至书案旁,略摆摆手,将正伺候笔墨的徒弟承祥替了。
傅秉忠研着墨时,便凝神静声,不再乱作揣想。他知陛下现正看着的,是御驾亲征的那七月时间里,丽竞司所监察的朝野动向。这里头保不准就有什么能挑起圣怒的勾连,他若在陛下有隐怒时提说旁话,无异于是引火烧身了。
御驾亲征那七月里,京城是太子监国,另有皇室宗族的老端王、恒王,朝廷上的侍中韦居道、中书令林桐思、尚书令郑元同等,临为总理大臣。陛下有意在他离京时令朝中几方互相监督牵制,以防天子不坐朝时,朝中生变。
从前陛下静观不动甚至有意挑引朝堂牵制平衡,是因北方戎狄乃周朝心腹大患,因需在牵制平衡中,雷厉风行地下达皇命,改革军制、整备武制。而今,厉兵秣马多年后,陛下已亲征除此心腹之患,既如此,从前有意留养的虎狼,还有留着的必要吗?
傅秉忠十岁时即被派到今上身边伺候,在三十几年的光阴里几乎不离左右,看着皇帝从襁褓中的啼哭婴儿,长成如今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天子。他知自己是这世间最了解皇帝的人,这份了解甚胜过皇帝的亲生母亲,只是同时他也深知,固然他是天下最了解皇帝的人,但这了解,至多也仅两三分罢了。
譬如此刻,即使他是天子身边人,所知晓的朝廷秘事甚胜过左右二相,却也无法猜知,皇帝接下来究竟是要清除狼子野心之辈,还是有着更深的考量,是连他这侍驾三十多年的心腹老奴,也无法窥知半分的。
正想着,见皇帝的朱砂御笔停在纸上。傅秉忠瞥眼看纸上正是端王府密报相关,暗在心中思量时,又听皇帝忽地出声问道:“今年春闱的主考官是未定吗?”
“是未定”,傅秉忠思索着回道,“太子殿下监国时,说陛下定能在年初凯旋,遂未与老端王、林相等草定此事,留待陛下回京钦定。”
皇帝轻笑:“他如何知道,拿龟壳摇出来的吗?”
太子雅好颇多,龟壳摇卦便是其一。傅秉忠不知皇帝这一声轻笑,是对皇儿的笑谑,还是讥讽的冷笑,甚至是否有在疑心太子在天子身边安插人手窥听消息。
他陪笑着不敢接话,见皇帝静默思忖片刻后,将手中密报扔进地上炭火盆里,并吩咐道:“春闱一事,着端王世子去办。”
重生后的第一日,慕昭从天亮晨起睁眼,便在满心思量今生接下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舅家是非离不可的,但这世道,女子总被绑缚在男子身上,在家时从父,出嫁后从夫,像她这般失去双亲、寄居舅家的孤女,诸如婚姻等人生大事,就必得顺从母舅。尤其是舅父舅母明面上对她有多年教养之恩,若她私自外逃,舅家甚可告官,到时万年县县令定会判她忘恩不孝,舅家可凭此光明正大地将她捉回府里,将她献嫁给任意一个他们想要攀附的人。
若想能真正意义上地脱离舅家,必得寻一个稳妥的、舅家完全无法干涉的办法。此外,虽然舅父舅母对她的教养暗藏歹心,但他们这些年来,确实供她吃住,在她身上使了不少银钱。若想真正脱离舅家的掌控,这笔钱是得还的,且她若能成功离府独居,也必得有生计之道,如何弄钱,真当好生思量。
于窗下倚凭隐囊默想良久后,忽听见外头洒扫老妪向大公子道万福。慕昭隔窗遥见表兄穿庭走来,理一理微乱鬓发,正要出门相迎时,表兄慕衡已打帘进来,抬手虚拦住她欲起身让座的动作,笑说“妹妹坐就是”。
慕昭请表兄在一张玫瑰椅上坐了,又让菱枝沏热茶来。表兄慕衡是来问好,说他对昨夜因故未能亲自护送她回家一事,感到过意不去,又问她自己从浮香茶楼回府的一路上,可有遇到烦难。
慕昭听表兄言中多有歉意,宽慰他道:“无事的,昨夜是我不好。若不是体力不支,我也想与姐姐们同去清晏楼附近游乐的。帝赐大酺,想想就很热闹,这样的盛景,怕是多少年都难见。”
慕衡听表妹这样讲,以为她心向往之,便同她说起昨夜清晏楼附近的热闹场面,将当时的盛景,一一形容与她听。
渐渐说得兴起,话题便从欢庆盛景,转移到天子对戎狄一战大胜凯旋的意义上。慕衡素有满腔抱负,言及此不觉声调慷慨:“此一战,可谓一洗前耻,扬我大周国威,保边疆百年安宁!”
二十多年前,今上祖父景宗皇帝在位时,戎狄大举来犯,周朝边地十州皆被侵去。当时周朝连连兵败,不仅无法收复失地,甚至最终还不得不与戎狄和议,答应每年割三十万银绢与戎狄,以保周室太平。
而如今,今上亲征一战,不但撕了那耻辱和议,尽收边地十州,且成功歼灭戎狄精锐近十万,将戎狄彻底赶出漠南,至少五十年内难成气候再犯周室。
这场胜利是千秋之功。慕昭再怎么暗在心内厌恨皇帝,在这件事上,也承认皇帝大败戎狄的亲征之战,确实造福大周社稷。
只是,一个人有能力有作为,和他品性卑劣、手段无耻并不冲突。就如前朝文帝,他在位期间多行仁政是世人眼中的明君,可这样一位雅好书画的明君,也曾为夺占几幅传世真迹,而生生气死一位名儒。对那因怀璧而死的名儒来说,世人眼中的明君文帝,实是暴君、恶棍!
她不附和表兄的颂圣之语,默默在心内鄙夷皇帝为人时,见说得兴起的表兄,渐又面现忧色,将嗓音放低道:“只是陛下能以雷霆手段铲除外患,在内事上却……陛下……陛下从前就对燕王偏爱太甚,此次胜战归来,燕王名望更甚,朝中定将有燕王太子之争。储君乃国之根本,东宫之争重可动摇江山社稷,陛下……陛下……”
慕衡读圣贤书,一心报效社稷,对即将到来的朝廷乱象深感忧虑,但也不好直接指摘这是皇帝偏心导致的隐患。他讷讷片刻,忽地意识到从他说起皇帝功绩起,表妹就一直没说话,不由收声赧颜道:“……我总这般,一说兴起便说个没完,也不管妹妹愿不愿听……”
“哪里,和表哥说话,很长见识呢。”
慕昭这话不完全是使表兄宽心之语。她长在舅家,虽不缺衣食但常感孤寂,两位表姐日常闲聊的多是谁家小姐婚事高攀、谁家公子前途无量云云,她对这些没兴趣,同两位表姐一起时,说话很难说到一块,常半晌不开口的,独和表哥在一起时,聊史事、聊时政,总能聊得来。今日她不接话,纯是因厌极皇帝,怕自己张口就忍不住骂皇帝罢了。
“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我终日困在闺阁里,读再多书也只是囫囵吞枣,表哥常来与我谈古论今,实是助我进益”,慕昭含笑望着身前的年轻男子道,“我当谢谢表哥才是。”
慕衡对望着表妹眉眼间的温煦笑意,不由随之微笑。
他在这个家中,虽然上有双亲下有两个亲妹妹,但也时感孤寂。譬如就与表妹谈古论今的这些闲话,同不关心此道的母亲和亲妹妹,是聊说不起来的,而和父亲说,父亲只会斥他,要他专心科举不要妄议时政招惹麻烦。这些年里,他回回有所感都是来与表妹茶话一番,在慕府之中,他虽与表妹血缘最远,但却觉与她心最靠近。
从前年幼时只想着兄妹之谊,而今他年已十八,表妹也已十六,这份亲谊早如酒曲陈酿多年,在他心里悄悄酿变了样。只是功业未成、何以家为,他现下连科举都没考完,比寻常白衣不过多个解元身份,无颜在几乎一无所有时,贸然向表妹坦诚心意。
待春闱后,待春闱入朝后……慕衡正暗想得心潮起伏,忽听表妹似是说了一声“入朝”,登时如被人戳破心思,陡然潮红涨面,双颊发烧道:“……什……什么?”
慕昭见表兄素如温玉的面庞忽地涨红起来,也是不解,微一怔后,笑将她方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表哥还未入朝就已心怀天下事,日后高中定是贤臣。”
原是这般,似将紧张提起的心放下了,可放下的瞬间竟又隐觉失落,慕衡也不知自己心中是在庆幸表妹不知还是感到遗憾,他心潮涌乱地一时都不晓得要回说什么好时,忽听有柔和的女子笑声,与打帘声同响起道:“离春闱就剩个把月了,要做贤臣,现下还是多多温书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