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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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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恒踩着落日的余晖,在后山顶摘下最后一株草药时,额上已渗出薄薄一层汗。

她很少爬到这么高的地方,胸口顿觉不适,在山林间寻了块平整的大石,拿出方帕铺好,坐下歇息片刻。

方才摘药草时,心无旁骛,眼下才真正发觉入春的迹象。

正是四月中的日子,冬时的萧瑟荒芜,被四周树木枝头漾出的新绿代替。

春风时不时吹过,将刚盛开的白桃花瓣,拂落在泥路上,形成色彩分明的反差。

山林间本是十分静谧,但顷刻间,耳边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还没等她开口回答,那声音忽而有了笑意:“就要开始了。”

“什么?”简恒张口回问,却没得到答案。

倏然间一阵风吹过,她发现自己,还是要摘下背篓时的姿势,仿佛方才那一瞬,那个声音,都像是梦。

“真的是梦吗?”她不免感到疑惑。

但眼下看来,周围一切如常,根本没什么头绪。

她索性先放下背篓,清点到底采了多少药。

采药时心中大致有数,所以没用太多时间,就清点完毕。

她正欲起身,忽听得箭矢破空的声音。

一支长箭飞来,定在离她几步之遥的桃树上——赫然射中一条比她手腕还粗的白花蛇。

射箭的少年背着箭筒,三两步赶到她身前,蹙着眉道:“今天怎么爬这么高?”

他瞥了一眼那条蛇,满脸关切:“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不会被咬了,都还不知道吧?”

简恒见到来人,安下心来:“我身上装着防蛇虫的香囊,不会有事。”

她对那蛇倒是极有兴趣,走了几步上前。

蛇身被戳出眼球般大小的窟窿,鲜血大颗大颗落下,将飘散一地的花瓣,染上猩红可怖的血迹。

“陆笙,拿箭给我。”简恒盯着那条蛇,伸出右手。

名唤陆笙的少年,虽是不懂她用意,还是照做不误,往她掌心里塞了支箭。

简恒一接过,就对准蛇的七寸,狠狠地戳下去。

那蛇吃痛,“嘶嘶”吐着蛇信,蛇身扭了几下后,彻底没了动静。

简恒拔下蛇身上的箭矢,握住蛇头,放净蛇血。

再拿来那块垫坐的方帕,准备趁这五尺多长的蛇身还没僵硬时,装进背篓。

陆笙见她如此认真地摆弄,一脸不解:“这是毒蛇吧,你弄来有什么用?”

“自是有用。”简恒说起这蛇的别称,“白花蛇又叫五步蛇,这么说你一定听过。”

“好可怕。”陆笙佯装发抖,夸张地抱住双臂。

“你可别小瞧它。”简恒一双手白皙修长,但握着蛇身时,却毫不手软,“虽有剧毒,晒干后却能入酒入药,以毒攻毒,对人有益,”

她顾不上和他细说药理,自然也没发现身旁的人,正用半是雀跃,半是欣喜的目光打量着她。

仿佛就这么一直看着,他就能心满意足。

这一出小插曲后,夕阳快从山脊边落下,两人打算踏上回程。

简恒收拾着东西:“倒要谢谢你,这白花蛇昼伏夜出,大多出现在稻田或池塘边,在这后山还是第一次见。”

“谁让我箭法精湛呢。”陆笙仰着头,得意地揽功。

但顺势间,不忘一把接过她的背篓:“身子骨那么弱,还背这么重的东西,一点都不注意。”

他动作太快,快到简恒甚至来不及阻拦。

但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她早已适应他风风火火的性子,也就随了他去。

一路上,陆笙刻意放慢脚步,和她并行。

他的脸庞被余晖勾勒出明晰的线条,棱角突出,满是十九岁少年的意气风发,身影也比赴学堂前更高挑坚实几分。

想到这里,简恒不禁问道:“没记错的话,你这次学箭术,还有几日才能回来,怎么提前这么多天?”

陆笙每次去的学堂,都是他爹陆佑裔寻的地方,离他们住着的栖霞镇很远,光是路上起码就得折腾好几天。

陆笙自夸道:“师父说我天赋过人,就让我提前回来了。”

“这样也好。”简恒轻点点头,“早日说成亲事,安定下来,就了却陆老爷一桩心事。”

“和那个没关系,是我有话要跟你说。”陆笙急得连连摆手,一张脸涨得通红,“你怎么和爹一样,老往那上面扯,就盼着摆脱我是吧?”

一想到她对他的亲事,总抱着乐见其成的从容,他不免心口发闷。

“别人家的少爷到你这个年纪,早已经娶妻生子,你为何如此排斥?”简恒尽量按常理推断,“难道你看着洒脱,暗地里,也为八字不吉耿耿于怀?”

“才不会。”陆笙嗤笑一声。

关于他八字的故事,还要追溯到刚出生时,一段曲折的过往。

陆笙的爹,原名陆有财,用这浅显的名字,在二十多年前叱咤生意场,攒下万贯家财。

陆有财娶妻过后,夫妻二人恩爱非常,陆夫人不久就怀有身孕。

没成想原是桩天大的喜事,最后却成了白事。

陆夫人怀胎八月时,提前临盆,费了三个多时辰才产下一子,却也因此落下病根,从此卧榻病床,凭千年人参吊着撑了几个月,还是药石无医,撒手人寰。

陆有财悲恸之余,时刻忧心,怕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会多灾多难,活不长久。

据说,他曾听民间广为流传“七活八不活”的说法,信了妇人怀胎未满十月,孩子在怀胎七月时落地,远比八月降生要好。

何况男子重阳,这孩子却生在夜间阴气最重的子时,犯了阴阳相冲的忌讳。

陆有财哪能想通其中原委,日日心惊胆战,唯恐这孩子哪天就咽了气。

心急如焚之际,恰逢高人指点明路,说他命中有此一劫,皆是因为先前取名行事,过于招摇,有损后世子孙福缘。

止损倒也不难,只需散去部分家财行善,更名为“陆佑裔”,便能将福泽留给后代子孙。

那高人还为刚出生的孩子赐名为“笙”。

一来与“生”同音,二来与沿用至今的乐器重名,定能实现长辈夙愿,活得平安长久。

而那高人,除了能替人分析运势,排忧解难外,在风水方面也深有造诣。

他在这偏远的栖霞镇,替陆佑裔相中了一块坐南望北,极易兴建阳宅的宝地。

而后就命他带着迁居到此,借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福佑,慢慢将亏了的气运扭转回来。

因此陆家规矩森严,不仅带来这儿的下人,大多是不识字的聋哑人,就连采买物事,都是由陆佑裔亲自出面,借家中直通镇外的密道行事。

好像时时在防备着什么。

又好像,是要将陆府弄成世外桃源一样的地界,和外头什么都隔绝。

不过他还是给简恒和陆笙,留了特权。

简恒能赴后山采药,陆笙能外赴学堂,只是每每去时,也要改名换姓,扮做是另一个人。

陆笙自小好动,虽不明白原因,时日长了,也被动适应了这种闭塞的生活方式。

可他心里却时时想着,有朝一日,定要去外头走走。

他要踏遍大好河山,看遍山川美景。

年岁渐长,陆佑裔也想了办法,找了媒婆为他说亲,先前好几次拿了别家小姐的画像和诗词过来。

但来来回回都如石沉大海般,毫无音讯。

毕竟大户人家的小姐,一听说嫁入其中,纵使吃穿不愁,却就要待在陆府中,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宛如坐牢一般,怎会愿意?

所以亲事一直拖到现在,没有着落。

陆笙对此看得很开,毫不介怀。

他此刻便是如此,摊开双掌,一副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而后忽得捏紧拳头,神采奕奕,笑言道:“我才不信什么天命啊,运数之类的,只相信我能抓住的东西。”

说到后半句时,他语声中多了几分不可违的决意,不时朝简恒瞥上几眼。只盼她能稍稍听懂背后的真意,哪怕一点点都好。

可惜周遭的环境和她一贯的不解风情,坏了他仅有的遐想。

花瓣不合时宜黏在他发丝上。

简恒见状,轻碰了碰自己左侧发梢,示意他道:“你头上沾到花瓣了。”

“啊……”陆笙有些发蒙。

喊出声后,不免尴尬,他忙乱地在头发边摸了摸,才将指甲盖大小的花瓣拿下来。

简恒顿时觉得微妙,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索性跳过这个话题:“你要跟我说什么?”

“就是,就是……”陆笙支吾几声,怎么都说不出口。

最后心烦意乱,没出息地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老规矩,先把东西给你。”

简恒接过册子,只见封页上遒劲有力的字迹写着《人间悲喜轶事第二十四卷》几个字。

墨迹尚浓,应是他刚摘录好的版本。

她轻声道了句:“谢谢。”

“你看了这么多卷,老实说有用吗?”陆笙望着她。

目光中的期许,连暮色都无法掩盖。

简恒淡淡地道:“聊胜于无吧。”

她自小和常人不同。

幼时被陆佑裔收养前,不知被谁遗弃街头,身上捆着层破烂的竹席,散发着腐朽的臭气。

街边的脚步声像仓促的鼓点,来了又去,不时掠过耳际。

她整个人不得动弹,也没有呼喊的力气。

所幸横尸街头前,陆佑裔经过此地,将她这个孤女领回府中。

十几年来,陆佑裔待她虽及不上亲生儿子,但衣食住行都有保证,再没让她吃过露宿街头,颠沛流离的苦。

美中不足的是,这天降的恩泽,她也许无从享受太久。

她体弱多病,自小大病小病不断,惹得陆府一众下人明面上不说,背地里看她的眼光,都带着几分厌弃。

府上的下人照看病人,其实并不麻烦。

府中就有间药房,备有诸多药材,治病的药方和抓药的剂量都已写好,就连寻医的步骤都略去。

为了转运,陆佑裔对各类杂学都有所了解,在简恒病重时,还曾替她算命,直言她气血不足,脉象浮而无力,绝活不过二十五岁。

他看她的眼神,总是有些复杂,既带着些厌弃,又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不过无论如何,他都未将她扫地出门。

简恒也曾试着回忆过去的种种,脑海中却始终是一片空白。

裹着她的那层竹席没有线索,被陆佑裔以“晦气太重”为由烧了。

手上系着一根普普通通的五彩绳,不过是端午时节驱邪避灾用的物事。

她多次摩挲手上的绳结,都未发觉异样之处。

日久月深,她只能自己给手绳赋予意义,把它当作是命运的分水岭,将她从一无所有,带到这个相对舒适安逸的环境中。

她仿佛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

有过去,没有牵绊,也没有正常的喜怒哀乐。

她不懂悲欢离合,不懂别人脸上为何有复杂多变的情绪,更不懂简单到像吃饭喝水一般的本能,到她这里就成了例外。

但总归寄人篱下,不想徒增事端,她只有在闲暇时,尽可能观察府中下人行事作风,以免成为异类。

可惜人心到底隔了皮肉。

旁人藏在表情后头,无穷尽的心理变化,她无论如何都捕捉不到。

好在后来,陆笙意外得知此事后,并未对她另眼相看,甚至还利用外出去学堂的机会,替她弄了许多奇书回来。

若是机缘巧合下,碰到不能外借的珍藏,他就原原本本誊写了给她。

可惜多年下来,还是收效甚微。

“咳。”陆笙清了清嗓,将简恒从飘散的思绪中拉回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一改先前的直率,犹豫许久后,问了个假设性的问题,“如果有一天能离开这儿,你想去哪里?会做什么?”

他话音一落,不仅语声骤停,脚步也桩子似的定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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