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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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陈涛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他干脆睁开眼睛盯着屋顶,窗外透进来幽幽的光线,像极了身处在老家县城里的那个租房中陈小杰开学的前一晚。
心里不痛快就容易胡思乱想,陈涛回忆自己这短短的前半生,从上小学到初中的种种,再到后来父亲壮年离世抛下他们,然后自己成家、生娃养娃,老婆又病故;最后为了改变孩子命运,踏上迷雾般的求学路。到现在可谓历经千苦万难,但是在坚持中一切正在顺畅前进。可这个时候又间接伤害了母亲的身体健康,生活真是多灾多劫、坎坷无比,迈向光明的道路怎么这么曲折。
万般思绪在他心里汇聚,或许真如姐姐所说:“你不该这么固执,芝麻大的命滚不到豌豆大。”这话貌似真是形容他的,它像是有回音,在陈涛脑中回荡:“芝麻大的命滚不到豌豆大……芝麻大的命滚不到豌豆大……”。那……是不是该收拾行李,带上儿子回乡了呢?可能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他再也承受不起亲人的离去。
回家会成为陈飞俊学途和人生的重要转折,这让陈涛又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身上的一件事。
十多年前在乡里中学的一个早晨,他们刚步入初三。这天早自习结束后,班主任杨老师把陈涛还有七八个同学叫到办公室。到现在陈涛还记得说话内容,也记得杨老师用的是他从未听过的和蔼可亲的口吻。
说的是他们几人学习基础太差,靠初三这一年已经无力回天,中考无望了,根本考不起高中。然后他拿出一张试卷大小的纸铺开在办公桌上,上面绘着彩色的图案。同学们凑近一看是县职业技术学校的概括图。然后杨老师给他们介绍职校的特点,有些什么专业,什么专业有趣儿、什么专业以后吃香,说得要多优秀有多优秀,让人感觉不去就是损失。
最后他郑重其事道:“既然已经知道自己考不上高中,就干脆不要再浪费这一年的时间了,提早到职校去学一门技术,将来可以靠此谋生。”
少年陈涛失魂落魄地走出办公室,隔壁教室里传来老师授课的话语,传来同学们此起彼伏的回答和翻阅纸张的声音。他没有再进教室门,这一走或许永远也进不了这道初三教室门。陈涛直接下楼来到教学楼对面的宿舍,随便收拾一下东西,拿着刚才班主任开的出门条出了校门,到街上拦拉客的车回家。杨老师放他们两天假,让他们回家去找自己的家长商量,说希望他们按照他给的建议行事,因为这是个合理建议,是以一个从事多年教育事业的老教师的经验之谈。
大湾村下了车,陈涛走在成年以后他开小货车卖菜仍然经常走的那段路上。从前后几十年的跨度来看,这路可不简单,不是普普通通脚下的路,而是某些人的归宿。
陈涛一路上都忐忑不安,一面面对的是班主任,他是神圣的存在,他的话不得不听;一面面对的是平时严厉、不苟言笑的父亲,自己学业中道短折,父母一定伤心透顶,肯定还会遭到父亲斥责,甚至打骂,想想真害怕。
那年的路还没修成水泥路,路面坑坑洼洼灰尘满地。他心里煎熬,一门心思直往回家该怎么应对父亲的地方想,都不看脚下,也不知道看哪。他磨磨蹭蹭、胡思乱想,一直捱到傍晚才走到村子外边儿。陈涛清楚地记得,越是接近村子心跳越快,连胸口都跟着鼓动,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给自己找借口,心想天还没黑,能多耽搁一会儿是一会儿,
干脆爬上路边的那道土埂子去躲会儿。埂子上面全是杂草,还有一颗细高的老松树,比成年人腰还粗,树皮龟裂异常。
陈涛很疲惫,心累更容易导致身累。他四仰八叉躺在松树根下,眼睛无神地看着有些发黄的蓝色天空,眉头皱起一个包。陈涛很想在这里呆一晚,第二天早上直接返回去学校里,告诉班主任:“父亲不同意。”然后继续走进充满朗读声的教室,在学校里混到中考。
但是又想想,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情,这样处理会不会太草率,万一在班主任眼里有“不能不同意”的决定存在呢?那到后来一旦暴露,岂不是两边都得罪了,后果恐怕更严重,这万万使不得。
可他真怕这样寒碜的回家啊!于是他也安慰自己,如果父亲真的同意了,就可以到县城去了,自己的确厌烦在中学的苦闷日子。县城里花花绿绿、无所不有,人多热闹,多好!想及此处不由得嘴角微微上翘。心情没舒缓几秒,转念又想,自己还没毕业就被撵走,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肯定要被父亲骂死,他会不会以后直接不理自己、不给钱了呢?甚至母亲这次也不会站在自己这边吧?会不会让我回家种田,每天穿着染满泥巴的脏衣服、脏裤子,不像在学校里时这么干净清爽,还要在地里干比读书累成千上百倍的农活,能苦死人。唉……怎么办啊?就在这睡一晚明天返校,还是回家请命父亲?
不知不觉四周已经暗淡下去了,陈涛还是没有做出决定,躺在地上像个发烧的病人,记得三年前那次伤寒就是躺在不远处等梯子的。又犹豫了一会儿,天又黑了几分,就要望不见周围事物。
这时,上面松树枝叶的模糊影子在天空里像把巨伞,这把巨伞虽然在头顶,可惜不能挡下自己所有的委屈,有的事情还是要亲自面对。陈涛终于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后背,从埂子滑到路上,此时只有路是最亮的。
他选择朝新安村走。
很快看见自己的家,屋里亮着白炽灯灯光。来到场院入口,母亲在灶房里走来走去。陈涛先去找母亲,她刚淘好米下锅在煮。看到儿子这个时候回来,觉得奇怪又欣喜,问他:
“怎么现在回来,是不是生病了?”
陈涛站在灶房门口斜靠门沿,苦着脸没有说话,心想第一句就是母亲的关心,然而自己却荒废了学业,半路就给老师撵回来不要了,愧对他们啊!霎时间直感觉想淌眼泪。母亲越发觉得不对头,又见儿子脸色不太好,忙走过去摸摸脑门,然后拉他进去坐下。
“没病,你们还没吃饭?”陈涛哽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那你怎么回来了,还到这个时候?我们刚掰玉米包回来。”
听到他们干活到天黑才回家,还没吃饭。自己却在这个时候添乱,陈涛心里更难过了,现在说出来是不是不合时宜。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不说不行了,于是先跟母亲讲了。
母亲一边洗菜一边听他说完,叹了口气:“你实在读不下去了,还有什么办法,不要哭,你爸在楼上划玉米包,等下吃饭问问他,骂两句就骂两句。”
????现在想起来,母亲说的话完全是认命的语气,好像自己养的孩子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收尾的,本来就该回到田里。
越说越难受,陈涛使劲儿低着头流眼泪。
家里的大事一向都是父亲做主,平时儿子被骂赵兰芝也插不上嘴。顿了顿她又问儿子:“你咋这么晚才到家?”
炒菜的香味在灶房四溢,陈涛情绪低落,感觉不到任何气息,也没有回答。
看他样子,赵兰芝心里难受,再三让他抬起头来不要哭。陈涛为了不让母亲焦虑,抬手用袖子擦擦泪水,眼睛呆呆地看着灶里的烈火,火红的光线照射在他脸上,怎么也不像是代表庆祝的烟花照耀。
马上开饭,母亲把父亲叫下楼来,看到陈涛的时候他竟然没一丝惊讶,甚至也没问什么,脸上平静地在等他自己说出原因。父亲屁股上还粘着玉米丝,刚坐到饭桌前,陈涛说了回来的目的。
父亲听后拉长个脸,还是一句话不说,-拿起筷子一嘴都没吃,又放到桌子上,转而握起小碗,倒上半小碗老白干,像喝水一样灌下就出去了。虽然身边的孩子大多都是这种结局收场,但是当轮到自己孩子头上的时候,终究还是会失望、失落的。
从早晨开始就一直担心回家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害怕得要死,没想到到家后父亲是这般反应。看他干了一天活,没了胃口吃晚饭,悲凉的出了灶房门,此刻他不但不害怕被骂,甚至希望父亲转回来揍自己一顿。
赵兰芝叹了口气,让儿子吃饭,但陈涛也没了胃口。
不知道父亲究竟是什么意见,陈涛一夜惶惶不安,到后半夜才勉强入梦。第二天很早,被父亲叫起床,他已经换上干净的衣服要跟他一起去学校。他说:“无论如何,混到中考结束,我去跟你们班主任说说。”
天色微明,米贵阳悠扬的叫声从远处传来,有种天地孤寂、哀怨缠绵之感。
母亲跟他们同时出门,她背着竹篮子朝反方向去田里掰玉米,必须要赶在天气变化下雨之前全部掰完,不然淋了雨会发霉,一年的功夫可就白费了,所以这段时间本是农民最忙的时候之一。
父子俩分别处在路两边“咚咚咚”地走路,没有任何交流,只听得到鞋底落在路面石子上的声音,有时候一脚下去能让黄色的灰尘像水一样溅起来,敷一裤腿和鞋子。经过老松树时,它还是一把模糊的大伞,默默矗立在那。
太阳逐渐升起,若无其事地看着这世上正在经历痛苦的人,也看着正在经历惊喜的人,都选择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