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南枝 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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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拖了。
易风得了沈若筠准信,约了周衍在樊楼见面。包间里又叫了歌舞助兴,推杯换盏两轮后,易风便拿了草拟的契约来。
周衍签了字,他字写得潦草。易风也不嫌弃,拿出卧雪斋的铺子房契与他,周衍面上大喜,又问:“秘方何时给我?”
易风替他斟酒:“我家公子说,得粮食运出才能给。”
周衍心道眼下所有的官驿都是可控制的,便是给了粮食,他们也走不出汴京。
于是当即安排人带了印信去开义仓。
他与自己的随从挤眉弄眼,易风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又替他斟满了酒。
林君雇的人,是沈家庄子里的人管着,都是如军中一般列了队。义仓守卫见状,还以为是汴京衙门的人,又有义仓调令与周衍身边的人在,丝毫不疑。
见之前进了义仓的粮食俱已打包停当,易风便与周衍身边的人寒暄,塞了包银子请他们一道去樊楼吃酒,他们推脱不肯,取来樊楼的名酒琬醑与他们暖身子。等跟着的人醉得不知所以,易风又折回樊楼,周衍此时卧倒在桌,烂醉如泥,易风便拿了印泥,在两份契纸上都摁了他的手印。
他看了看,尤嫌不够,便将周衍十个手指都摁了,带着契纸离开了樊楼。
打着测水位旗帜的船只早已候着了,苏子霂的人将此事布置得细致,十五艘船只,轮流入港,入港册上却只登记了一艘。
那厢粮食刚从官府的义仓运出,便立即运上了港口的船只。
冬日的江边寒风刺骨,沈若筠裹了一件隐入月色的风兜,站在寒风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粮食入船。
她看到高举的火把连成条线,看着一箱箱的粮食运到船上,一艘艘满载的客舟远航而去……直到寅时四刻,最后一艘行驶离开时,才觉得那颗跳动不安的心重新落回了位置。
林君也上了最后一艘船,知道沈若筠不放心,他亲自跟船队一道去冀州。沈若筠与他挥手告别,林君右手握拳,在左胸上重重锤了两下回应她。
沈若筠认出这是冀北军的军礼,顿时热泪盈眶。感觉自己虽然身在汴京,但也是与祖母、长姊站在一处的。
等船走了,沈若筠仔细看了入港离港簿有无破绽。她嘱咐沈力,把运输粮食的牛车、人力都领到南薰门,再遣散。
南薰门城高门阔,货物出城都走此道,又远离港口。这样即便被发现,一时半会也查不到这里来。
天光大白,沈若筠觉得喉咙干痛,勉强喝了两口茶水。她盯了大半夜,额间晕眩,想来是吹了风的缘故。她马不停蹄赶回沈家见易风,易风把周衍签字画押过的契约、卧雪斋最后一段时日的账目悉数交给她。
“若说起来,卧雪斋都是二小姐的心血,这样拿来作饵,我都舍不得。”
“没事的,我们以后可以再开一家。”
沈若筠知道易风是不能留在汴京了,因着不少人认识他,又不能跟林君一起走水路押粮离开,便问他:“你行李可都收拾了?银子够吗?”
易风嘿嘿一笑:“好歹也是汴京最赚钱铺子的黑心掌柜,我还没银子不成。”
将卧雪斋送出去,沈若筠心里也不好受,可眼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此事不能叫周衍太快发现,能拖一日好一日。周衍又并非无庶务经验的人,故给他的房契是真的,还留了一叠假方子。
沈若筠不舍地翻看了下卧雪斋的账簿,又问易风:“你打算去何处?”
易风对于这个问题已有答案,“我先南下避避风头,然后再去冀北,找陆管家。”
听他提起陆蕴,沈若筠笑着点头:“那好,你路上多保重些。过些时日,我也去找你们。”
她想起沈听澜寄给自己的那朵紫色绒朵小花,想来冀北就算条件再艰苦,只要能与他们一处,也比一个人在汴京自在。
沈若筠将卧雪斋的东西都整理好,又上了锁,用了些粥点去休息,却也没有睡得香甜,还发起了高热。
熬到中午,额间仍旧烫手。她报了几味药给早园,煎服了一剂,又喝了碗米汤。
许是粮食已经运出,沈若筠心下松快,喝了药便昏沉地睡了去……再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却见周沉正坐在自己榻边。
“你怎么……”
她刚醒,看到周沉以为他是来追粮食的,手便不自觉地发抖,迷迷糊糊间倒也装不出如何镇定,“你……”
周沉提着茶壶泻了杯水,目光柔和,“怎么又病得这么厉害?”
沈若筠茫然:“不就是睡了会么?”
周沉眸中满是担忧:“……你已经睡了两日了。”
沈若筠一怔:“我……”
她摸了摸自己额头,倒是已经不烫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周沉把水递给她,“刚回府,见你还未回来,便想来接你。谁知你竟病倒了,真是怪吓人的。”
沈若筠咂摸着这句刚回府,也不知周沉知不知道粮食的事,小口喝了些水,“我无事的。”
“都这样了还无事。”
沈若筠把杯子放下,“真没什么,你走吧。”
“眼下要到腊月了,跟我回周家去吧。”周沉小心翼翼观察她表情,商量道,“祖母会担心的。”
“我明天回去。”
见她应了,周沉有些意外,语调都上扬许多,“那你往年过年,都喜欢做些什么?”
粮食运到冀北前,沈若筠自是要回去的,眼下就搬回来,难免叫周沉起疑。听他这么问,随口道,“看灯吧。”
周沉脑海里冒出她幼时看灯的样子,穿着白绫袄,下系织金镀银的褶裙,小手里攥着灯,与濮王郡姬站在一处,两个小娘子笑声恍若响在耳边。
“那今年……”周沉开了口,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沈若筠奇怪地看他一眼,想起了去年上元时的情形,估计周沉是想约她一同看灯。看他形容,怕是话到嘴边,又想起自己心上人了。
他与谁约黄昏后,都不干她的事,只希望他别拿自己当挡箭牌了。
沈若筠忽又想到一种可能,她和周沉的婚事可能都到不了上元……眼下不过是风雨欲来前宁静的假象罢了。
“你回去吧。”沈若筠送客,“我要忙了。”
周沉摁住她的手,又握在掌心里,“粮食的事……我真的在想办法了,你再信我一次行不行?”
沈若筠昏睡两日,全身都没什么力气。勉力把手抽出来,也懒得与他多说什么,只当充耳未闻。
又隔了一日,沈若筠精神恢复了些,才又回周家。打听着周二夫人正在荣禧堂,便去见了周老太太。
周沉已经费心替她圆过,说她生了病,又怕传了给周妤与老太太,遂就在沈家休养了几日。周老太太不疑有他,见到沈若筠,关切道,“果是瘦了许多,怎么这么不当心?”
“吹了些风,有些发热。”沈若筠道,“已是大好了。”
周二夫人端着茶盏,“既是如此,便就不要总是出门了。”
沈若筠低头,见周二夫人湘色裙子下,露出那一点尖尖金莲。似她这样,想出门也困难吧?
周老夫人倒是并不觉得出门如何,何况沈家在汴京只她一人,拉了她的手道,“你怕是还不知道,衍哥儿盘下了汴京的卧雪斋,以后要买什么,都方便许多。”
沈若筠一听,周衍还未发觉出不对,估计他是查验过房契,才信以为真。如此甚好,等周家发现,粮食都已运出京西东路了。
“原是这样。”沈若筠作恍然大悟状,“我前几日还好奇,是谁家这般大手笔呢。”
提起这事,周二夫人分外得意,对沈若筠道:“等过了年便会重新开店了。”
沈若筠又问:“盘这样大的铺子,得多少银子啊?”
周二夫人放下茶盏,语带得意,“卧雪斋的老板要回家去,遂只收了一万两银子,便将店与秘方都卖了。”
沈若筠点点头,心道周衍虽是个蠢货,可也没蠢到把他私挪官粮的事告诉周二夫人。
周老夫人却皱眉,“衍哥儿没有仗势欺人吧?御街的铺子与秘方,人家只收了一万两?没要粮食?”
周二夫人听了这话,又恼又气:“瞧您说的,外面那些人家听到我们周家的门第,巴结还来不及呢,自是诚意十足的。”
见周老夫人不信,周二夫人又要赌咒发誓,周老太太嫌烦,不再多问,叫她回去了。
等两个丫头扶着她走了,周老太太跟沈若筠感慨:“你二婶久在内宅,没什么眼界,你别笑话她。”
沈若筠想她,倒不是可笑,反是可怜更多些。想来天气不好时,她的伤处必会疼痛难忍……这般痛楚,也不知为了什么。
周妤有几日未见沈若筠了,知道她回来,眼巴巴顶着寒风跑来嘉懿院。
节青端了点心进来,放好后先端了一碗杏仁茶给周妤,又笑着对沈若筠道:“小姐不在这几日,可教人担心了。”
沈若筠见她,心下有喜有忧。一开始对周妤,是怜她小小年纪,就被庸医误诊患了呆症,算是家族弃子,便是亲生母亲,也不怎么亲近她。再后来,她发现周妤是整个周家,唯一一个,会不设防无所求与她相处的人。
此事多少有些滑稽。
“阿妤最近有没有好好吃药?”
周妤反应了下,点了点头。
“好好吃药,也要好好吃饭……你会好起来的,到时候你娘也会带你出门去玩,会认识新的朋友。”
周妤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沈若筠摸了摸她脑袋,叫她吃杏仁茶。心道若是没有粮食这事,就算和离了,与周沉做了一场戏,关系也不算太差。周妤若是想她了,叫周沉把周妤送去沈家玩上一日,也没什么……眼下粮食的事瞒不了多久,周沉也必会猜到自己,她与周沉的婚事,不会善终。
沈若筠看着毫无烦恼的周妤,心下蓦地一沉。
这种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无端而生的内疚,实是无解。
第五十四章 禁足
喝过腊八粥,朝中一直争执不下的赈灾地才终有结论,正是青州。
沈若筠放下邸报,想周衍竟也不全是个蠢货,能将贪了粮食的事隐瞒朝廷这样久。
她正想着,忽听爱打探消息的节青来报,说是荣禧堂那里闹了大动静。沈若筠猜测,应是即将要将粮转运出京,这才发现了周衍转走粮草之事。
不一会儿,荣禧堂来人请她。
沈若筠揣着看戏的心,想知道周家会如何处理周衍的事,这样大的祸事,周家也能瞒得住么?
她走在游廊上,念着荣禧二字,这真是个极好的名字。只是不晓得周家这个新年,还能不能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出自《红楼梦》里荣禧堂的对联,上联意豪华,下联是显贵。
进了荣禧堂,果见周衍正跪在院内。沈若筠目不斜视地走进正屋,见周崇礼、周崇德、周沉、周季、乃至二房的周郴俱在,反是不见平日在荣禧堂更多些的周夫人、周二夫人身影。
沈若筠见无女眷在场,顿时明白,这是要问自己话了。她倒也不怵,面上故作茫然,只去看周老夫人。
“老夫人。”她福了福身,见老夫人一脸疲惫,担忧道,“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你坐吧。”周老夫人叹了口气,“原是不想叫你来的……只是衍哥儿说你认得卧雪斋的老板,故叫你来问上一问。”
沈若筠坐在周老夫人身侧的锦杌上,“卧雪斋的老板呀,晋公子么?”
听她这么说,周崇德忙问:“那你可知此人底细?他籍贯何地?”
沈若筠摇头:“只是听说过此人,从未见过。往日里采买脂粉,都是一送一年的银子,到了时日送到府里的,偶尔也会去店里逛逛,见的都是店里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