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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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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狱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潮湿,只是整体结构呈现出一种刻板固执的严格,切割成一模一样的监狱用事实说明着法律的严谨。

谢丞赫一步步往前走着,有时会踩到从房间栅栏里溢出的干草,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回荡在整个廷尉狱,叫人毛骨悚然。

这里人不多,但也不空。

这里的囚犯天然有一股气质,他们大都安稳地坐着或睡着,就算身上穿着囚服,手上脚上带着镣铐,也整齐干净。

没有喊冤的,没有痛哭的,甚至于没有人抬眼看一看谢丞赫,尽管以他的地位,说句话就放了他们。

这里弥漫着一股必死无疑的气息。

谢丞赫越走心越沉,越靠近尽头那扇门,身上的酸涩就越大,以至于当他能听到门那边的哀嚎声和低吟声时,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的手搭在门上,急促着呼吸,直到理智告诉他已经到了不得不推开这扇门的地步,他才终于将自己从无限的黑暗中唤醒。

门开了,这是一间刑讯室,墙上挂满了刑具,一旁烧着炭火,炭火里的火钳和烙印烧得发红。

本应该坐在这里的廷尉不在,取而代之的是裴安楠。

她的脸被火苗映得泛橙,额头沁着薄汗,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以至于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谢丞赫进来了。

“还是不打算说?”裴安楠眯着眼睛,随手拎起炭火里的烙印,上面的奴字红得怕人。

赵晓安打着赤膊,双臂被铁链高高悬起,浑身上下已经没了一块好皮好肉,脸上挂着汗水和泪水的混合物,脑袋上淌着水。

他哭得没了声息,裴安楠这双手是杀人的手,用来揍他是大材小用,叫他半死不活的哭嚎也不过是须臾功夫。

“够了。”谢丞赫深吸一口气,别过脑袋去,不忍看一般闭上眼睛,眉头锁得死死的。

他知道裴安楠是个杀人的好手,却不知道她折磨起人来也如此有一套。

裴安楠听见谢丞赫的声音,猛地惊了一跳,浑身颤了一下,慌着神转过身来,手里的烙印无措地往身后藏去。

谢丞赫看着裴安楠那惊慌失措的样子,不合时宜的想笑,她这模样太像一个偷吃的孩子偶然撞见了大人,吓得抿起嘴不敢咀嚼。

熟料裴安楠手里的烙印撞上了火炉,砰一声,火花四溅,烙印也被撞上了天,扬起一片火灰来。

她下意识伸手要接,谢丞赫惊骇地冲上前,一把把她拽到自己怀里,抬起手臂挡下了坠落的烙印!

滋——

谢丞赫疼得几乎昏厥,可他这时候对上裴安楠惊惧担忧的眸子,心里想的竟然是,太好了。

太好了,没伤着她。

“谢丞赫!”裴安楠挣扎脱开他的怀抱,夺过他的手便要扯袖子检查伤势,却被他牢牢摁住。

“我没事。”谢丞赫眼底是悲哀和清明,一眨眼又全都消散,只留下了公事公办的冷静自持,“你先回去。”

裴安楠不敢苟同地看他一眼。

“回去。”谢丞赫不容置疑地说,“此事我要自己处理。”

裴安楠盯着他的袖子,被烙印灼烫的衣服已经发黑发硬,再看不清上面的花纹。

“我去叫太医。”裴安楠看了他一眼,补了一句,“在外面等你。”

裴安楠走后,谢丞赫才缓缓抬头,从上到下将赵晓安身上的所有伤痕细细看过一遍,然后盯上他那双已经看不到希望的眼睛。

谢丞赫坐了下来,手里没有拿刑具,只是攥紧了拳头好让自己胳膊上的疼痛有所缓解。

“二十五年前,你于沧州出任刺史,你出任刺史的第二年开始,沧州降水减少,大旱三年,第四年降水,突发洪涝。”

“是你进京,一纸诉状将端亲王告上了朝廷。是又不是?”

赵晓安吃吃笑着,每笑一声都觉得浑身酸麻,疼已然不占上风,因为从头到脚无处不疼。

“怎么?”赵晓安声音沙哑,说话费力,要仔细听才能勉强听清他在说什么,“谢大人觉得我不该告?”

谢丞赫没有笑,只是看着他:“端亲王贪腐案牵连甚广,整个沧州从上到下无不贪污腐败,导致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这样的沧州,这样腐败的官僚体系,却出了你这么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刺史,难得啊。”

赵晓安唇角往上翘,牵扯着脸上错综复杂的刀伤流出血来:“难道我今日沦落如此地步,就是因为二十年前为百姓谋福祉了?”

“谢大人,您不是最为忠君爱国,最为爱民如子吗?怎么?难道我做错了?”

谢丞赫拳头紧了又紧,指甲嵌进肉里却感觉不到一点儿疼:

“端亲王被分到封地不过一年你就去了,若是他要大行贪腐,会不算上你?”

“为什么你在沧州的任职记录全都不见了?除了中书舍人之位,吏部根本查不到你这个人!”

“你的家人在哪里?吏部连你的老家都找不到!”

“你明明常驻京城,名下却没有地契房契,甚至没有在京城任何一家柜坊存取过银两!”

“沧州大旱三年,收成锐减,闹过饥荒,可到底有余粮,为何第四年大雨一来,什么都没有了,直接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三年大旱,堤坝没有负担,年年修整,为何第四年一场大雨就能把它彻底击垮?”

“赵晓安,你到底做了什么,还要我一件件说出来吗?!”

谢丞赫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房间内,嗡嗡作响,赵晓安费力地抬眼,这才认认真真地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

“不错。”赵晓安终于开口了,“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

“三年旱灾,朝廷拨款赈灾,沧州官府将银两全都换成铜钱,发给了百姓。”

“我与粮商勾结,将朝廷发下的精米换成谷皮,熬煮施粥。”

“粮商将精米带到其他地方,兑换成糙米带回,以精米的价格再高出五倍不止,卖给百姓。”

“然后,三七分账。”

谢丞赫的涵养使他不能破口大骂,只能咬牙切齿:“如此一来,朝廷赈灾的粮食和钱就全都让你们中饱私囊,但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不能说你没有赈灾。”

“不错。”赵晓安得意地扬眉,“钱粮到手,账本干净。”

“那堤坝呢?”

赵晓安咂巴了一下舌头:“这一旱就是三年,堤坝根本没用,朝廷年年拨款修整检查,为什么我不能拿?”

“谁能想到那场雨那么大,直接将堤坝冲垮了?”

“至于粮食……全都掌握在粮商手里,那场大雨来得突然,粮商也被冲走了,官府没有余粮,自然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没了粮食,死人又太多了,我便知道没辙了,做了假账,栽赃了端亲王。你便说我是恶人先告状吧,呵呵。”

谢丞赫忍无可忍,猛地站了起来:“到了现在你还满嘴谎言?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二十六年前,高祖重病,膝下三子夺嫡,其中端亲王最得倚重,所有人都觉得端亲王会是最后的赢家。”

“然而先帝突然崛起,背后是幽州十二卫,强势夺嫡,御前逼迫高祖写下退位诏书。”

“高祖最后的挣扎便是将端亲王分封到沧州,叫他永不回京,以此保全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的性命。”

谢丞赫盯着赵晓安肩膀上的一块烫疤,那块疤早已经愈合,不细看的话甚至分不出和正常皮肤的区别,并不是裴安楠的手笔。

“幽州十二卫都统,领兵三万包围京城,一人一马率先杀入皇宫,浑身上下除了肩膀被刀剑刺穿,再没有一处伤患。”

“你为了隐藏身份,连烫掉刀疤的招数都想得出来,真是煞费苦心!”

赵晓安直视着谢丞赫的怒目,良久,率先挪开视线,低下头去。

“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他眸色幽暗,阴沉可怖,“怪道陛下说,你会发现,你一定会发现……”

他口中的陛下显然不是裴安楠。

谢丞赫后背发凉,仿佛透过赵晓安,能瞧见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正在幽暗处注视着这一切。

二十六年前,赵晓安作为幽州十二卫统领,率兵增援先帝,帮他拿下皇位。

可是以逼宫手段得到皇位的先帝根基不稳,饱受非议,而他的哥哥端亲王虽然远在沧州,却声望极高,叫他难以望其项背。

为了彻底掌控局势,先帝派遣赵晓安出任沧州刺史。

为此,他烫掉了刀疤,改头换面,来到了沧州。

“三七分账,我三他们七。”赵晓安阴恻恻地笑着,却没了刚才的虚伪和贪婪,“为的就是让他们在账本上虚构账目,将沧州官员系数囊括。”

“我不知道旱灾会持续多久,但持续的越久,就对我越有利,因为时间越长,他们就越不会怀疑我。”

“毕竟谁会想到,陛下会派一个亲信来吃这样的苦呢?”

“我尽职尽责,负担所有苦活累活。只有这样我才能直接接触粮食和银子,还有那群粮商。”

“哦当然,还有堤坝。”

“三年修坝,我每次都会动些手脚,只要一场大雨,就能将所有的粉饰太平冲垮,露出我精心布置的罪恶。”

“我一直都在等这场雨。只要堤坝一垮,我就可以顺势埋葬那些和我做过交易的人,只留下他们模棱两可的账本,死无对证。”

谢丞赫浑身颤抖,双目红得好似泣血!

他恨不得现在就将眼前这个草菅人命之徒杀了祭天!

“那百姓呢?”他的声音哽咽,好像喉咙被谁掐着,浑身的血液都凝固停滞了。

赵晓安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反而笑了:

“百姓?”

“在皇室斗争中,谁管得上百姓?”

“死得人越多,越凄惨,才越能彰显端亲王的昏聩乏力,才越能体现亲自赈灾的陛下,是真正的仁君!”

“你不是也这么想么?”赵晓安突然狰狞着狂笑起来,“你不是也对陛下忠心耿耿,觉得陛下是世间少有的贤君么!”

“二十年前你还是沧州的灾民,是陛下将你带回来,看看你现在!好风光的国师!”

“陛下根本没指望你能成才,也不需要你成才。你活一天,以沧州灾民的身份存在一天,这天下人就能记得陛下的仁慈!”

“只是你太聪明了,太聪明了……”

赵晓安的伤口崩开,他却浑然不觉,一双鹰一般的眼睛闪着骇人的精光:“若不是裴安楠,若不是那个妖女,你早就死了!”

“你说什么?”谢丞赫怒目逼问,他没想到会从赵晓安的嘴里听到裴安楠三个字。

“你不知道?”赵晓安微微讶异,旋而爆发出狂笑,“你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哈哈哈哈!太可笑了!”

“我还以为她是拿这件事将你拉拢过去的,没想到你居然不知道!”

“看来洁身自好的谢大人也逃不脱那妖女的手掌心,我真想知道一向自诩清高的谢大人,是如何说服自己投诚她的!”

赵晓安说得话毫无逻辑,前言不搭后语,是不是便从喉咙里挤出诡异阴森的怪笑,看谢丞赫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笑话。

他疯了,彻底疯了。

谢丞赫想起他这些日子查到的东西,静静盯着赵晓安发狂。

赵晓安没有妻女,可幽州十二卫统领有。

二十七年前,幽州突然出现匪患,十二卫统领的妻女在探亲路上被劫,生死未卜。

而后,先帝就有了十二卫作为坚实的后盾,而幽州的匪患,正如莫名其妙出现一般,莫名其妙消失了。

大约赵晓安也没想到,自己一受制就是二十七年,或许到了现在,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为了再没见过面的妻女,还是真心效忠先帝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眼见着天色暗沉下来,裴安楠才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脚步声稳健,一如那人一般,一步步走得扎实而缓慢。

黄昏的光洒在谢丞赫脸上,他看见裴安楠在夕阳下,浑身熠熠闪着光,一时间有些放松。

他手里握着一柄长剑,从来没用过这东西,连拿着都颇感费劲。

可剑身滴着血。

“谢师。”裴安楠迎上去,伸手扶住谢丞赫,声音低沉,“累了便歇歇吧。”

剑从手中滑落,惊动一片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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