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解语何妨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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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诡界黄沙，祝余很快遍体鳞伤，仅凭他纳灵境的灵气无法阻挡黄沙的狂暴。白无英见状，手腕翻转拿出一伞状炼器；伞状炼器迅速张开，并在伞边缘形成帘幕垂下，将风沙阻绝。
修为恢复，三人灵气皆十分充裕。
一行人终于可以暂时放松下来。
“方才似乎有道黑影……在吞食影傀的虚界？”白无英不确定地道。
“或许那亦是诡界黄沙的未知危险之一。”杜若秋蹙眉道，“诡界黄沙中究竟存在什么，无人能知。宗门此前派出的虚界强者，尽皆失去下落……咳咳咳——”
杜若秋话还未尽，便不禁剧烈咳嗽起来。他用手捂住嘴，血液从手指缝中流出。这也便罢了，但他的气息非常不稳定，仿佛境界反复徘徊，上升跌落。
这顿时让白无英手足无措，一边搀扶起杜若秋，一边急急向育沛索要伤药。
“不要紧，只是强行使出‘万古意气剑’的副作用罢了。”
“还说不要紧！这样的情况出现多少次了？这剑法是你从道隐之地获得的，背后到底有什么邪门和猫腻你自己到底清不清楚？”白无英厉声道。若是细心观察，会发现此刻她眼眶通红，情难自已，分明是关心则乱。
杜若秋沉默，并未接白无英的话茬。
白无英见状只有深深的叹息，显然这种对话并非第一次了，这次照旧只得就此作罢。
在吞服伤药之后，他看向祝余：“祝小兄弟，双臂伤势如何？”
祝余愧疚道：“不，我的伤势不要紧。都是我的过错，险些酿成大祸，是我拖了大家后腿。若不是我意气用事，或许影傀早已伏诛。”
“即便经历这么多，你还是如此懦弱吗？”杜若秋对祝余道，“难道你就认为你的存在这么不值一提吗？”
“我……我只是觉得……”祝余哑口无言。
杜若秋举目望天，惟见漫天黄沙：“我见过太多所谓的强者，他们道貌岸然，自诩正道，欺压弱者。祝余，你要记得，无论福祸贫富，人生百态，都莫要失其本心。境界的强弱只是一时，千万不要过分看轻自己；也不要把境界看得太重，成为那种道貌岸然的‘强者’。”
这不单是对祝余说的，杜若秋也在心里对自己默默言语。
“杜大哥，我记住了。”祝余内心跌宕起伏，涌起难言感动。
育沛为祝余诊脉后，惊奇不已：“祝小哥哥，即使我们三人设置重重禁制限制诡异心脏运作，但它似乎还是在短时间内修复了一部分你的伤势。”
祝余看着自己手臂渐渐皱褶发青的皮肤，沉默不语。
“先恢复伤势吧，之后还要探索诡界黄沙，找到出去的路。诡界黄沙中极大限制精神探知，我们的方位暂且未知，且随时可能遭遇危险，譬如那种吞食虚界的怪物。”杜若秋道。
……
半日过去。
其间并未出现异常动静，唯有风沙声肆虐，近则喧嚣，远而寂寥。
借助育沛的丹药，众人稍加恢复，便决定先找寻出路。
白无英玉手轻抬，一只机关隼自漫天黄沙中飞回，振翼数下后落在她的手上。
“小毛找到了一座孤城。”白无英面露喜色，摸了摸机关隼的头。
于是，众人循着机关隼的指引，在黄沙中前行，四周沙暴掩目，难见其他景象。
祝余环顾四周，即使有白无英的伞状炼器存在，抵挡黄沙，但他内心依旧泛起些孤独感。如同波涛汹涌中的一叶孤舟，犹如山野荒岭里的游弋魂灵，踟蹰前行，来路未知。
“看这儿。”走了不知多久，白无英突然指着旁边一块土包。
就近观察，才发现这是一块被沙粒淹没的界碑。
清理掉这“沙包”后，便得以看清上面镌刻的三个大字。
罗琦城。
“罗琦城……几年前曾游历过，记忆犹新。”白无英意味深长地望向杜若秋。
“这里的丝织与香料极为有名，就是太贵了。”育沛也露出回味之色，末了有些遗憾。
杜若秋并未陷入感怀，神色严肃盘算一番后道：“影傀把我们往东南方传送了三千余里啊。纵然有所参照，可诡界黄沙中极易迷失方向，还有未知……”
话还没说完，杜若秋的脑袋就被一只玉手狠狠敲打一番，白无英有些恼火：“你可真会假正经啊，迂腐的呆子。当初在罗琦城的事儿我可没忘。”
杜若秋正了正衣领，道：“正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杜某行得正坐得直，问心无愧。”
“你就装吧你。”
祝余正看得乐呵，被一旁的育沛拍了拍。
“祝小哥哥，你猜猜杜若秋哥哥是真不清楚，还是装作不清楚？”育沛朱唇轻启，压低本就细腻的声音对祝余悄声道。
“什么清楚不清楚的？”祝余一头雾水，他单纯只觉得这吵吵嚷嚷的气氛有些温暖。清楚什么？难道白无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育沛仿佛被祝余的“懵懂无知”震撼到了，随后佯装正经道：“没什么没什么。”
大地也被黄沙完全覆盖，看不清道路，植物，已沦为沙漠。
众人又循着机关隼行走数十里，终于看到不远处模糊而庞大的轮廓。
走到近处，发现巍峨的罗琦城城墙已是破损不堪，说是断垣残壁也不为过。其城门亦完全倒塌，黄沙铺满其上。
城池街道，沿途房屋倒塌，多数更已被黄沙彻底淹没。
他们一路前行，最终来到城主府。城主府居然完全没有被风沙侵蚀的痕迹，看起来依旧富丽堂皇。
“这里居然完好无损。”白无英惊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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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推门而入，风沙的影响已完全不见，此地竟片尘不染。同时被风沙遮蔽的视野终于清晰起来，虽不见日头，天光黯淡，但亦能视物。
白无英见状便收起伞状炼器。
观察府内，入目是满庭芳绽，极目离离，遍地海棠。这海棠，猩红花蕊与鹦绿枝叶如夺天巧，天作之合；花萼艳色重叠攀附，眩目晃神，如观朝日。
“罗琦城的海棠非常有名。每年花期，都有无数人前来观赏满城花开的盛景。‘纤手染香罗，剪红莲满城开遍’是何等才人妙语。”白无英神采奕奕地介绍。
“无英，此地蹊跷，风沙难进，万万不可轻视大意。”杜若秋道。
“闭嘴！呆子！”
祝余被这绚丽的海棠吸引，禁不住采摘一朵。
“你们快看！”祝余神色突变，连忙招呼其他人。
众人循声望去，祝余采摘的海棠，在手中飞快凋零，很快便完全枯萎，并碎裂跌落。
见此情形，就连原本轻佻的白无英也严肃起来。
育沛有些着急，她忙着赏花，没有注意到祝余的动作，此刻对祝余道：“祝小哥哥，怪异之处的任何物件，千万莫碰，其中未必不会有危险。”
祝余挠了挠头：“这不是有你们嘛？嘿嘿……”
“小子，你还真是无知者无畏啊。”白无英挑眉道，“若是放在道隐之地……不，哪怕是外界未知之处，你这样估计也得死千百次了。”
“缺乏谨慎感了。”祝余干笑道，“无英姐，话说——道隐之地是什么地方？”
众人边走边交谈着，淌过花海，迷离芳香，如梦如幻。
“道隐之地。顾名思义，大道未行，神秘莫测之地。”
“月盈月亏，生死有命，水落低处，因必有果……如此万般，皆自然之理，亘古不变。”
“而道隐之地无法定界，难循道理。不能以寻常论之。”
终于穿过海棠花海，众人进入宽阔庭院，四周被连绵起伏的房屋围绕，鳞次栉比。
几人环顾周围，最终看到前方最为巨大的建筑，决定进去探索一番。
育沛搜索枯肠，模糊记得那便是城主宴客之处，主厅所在。
白无英接着道：“我师父曾进入过一处道隐之地，称其为‘无定’。在其中，不仅频繁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最为关键的是，她还必须遵守一系列莫名其妙、且繁文缛节的规则。”
“好像挺有意思？”
白无英白了祝余一眼，接着道：“有意思？能从道隐之地这种险地逃出来的，十不存一！譬如我师父，在其中曾扮演一名杀猪屠户。每日卯时必扬猪血于庭院槐树下；若夜半犬吠，需口含玉珠，掩住鼻息，关窗闭户；开店如遇黑袍高帽，需备好三斤精肉，随身携带，沿特定路线送给特定的人……更多的我也说不上来，你还是问杜若秋这个呆子吧，他可是进入过某处道隐之地的。”
“是挺莫名其妙的。”祝余咂舌道。
他看向杜若秋，这令人安心的蓝袍男子似充耳不闻，沉默不语，只是徐徐推开面前的大门。
众人朝里望去。
只见城主主厅里，有身披盔甲的身影端坐其上。定睛望去，盔甲中包裹的不过是一具枯骨。
“那是城主吗……最终选择与城同存亡，杜某佩服。”杜若秋喃喃道。他面朝城主枯骨，长做一揖，以示敬意。
祝余从三人口中得知，这罗琦城城主，亦是虚界境的强者。分明可以开宗立派，自成方圆，却甘为家乡一小小城主，大隐于市，护一隅之安。
众人对周围检查一番，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更未曾得知此地为何不受风沙侵蚀。
杜若秋道：“这种黄沙不侵的异常，或许背后隐藏着诡界黄沙的秘密。调整好状态后，我等可以细致探究。”
此处安定寂静，祝余便提议在此处修整片刻。
杜若秋思虑片刻，与白、育二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白无英打个响指，手中浮现一浑圆器物，灵光乍现其中，便有锅碗瓢盆凭空出现，整齐摆放于地上。
“小子，到你发挥的时候了。”白无英下把微微扬起，示意祝余做饭。
“祝小哥哥的厨艺这方面着实天赋卓然。”育沛赞扬道。先前祝余做羹汤，那滋味可比自己三人所做美味太多啦。
祝余苦笑：“哪有什么天赋，都是被逼出来的。”
嘴上说着，祝余手头也没闲着，迅速将食材和调料放到对应位置方便取用。
“对于我们这种小家族而言，在诡界黄沙的影响下只能不断搬迁。食物，布料，药材……什么都缺。”整理完这些，祝余又拨弄起碳火，以调节火候，火光照在他有些孤独和忧伤的面庞，“对于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在野外生存是必须的学会的技能，如此才能寻找食物和药材。而风餐露宿、多日无功，都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为了小小一株药材，可能就半月离家，背后事关那些急需用药的族人的生死。”
气氛顿时沉郁起来。
“我很痛恨影傀，它毁了我的一切。”祝余用手攥紧胸口，“但我更痛恨自己，那日之事，又何尝不是我自己酿下的苦果。”
“鬼族残忍，天诛地灭，祝小哥哥你又何须担责？”育沛劝慰道。
白无英看出祝余尚有未尽之语，并未“嘲讽”，也罕见地同杜若秋一般沉默无声。
“这话现在说来，可能有些晚了。但是，杜大哥，无英姐，育沛妹妹，能否听讲完，一个我深埋于心的故事。”祝余边说着，边围绕着锅炉四处转悠，按火候成色放入食材、调料，那架势，分明像是在唠家常。
“那是两年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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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了。祝家方搬迁不久，路途劳顿，不少老人积劳成疾，而食物药材均短缺。大人们大都去捕猎和采果以满足整个家族的胃口，已是分身乏术，我便主动揽下了寻找药材的道路。族里小辈中，只有我是气宗境，有一定自保之力，族长便把这个重任交给我。”
“药材并不好找，我在山岭中游荡数日，久久无果，仅收集到少许愈伤植株。甚至沿途遭遇猛兽，差点命丧虎口。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成功找到了族中老人需要的药材。”
“我本以为……这次外出会和以往那般顺利。未曾想，在路上遇到了那个天杀的畜生——影傀。”
“影傀正不紧不慢跟在一个仓皇逃窜的少年郎身后，那少年郎背着药篓，或许也是上山采药来的吧。我并不知晓影傀有多强，只是将少年郎护在我身后。影傀毫无悬念，挥手间将我重创。而看到我倒在地上的少年见势又要逃跑，被影傀抓了回来。”
祝余深吸一口气，接着道。
“影傀给了那少年一个选择，杀了我、那少年就可以活，或者少年死，我可以活下去。我没有想到的是……少年毫不犹豫接过影傀抛来的剑，向我走来。”
“我当时出离的愤怒，自己出于好意的施救意义何在？深受重创的我……被愤怒占据头脑，使用了灵气抵抗，却未曾注意分寸，反而将这还未踏足修炼的少年郎重伤。”
“影傀见此情形，狂笑着对我说：‘你在装什么好人？内心的邪恶这就已经掩藏不住了’。我出离的愤怒，想要抵抗，却只有无力地被影傀提起。”
“它在我身体中刺入嗜血的种子，并将其激发，重伤且心神失守的我立即就失去意识……当我醒转过来时，那个少年早已血肉模糊。我看着自己占满鲜血的双手，我这才明白，那是我干的。”
祝余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永远忘不了，他弥留之际还在说着‘我不能死，娘亲的命就靠这些药材了’。当时我大脑一片空白，内心充满悔恨。我能明显感觉到心脏中有如针扎般，似有物体盘踞其中，甚至因为杀死了少年，它亦壮大一分。”
“影傀对我说‘这是一场游戏，心种需要养分，它越强，你也越强，没准……你还能强到杀了我的地步？哈哈哈哈哈哈’。有强者随后赶到，我眼看他们打到天崩地裂，四野空旷，强者渐渐落入下风，垂危之际，影傀利用心种强行控制住我……杀死了那位强者。”
“它最终放走了我。我真的很害怕，那畜生很强，我也只能向全族瞒住这件事。每当修炼时，心种就会影响我的心神，充满杀戮嗜血的欲念。于是我彻底停止修炼。我害怕心种的影响，但更害怕失去我珍视的家人事物。”
“……是我的优柔寡断害了他们。我分明可以一走了之，让危机远离族人们；而不是怀着侥幸心理，得过且过，以为眼前片刻的安宁就是永久。甚至还想着——要是我真的离家远去，下次归来，会不会家人都已被黄沙淹没、两处茫茫皆不见？现在看来，真是可笑的想法，不过是我为我的懦弱找的借口罢了。”
这边煲汤已传出香味，祝余拿出汤勺浅尝一口，嗯，非常的新鲜、非常的美味。
同时祝余也架起烤肉，洒上孜然辣椒粉等调料。
三人只是默默听着，并帮助祝余处理食材、递过料理、调整火候等等。
“……优柔寡断，一意孤行，意志薄弱。很多事情，分明不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我却偏偏做了最坏的选择……我这人真不堪呢。”祝余攥紧拳头。
“让你们见笑了，这个故事就到这里……哦！烤肉也好了！”
待到祝余话至尾声，羹汤沸腾，烤肉飘香。而祝余的神色也看不出异常，笑意盎然，惟将沉甸甸的东西深埋于心。
众人开始享用美食。
杜若秋坐到祝余旁边，手里还抓着烤肉。
“祝小兄弟，你知道吗，曾经的我弱小自卑，呆板死脑筋，曾和你一样，因为境界低微，拖累队伍后腿，甚至几度让他们陷入生死危机。”杜若秋轻声道，“我也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想要自杀。这时候，有个人阻拦了我，对我说‘最优解有时并不是最好的解法’。他……教会了我很多。”
“啊？杜大哥也有那样的时候？”祝余哑然。
“当然。多少往事令人悔恨，但人总是要从过去吸取教训，然后向前看的……也是为了避免悲剧再次发生。”杜若秋拍了拍祝余的肩膀。
祝余感到肩膀有些酥酥麻麻，这种感觉传入脑海，令他不禁暗道：杜大哥不会是把手上的油抹到自己衣服上吧。
“还有这种事？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白无英翻白眼道。她转过头小声嘀咕着：不会是你这呆子现编的吧。
……
众人聊了许多，祝余对三人了解逐步加深，他能感到与三人的关系在渐渐拉近。
他们真是与过去遇到的那些强者完全不同……祝余再次感叹。那些强者可不会将修为微末的自己放在平等地位。
酒足饭饱后，祝余感到身体中有暖流涌动，修为似又有进步。
“这可是海渊玄龟的肉，我好不容易才搞到的，今天拿出来对得起你小子的厨艺了吧。”看出祝余讶异情绪的白无英骄傲道。
“无英姐这次真是下了血本，这海龟汤，无论对身体还是修为都大有裨益。”育沛眉眼弯弯。
祝余开玩笑道：“那我可得三叩九拜感谢无英姐大恩大德了。”
众人皆乐呵起来，氛围顿时更加热烈。
欢笑之际，祝余默默看向门外，仿佛透过城主府，看到外面肆虐的风沙。
纳灵之后，是感玄。
感玄继天威，又为何种光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