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端阳香草染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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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别胜新婚。这别后的重逢时光,显得分外甜蜜,亦过得分外匆匆。
见天色已大亮,月朗帮花好换了额头上的丝帕,不舍地吻了吻她肿得如馒头的右手,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西厢房。
这段时间,月朗一直被刻骨的思念煎熬着。他亦深知,这几日,花好因那条白丝帕有多心碎。
早晨,小春子悄悄告诉月朗花好病了时,他几乎要急疯了。
幸而,他今日终于有机会解开了她的心结。可是,他们三人之间纷乱的情结,又要何时才能解开呢……
昨日包粽子,真的是将娇滴滴的锦珂格格累坏了。月朗小心翼翼地回到红纱环绕的卧房时,她还沉沉地睡着。过了片刻,才缓缓地睁开美丽的双眸。
看着月朗在窗前长身玉立的背影,锦珂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光着白皙的脚丫走到月朗身旁,温柔地自身后抱住了他。
月朗似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推开锦珂,回眸的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冰冷。
“纳兰月朗!你可是本格格的额驸啊!”锦珂又惊又慌地向后退了两步,瞪着一双大眼愤怒而委屈地道。
成亲这几日,锦珂一直在耐心地等待月朗的亲近,而他,却似乎对自己越来越疏离。难道,他不肯碰她,并非因为害羞或疲倦,而是另有隐情……
想到这些,丝丝凉意在锦珂心中蔓延开来。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会,不会,不会的!
锦珂还想再迎上去,却又被月朗不着痕迹地闪身躲开了。一想到花好红肿化脓的手掌,月朗就觉得心痛如绞。对于眼前这个外表美丽内心狠毒的女人,更是怎么看怎么恼。
“时辰不早了,临近端阳,宫中事务繁多,我先走了。”月朗淡淡地说罢,拂袖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华美房间。
“纳兰月朗,你!”望着月朗消失在门外的背影,锦珂气得甩着手帕直跺脚。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这等冷落委屈……
这时,房门又“吱呀”一声被人轻推开。锦珂美目亮了亮,又暗了下去。
“格格,您怎么了?”蔻丹端着红色脸盆走进卧房,看到锦珂眼睛有些湿润,奇怪而担忧地问道。
“没事。”女为悦己者容,既然月朗已离开,锦珂也懒得梳洗打扮了,披散着长发重新坐回到床上。
“好格格,别使性子了。”蔻丹将放着脸盆的小凳子端到床前,一边哄着锦珂梳洗,一边回忆起这几日来的种种。
虽然蔻丹还是个未出阁的小丫头,但她还是隐隐感觉到了格格与额驸之间的关系有些异样。
锦珂正捧着水往脸上淋,忽而感觉脸盆中红双喜上的倒影,隐隐约约地变成了林花好……
???
深宅大院中长大的小姐们,大多柔顺而谨慎。可纳兰学士家的六小姐,却是天真烂漫而敢爱敢恨的。
月然不但未因锦珂格格嫁进府来而疏远花好,反而对她更亲近了些。
月然深知:在这样的时候,自己便是花好在纳兰府中最安稳的依靠。因此,在接过芸儿拿来的药方后,她便带着珠儿匆匆溜出府去,用最快的速度抓好了药赶回来。
月然来不及换装,便穿着汉人的衣服跑去了月蕊轩西厢房,同芸儿一起将买回来的药材细细捣碎,为花好敷在伤口上,再用绷带小心的包扎好。
花好很想让月然留下来陪自己聊聊天,但因怕她在这里逗留过久会惹来麻烦,包扎好伤口,便请她回去了。
月然有些不放心花好,但也明白她是为自己好。见她的烧退了一些,心情也不错,于是就安心地离开了。
月然前脚刚走,蔻丹就来取花好剥的蟹黄了,还叫花好和芸儿一起去给额驸包蟹黄粽。
见花好发着高烧,手上又裹起了厚厚的绷带,蔻丹无奈地撇撇嘴,拽着芸儿走出了西厢房。
听着蔻丹和芸儿离去的细碎脚步声,花好只觉心中一片混乱。她的身体酸软得一丝力气都没有,却毫无睡意,只能任混乱的思绪纷飞……
???
翌日。
已是五月初三,端阳节的气息更浓了。
清晨醒来,花好已不再高烧,却还是有些低热,害喜也比往日更严重了些。
剧烈的呕吐刚缓解点儿,花好还未来得及喘口气,蔻丹就来唤她了。说是锦珂格格有重事找她。
花好让蔻丹先回去,自己简单梳洗了下,喝了小半碗粥,遂心怀忐忑地去了正房。
原本清新素雅的花厅,因锦珂的到来被装点得十分华美。
“格格万福金安。”花好走到坐在小桌旁的锦珂面前,规规矩矩地福身请安。
“起来吧。”锦珂将只咬了一小口的精美点心扔到盘中,摆摆手示意花好起身。
房中熏香的烟气有些浓,呛得花好本就有些晕的头隐隐疼了起来。
“听闻你擅丹青,快帮我画一些简单又好看的花样子。”锦珂淡淡微笑着,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让花好坐下,“听说江南的姑娘,都会在端阳节绣一个荷包送给意中人,我也要给额驸绣一个。”
“嗯,好。”听闻锦珂要给月朗绣端阳节荷包,花好方才平静些的心湖,又忍不住泛起层层涟漪。
花好有时也会想:锦珂那么珍惜月朗,她该为他开心才是。可每次从锦珂口中听到月朗的名字,她的胸中便会止不住地弥漫起浓浓醋意。
“你快画吧。画好了,本格格重重有赏!”锦珂将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呼啦啦推到花好面前,一双美目盈满期待凝望着她。
其实,经过这几日的相处,锦珂已猜到月朗有心事,却不知他的心中藏着另一个女子。她信心满满地想着:只要自己努力做一个好妻子,月朗一定会慢慢和自己变得如胶似漆。
花好轻咬着唇,无奈的用包着厚厚绷带的右手,小心地提起那似有千钧重的毛笔,蘸了蘸墨汁,在宣纸上挥洒起来。
想到自己一笔一划绘出的画,要被锦珂一针一线绣到送给月朗的荷包上,花好的心又忍不住疼起来。本就因有伤而显得很笨拙的手一抖,一滴浓墨在雪白的纸上渲染成一片浓黑。
“哎!你怎么弄的?”看着刚有些朦胧轮廓的画面被一滴墨水毁了,锦珂心疼地冲花好大声道。遂叹息着将那张宣纸拿过来,揉成团重重扔到桌角。
身体不适加之心中烦乱,花好一连画乱了好多账画儿,锦珂从最初的惋惜,渐渐变得愤怒。桌角,已堆了几十个揉得皱巴巴的纸团。
“你是不是故意的啊?好好画!”锦珂一边怒气冲冲地大声道,一边将一个纸团扔在花好脸上。她本能地一躲,头上的淡粉色流苏亦受到惊吓般微微晃了晃。
距离端阳节只剩两日,锦珂本就着急给月朗绣荷包,见花好一次又一次地将花样子画毁了,心间,竟隐隐感觉到她像是有意为之,怎能不恼?
在午膳前,花好终于画好了一张“花开富贵”图,可锦珂却不满意。
夏日的晌午,日光亮得晃眼。为了节省时间,锦珂叫花好留在正房花厅和自己一起用膳。菜肴丰盛而精美,可花好却毫无食欲,味同嚼蜡地勉强吃了半碗。
午膳后,暑气更浓了,锦珂喝了一杯绿豆茶后,便回卧房去午睡了。花好也是困意深沉,却不敢耽误片刻,疲倦地回到桌旁,咬牙硬撑着继续作画。
待锦珂午睡醒来,看到花好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在她前面,放着几幅画好的花样子,她一张一张地拿起来仔细看,又一次一次摇着头放下。
“花好,起来了。”锦珂摇晃着花好的胳膊将她唤醒,嘟着嘴道,“我是要给额驸绣端阳节的荷包,你这些草儿啊鱼儿啊的,怎么可以?”
花好已倦极,被锦珂摇晃醒,她只觉胸口发闷,头重脚轻。无奈,只能爬起来,揉揉眼睛,继续画画。
花好知道,锦珂是想要寓意着两情相悦天长地久的花样子,可想到这样的图儿要绣在别的女子送给月朗的端阳节荷包上,她手就止不住地颤抖,怎么也画不出来。
锦珂急得一会儿催促花好,一会儿甩着帕子在房中转圈圈。
当夕阳的光辉将雪白的宣纸染成浅橙色时,花好终于画出了一幅双栖蝶图和一幅比目鱼图,可锦珂还是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对了,额驸的名字中有一个“月”字,你就给我画一幅花好月圆图吧!”锦珂蹙眉良久,眼睛忽而一亮,拍着手对花好道。
花好的心,仿佛瞬间被一层厚厚的冰壳儿紧紧裹住,冷得无法跳动。花好月圆!花好月圆!那可是自己与月朗的誓言啊!怎可绣在锦珂的荷包上……
都说母子连心。花好的情绪波动,似是惊扰到了腹中的孩子,胃里又涌起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为了掩饰住这突如其来的害喜,花好连忙又铺开一张宣纸,左手捂住胸口,右手颤抖着拿起毛笔,蘸满墨水艰难地画起来。
这,或许就是这人间最大的无奈吧?为了守住腹中的花好月圆,花好不得不为别的女子和自己的心上人画上花好月圆图。一笔一划落在雪白的纸上,如尖刀一下下划过她的心,一点点将柔情似水的痴梦凌迟。
待花好月圆图的最后一笔落下,花好终于体力不支,软软地趴在桌子上,渐渐失去了知觉。
半梦半醒间,似是有人在焦急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可她却再无一丝气力回应……
???
或许是因画了一整日的画牵扯到了伤口,又或许是因太多的苦闷积压在心头,晚上,花好又发起了高烧。
幸而,花好已为自己配好了药。在芸儿彻夜未眠的照料下,翌日清晨,她的烧终于缓缓退去。脸色,亦从潮红转为了苍白。
芸儿将花好头上不知换过多少次的凉帕子拿了下去,打着哈欠摸摸她的额头,本想让她再好好休息休息,可这时,西厢房的门却又被蔻丹敲响了。
本以为,有了花好月圆图做花样子,锦珂格格就会趁着这最后一日,安心绣荷包了。可是,这位格格,却似是故意刁难人般,一定要让花好陪在身边,看着她一针一线绣下与月朗的花好月圆。
锦珂本就不擅女红,如何配色,如何选线,如何落针,每一处细节都要问花好。
那一日,花好什么都不用做,但只是看着锦珂手中的荷包,就觉得心烦意乱,疲惫不堪。时间,亦仿佛被沉重的心事拖着,走得无比缓慢……
寸寸光阴,如蜗牛般缓缓爬到了华灯初上时。眼看着纳兰月朗就要回来,花好的心越跳越快,而锦珂手中的荷包,绣了又拆,拆了又绣,竟还无一朵儿完整的花儿。
“哎呀,这绣花怎么这么难啊!”锦珂懊恼地将荷包和乱作一团的丝线扔到桌子上,大声喊道。
花好被吓了一跳,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将丝线拿过来,试着理顺。
“额驸眼看着就要回来了。来不及了!要不,你帮我绣吧!”锦珂说着,将荷包塞到花好手中,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花好睁大眼惊讶地望着锦珂,心中,却有一朵喜悦的花儿,悄然绽放!
自己,竟可以亲手为月朗的端阳荷包绣上花好月圆!难道,这便是天意……
???
五月初四夜,露浓月瘦。
夜已深,月蕊轩西厢房。单薄的身影仍伴着孤灯独坐窗前,一针一线地在浅绿色的荷包上绣着花儿。
因为太在意,花好绣得分外仔细,而因为手上的伤,她亦绣得分外缓慢。
每落下一针,花好的心上便会盛开一朵名唤思念的花儿。它们带着悠悠的期盼,亦带着幽幽的委屈,终于在启明星亮起时,与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一起密密麻麻地缠绕成一幅花好月圆图……
???
端阳节,是一年中阳气最盛的一日。为避暑热,端午的家宴,大多在晚上举行。
纳兰府中的端阳宴会,全家老小都到了场,因着自己这不尴不尬的身份,花好本不想加入到他们的热闹之中。可名义上,她毕竟是月朗的妾室,这种场合,总要作为绿叶去衬托正妻的娇艳。
纳兰府的宴会厅,一张铺着绣花桌布的巨大圆桌子上摆满了丰盛而精美的菜肴。一家人围坐在桌旁有说有笑,气氛温馨而热闹。
花好深知,这般祥和的画面背后,亦是暗潮汹涌的。她不言语,只是坐在月然身边,安静地拨弄着碗中的食物。
有些小秘密,你愈是小心翼翼的隐藏,它便愈是如欢脱般跳到众人眼前。
“呕,呕……”花好最怕会在这样的场合引起谁的注意,可闻着浓郁的鱼肉香,她却忽然剧烈地恶心起来。
顾不得许多,花好连忙放下碗筷冲了出去……
一阵昏天黑地的呕吐后,花好本想悄悄溜回到桌旁,可一只脚方踏入宴会厅的门槛儿,一道道目光已如一根根尖刺般落到她身上。
“你怎么了?没事儿吧?”待花好重新坐回到身边,月然忙关切地问道。
“没事儿。”花好小声回答道,努力给月然一个安心的微笑,心中的不安,却一圈圈荡漾开来。
“哎呦!这,该不会是有喜了吧?”纳兰恒硕的二夫人阴阳怪气地说着,目光在花好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而后又带着尖刺般落到月朗脸上。
二夫人此话一出,一桌子人的目光都唰唰唰落到了花好的小腹上。震惊、愤怒、嘲讽,不屑如一道道利剑般欲划破她浅绿色的单薄衣衫看个究竟。花好只觉千般羞耻,万般无助,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住口!这事是能乱说的吗?”平日端庄娴静的福晋,忽然厉声道。
“哎呦,这大过节的,妾身不过是开个玩笑嘛,姐姐何必动气呢?”二夫人娇笑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却一直在花好与月朗之间徘徊,“莫非,是做贼心虚了……”
“住口!这大过节的,谁不想吃饭就给我出去!”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纳兰恒硕忽而狠狠地将手中的筷子放到桌上,瞪视着二夫人厉声道。
这是锦珂格格嫁到纳兰府来过的第一个节日,却被这意外的插曲弄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她用探寻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花好,纤纤玉指在桌下悄悄抓住月朗的手。
这一次,月朗没有甩开锦珂的手。他深知,要护花好母子安然,此时此刻,就算心中已是惊涛骇浪,表面亦必须假装云淡风轻。
“小嫂嫂,是不是中暑了,来,喝碗冷酒解解吧。”一直在旁边淡笑不语的纳兰月明,忽然将一个大酒杯举到花好面前,有些邪魅地笑着道。
浓重的酒气弥散在鼻间,花好只觉一阵晕眩,差点儿又吐出来。
“花好是汉人,不同于我们满人,不擅饮酒的。”就在花好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拒绝纳兰月明时,月然忽而伸手抢过了酒杯,在一桌子人惊讶的目光中一饮而尽,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深知宿醉的难受,真的不忍还病着的花好受这种苦。
“没事吧?”月朗连忙起身,走到月然身后,一边心疼地为她拍背顺气,一边感激地冲她点点头。
为月然拍背的月朗,与花好只是咫尺之隔。可她却不能探头看他一眼,只能垂着眸,将思念深深锁在心底。
“汉女不擅饮酒,那就吃个蟹黄粽吧。”月朗方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一直面无表情的纳兰月辉突然夹了个蟹黄粽到花好面前的瓷盘中,轻声道。他的嘴角挂着一抹浅笑,眼中却似有一抹冰冷的光芒,一闪而过。
“谢月辉公子。”花好无奈,只能低头,拿起蟹黄粽,慢慢地剥开,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好不容易吃下一个,花好刚稍稍松一口气,却又有一只蟹黄粽落到面前的瓷盘中。
粘稠的糯米加腥咸的蟹黄,噎得花好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每咬一口,便悄悄对腹中的孩儿说声对不起。
幸而,花好已提前备好了紫苏叶和青果。可一颗心,还是被疼痛与不安紧紧缠绕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