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谁的锦书落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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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在天光微明时悄悄住了。
雨后的月蕊轩,一片潮湿。红灯笼的流苏和红绸子的大花朵上,晶莹的雨水一滴滴滑落,如泪,如珠。
暗香袅袅的喜庆新房中,一双红袖还燃得很旺。而绘着龙凤呈祥的烛身上,已染了串串烛泪。
红纱幔环绕的檀木雕花大床上,一夜未眠的纳兰月朗,只觉空气压抑得令人心烦意乱。他想要起身出去透透气,可睡袍的一角却被熟睡中的锦珂格格紧紧攥在手心里。
月朗轻轻叹口气,想要拿开锦珂的手抽出衣角,她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
月朗只觉得一颗心被揪着提了起来。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抽回自己的手。
“月朗,能嫁给你,真好。”锦珂柔声呢喃着,翻了个身,抱着鸳鸯锦被又甜甜地睡了过去……
月朗摇了摇头,起身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这令他窒息的新房。
雨后的夏日清晨,风儿犹凉。月蕊轩小院中的丁香与月季,经过这一夜风雨的摧残,淡紫色和浅粉色的花瓣已零落满地。
月朗走到一株湿淋淋的月季前,爱怜地轻抚着绿肥红瘦的花枝上,一朵顽强盛开着的浅粉色鲜妍。那鹅黄的花芯中,还盈着一滴晶莹的水珠。
眼前的画面,像极了那幅月下亭花图。可是,花中却已没有了月,只余冰冷的泪。
“春宵一刻值千金,这大喜的日子,新郎官儿怎么起这么早?”月朗正心疼地凝望着那朵含泪的月季花,身后忽而传来熟悉的清亮男声。
月朗回眸,见皓轩正长身玉立地站在晨曦中。昨夜他也莫名的心烦意乱,于是便多饮了几杯,醉意深沉地宿在了月蕊轩的客房中。
“哎,你就别拿我打趣了。”看到皓轩,月朗的心忽然安定了几分,可有些话,却还是不知要如何跟他说,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月朗的心事,皓轩怎会不知。他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心中亦对眼前这混乱的局面头疼不已。
一阵清凉的晨风拂过,一张素笺自西厢房的窗口飞出来,飘转着被风卷到这边来。
就在那张纸眼看着要被吹落到雨后的水坑中时,皓轩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他好奇地将素笺举到面前,一阕凄婉的《鹊桥仙》映入眼帘:
华灯漫照,星光黯淡,未见天河鹊影。
常言造化弄人心,却只是、缘尽意恒。
青丝化雪,柔肠寸断,纵使结局已定。
芙蓉帐暖度春宵,怎忍扰、良人美梦。
看着那一行行娟秀而略微缥缈的小字,皓轩不由得轻声太息,将那阕词交给了月朗。
月朗双手颤抖着接过苍白的词笺,一行行墨迹间,还残留着未干透的泪痕。低头凝视片刻,他只觉得一颗心被狠狠揉皱,止不住地湿了眼眶。
秦少游的一首《鹊桥仙》,曾让无数人感动得潸然泪下。而花好这阕词,却更显凄美深情。连天上的神仙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肉体凡胎的他们,又要如何才能握紧系着彼此的红线呢?
“我终于理解你明知山有虎,为何偏向虎山行了。”皓轩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素笺上的词句,由衷地赞叹道,“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啊!”
“只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月朗抬起头,想要忍住眼中欲汹涌而出的泪,声音却已止不住地更咽,“我真的不想再让花好受一点儿苦。”
“兄弟放心,无论未来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皓轩伸出右手握住月朗的肩膀,郑重地承诺道。
“多谢。”月朗感激地冲皓轩拱拱手。
“这个,还是我代你保管为妙。”皓轩说着,自月朗手中拿过那张素笺,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揣到自己怀中。
自第一眼见到花好起,皓轩心中便泛起一阵温热的心疼。而在见识过她的骑术、箭术和飞扬的文采后,似乎有一颗金色的种子,悄悄落进了心田。他不求其他,只盼她每天都能笑颜如花……
月朗望了望西厢房敞开的窗,又抬头望向东方的天际。雨后初晴的日光,正自层云中钻出来,洒下万丈光芒……
???
西厢房的窗,对着正东方。雨后的晨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进来,落在花好还残留着泪痕的苍白小脸儿上。
昨夜写完那阙愁肠百转的《鹊桥仙》,花好哭得倦了,就晕晕沉沉地趴在这窗边的小桌上睡着了。
花好幽幽醒转,轻轻睁开火辣辣疼着的双眼,忽而想起昨夜写下的词,惊得差点跳起来。
“芸儿!芸儿!”见小桌上已无那张苍白的素笺,花好连忙一边手忙脚乱地四处寻找,一边焦急地喊芸儿。
“格格,怎么了?”芸儿端着洗脸水自门外快步跑进来,看到花好紧张的样子,也跟着着急起来。
“你有没有看到这桌上的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字儿的。”花好指着小桌问芸儿,因动作有些急,她又止不住干呕起来。
“没有啊!”见花好又开始害喜,芸儿忙过来帮她拍背顺气,“昨夜风大,不会是被风从窗口吹飞出去了吧?”
“啊!”听到芸儿的话,花好脸色煞白地跌坐在竹椅里,只觉得一颗心重重地向下坠落。那阙词会被风儿吹去哪里?她和月朗拼尽全力保守的秘密,难道要因自己一时情不自禁写下的《鹊桥仙》而昭告天下吗……
???
日头渐渐升高,日光却被层云遮得有些迷蒙。
红得刺目的新房中,一双龙凤红烛已燃尽,锦珂格格还在红纱幔中睡得香甜。经过昨日那一项项礼仪的折腾,这位金枝玉叶也是被累坏了。
月朗本想趁这会儿偷偷溜去瞧瞧多日未见的花好。这时,朱红色的木门却忽然被轻轻扣响。
“进来吧。”月朗话音方落,就见一身浅粉色旗装的花好端着水盆跟在蔻丹身后慢慢走了进来。
“额驸万福,奴婢们来为格格梳妆。”花好随着蔻丹毕恭毕敬地冲月朗福了福身子,便走进红纱幔,去伺候锦珂格格起床了。
在经过月朗身边时,花好浅浅地瞥了他一眼。两颗心,便极有灵犀地狂跳起来。
月朗能从花好的眼神中感受到她的委屈与无奈,却不知她为何会在这样的早晨,出现在自己与别人的新房中?
花好强忍着心中的疼痛,和蔻丹一起卷起华丽的红纱幔。这是月朗和别人的洞房,她是几千几万个不愿意进来。可不知为何,锦珂格格却定要她来伺候。昨日叮咛了好几遍,今日又派蔻丹来唤。
“格格,起床了,等下还要去给纳兰大人和福晋敬茶呢。”蔻丹一边柔声说着,一边将睡眼朦胧的锦珂扶起来,准备为她梳洗上妆。
锦珂起身后,花好轻轻走到床边,当她掀开凌乱的鸳鸯锦被,看到那张白色丝帕上梅花般的殷红血迹时,只觉得胸中轰一声巨响,瞬间将她的痴心,她的美梦炸得粉碎。
耳畔,幽幽地响起李嬷嬷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语:自古痴心女子负心郎:你今日为他红袖添香,明日却未必还能住他心上……
???
天长地久的誓言,与那张写着《鹊桥仙》的素笺一起遗失在风中。
朝思暮念的如玉面容忽然变得陌生,花好的胸中翻涌着说不出的酸楚,而那阙柔肠寸断的词,此刻究竟落入了谁手中?
绣着鸳鸯戏水和红双喜的白丝帕如幽灵般在心头挥之不去,花好已不敢看月朗的眼,但还是想倾尽全力保护好腹中的小小生命。无论未来如何,那都是她心中最美最暖的花好月圆!
花好一路胡思乱想着,同蔻丹一起陪月朗和锦珂去给纳兰恒硕夫妇敬茶。
品蓝苑,亦贴着大红的喜字。
“儿媳锦珂,拜见阿玛、额娘。”因为身份尊贵,锦珂无需下跪,而是端庄地福了福身,娇羞而郑重地将龙凤呈祥图案的茶杯奉给纳兰恒硕夫妇。
纳兰恒硕和福晋自锦珂手中接过茶杯,笑呵呵地举到唇边。
看着眼前的一幕,花好心头忽而浮现起当初自己给纳兰恒硕夫妻奉茶时的画面,不由得咬紧下唇,第一次深深地感觉到,妻的尊贵与妾的卑微。
自己与月朗的未来,就如那阙不知去向的《鹊桥仙》,未知而缥缈。花好只觉心乱如麻,心惊胆战,一时恍惚,竟未接住锦珂敬完茶递过来的茶盏。
带着喜字的托盘一歪,上面的茶盏与茶杯哗啦啦跌落到地砖上。
“林花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用了,怎么连个茶盏都接不住!”见龙凤呈祥图案的茶杯摔得粉碎,锦珂只觉心中一凉,也顾不得纳兰家的老小都在场,愤怒地扯住花好胸前的白色龙华,大声喊道。
皇室中人,看似雍容华贵,心中却最是迷信。在这样的日子,眼看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化作碎片,初为人妻的锦珂怎能不惊不怒?
一夜未睡好,加之心痛欲绝的花好,本就已极度虚弱,被锦珂一拽,竟一下没站稳跌倒在地。白皙的右手刚好按到茶杯的碎瓷片儿上,温热的血瞬间在地上开出鲜红的花儿。
月朗只觉一把利剑狠狠刺入胸膛,方要不顾一切地去抱起花好,却被眼疾手快的月然拦住了。
月然悄悄冲月朗挤了挤眼睛,蹲下身慢慢将花好扶起来,用手中的帕子包住她的伤口。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见花好无大碍,福晋被高高提起的心亦落了地。她一边用帕子轻拍着自己的心口,一边小声地念起了经。
见花好流了那么多血,锦珂也有些被吓到了。她嘟着粉嫩的嘴,小鸟依人地躲到月朗身边,有些娇羞又有些不屑地望着花好。
“既然入了我纳兰府的门,就要守我们纳兰家的规矩。我们家人最是和善,从不苛待下人。”月然望着锦珂美丽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更何况,花好她不是下人!”
虽然明知这样不合规矩,但为了维护花好,月然也只得任性一回。谁让在她心中,唯有花好配得起自己文武双全的大哥呢?
花好感受着掌心的疼痛与温暖,狂跳不止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无论多么渺小卑微的生命,这世间总会有人盼你笑颜如花:无论多么厚重的乌云,亦会有日光在云缝间偷偷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