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禁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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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希莱斯忍着痛楚说。
方才没站稳,他下意识用右臂支撑地面,又牵动伤处。
“你一直这么笨手笨脚?”塞伦明澈的嗓音响起。
“昨天竞赛,我看你射够两只兔子已经达到极限了。飞行对峙逞什么强?空中是我们龙族的地盘。”
塞伦突然开腔,嘴里仿佛含着炸药桶,没一句不在挖苦希莱斯。
“十个当中六个被我击败,掂量掂量实力,我一个人就可以对付他们……”
“……”
希莱斯保持沉默,听着塞伦滔滔不绝的指责。
他将泼得只剩碗底的一层水一口饮尽。
在塞伦不见回应,稍作停顿的间隙,他道:“没我那支箭,咱们没法赢。”
“你很想获得胜利,塞伦。从你的只言片语,从你的平日表现。剑术课暂且不不提,涉及比武,你的眼睛就会熠熠闪光,像闻到鱼腥的猫。”
希莱斯继续哑声说:“只是相比吉罗德,没有那么狂热罢了。”
“不要拿我一个人做理由,想赢的难道只有我?”塞伦没有否认,而是直接反问。
“没错,我希望赢得胜利。天空飞行时的声音很小,我听不清晰,所以赛前屡次想找你商议方法。”
“你有一回搭理过我么?”希莱斯搁下碗,背靠木门。
“虽然不理解你为何不愿与我商量,不过,塞伦,如果事先能好好沟通,我们会赢得更加顺利。”
塞伦霍地起身,他的蓝眸正好显现光下,耀眼而闪亮……盈满怒火,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神色。
“搞出满身伤的是你还是我?你真当我们是搭档了?”气急上头,他低吼道。
空气就此凝滞,尘灰下落的速度尤为徐缓,好似生怕惊动二人。
……
不知谁先动的手,即便临到事后,谁都记不起来,没法深究了。
二人扭打一团,你一拳、我一拳地来回揍着。室内空空如也,拳风扰乱一切,充斥这方寸空间。
俩人的搏斗愈发激烈,一会儿摁墙上,一会儿倒地上。
动静可谓不小,守卫就在门边,却一刻不曾制止。
体力耗得差不多,加上早上没进食,再想继续玩命互殴,也有心无力。
浓重的鼻息回荡紧闭室,塞伦跌坐着,鼻端血如泉涌。
而希莱斯伏卧着,腹部遭到重击,倒地不起。他下颌又凉又痛,打斗时候被对方上嘴咬,估计破皮了。
到底是龙族,他想。体质真强悍,打对方跟打铜墙铁壁似的。
特别那皮肤,平时不见得有多奇怪,瞅着还吹弹可破。
结果拳头一挨上去,指关节好比鸡蛋碰石头。
希莱斯自下而上望着对方一团黑的影子,心想:这家伙莫非脸上焊的金属,不用时软乎,一用劲就变成铁。
怪不得初见塞伦那会儿,无意击中对方裆部,尼古拉教官反应那么平淡。
情绪得以发泄,泄愤够了,屋内再度陷入沉默。
塞伦忽然出言:“希莱斯·怀德。”
此时他身处暗处,面容不甚明晰。气息略带紊乱,口吻无比严肃。
“哪怕你这辈子只说一句真话——如实回答我,谁派你来的?”
希莱斯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什么意思……你怀疑我,但你怀疑什么?”
他的衣领被猛然揪住,半个身子从地面拽起来,塞伦一块红一块肿的面庞近在咫尺。
希莱斯毫无怯意,反而生出些怨气。
“不如你先给我解释,竞赛前半个月左右,你的扈从安德烈一直阴魂不散地盯着我,我自然知道是你指派的……”
“我很困扰,塞伦。你对我产生任何疑虑,为何不直接来问我?若说通敌倒能理解,可我通谁去,狂沙吗?”
俩人无声对视片刻,塞伦松开希莱斯的领子,后者的身体缓缓被放去地面。
塞伦坐回门边,单膝蜷曲着。他把后脑勺抵去冰冷的石墙,仰天望着天花板,似要看穿个洞。
“你养了一只鸟?”他问。
希莱斯怔愣一瞬。
“是的,黑面包是小鹰。”
“什么时候养的?”
已顾不上计较这是否为盘问,比起默不作声,他更希望能和塞伦讲两句话。
“我从绿盐城来到圣雷到的半路碰见它。那时的黑面包不慎落入陷阱,而陷阱正是我造的。
“当时已经捕获其他猎物,不缺它,所以想着给它疗伤,放生算了。小家伙以为我是它救命恩人,天天粘着我。”
说起熟悉的“朋友”,希莱斯不由得话多起来。
“某天给他翅膀上草药,我告诉他,伤好就赶快离开,别碰上猎人……尤其我这样的人,遭遇的不幸只会更多。”
塞伦侧过头,定定将希莱斯此刻的神情收入眼底。
“除此之外,还告诉它陷阱由我制造一事。伤口没包扎好,黑面包飞走了。……很神奇,我能感受到它能听懂,而且离去时非常气愤。”
“原以为它会就此离去,结果没两天,发现它在偷偷跟踪我。”
希莱斯重现淡淡的笑容,柔和而温煦。
“头两天,黑面包一直和我闹别扭。给虫子不吃、喂果子也不理。我想和它重归于好,于是孜孜不倦向它投喂食物,下雨天把它塞进我的斗篷下面。”
“它并非宠物,而是我的朋友。黑面包有着自己的生活……就是比较粘人。”
塞伦静静聆听,换做以前,他肯定会嘲弄一声“幼稚的童话故事”。
他也以为自己会这样说,眼下凝视希莱斯的侧脸,他讲不出口。
“你为什么进入罪犯之岛?”塞伦接着询问,“还选择了灰影。”
“我……有罪。”希莱斯答。
顶着对方探究与怀疑的眼神,他牵动唇瓣:“信不信由你,我句句属实。至于进灰影……”
希莱斯的左手缓缓摸向衣角,那里好似装着什么东西,他顿然捏紧。
“为了实现我弟弟的愿望,替他成为龙骑士。”
缄默两秒,希莱斯不想就此说下去,把话头抛给塞伦。
“你呢?你的理由是什么。”
“……”塞伦收回视线。
俩人的情绪丝丝缕缕融化,与昏暗融合,沉重得难以呼吸。
“我身为龙族贵族。加入灰影并非自愿,只是无路可去。”塞伦开口,“总之,身上没孽债。”
“这可不一定。刚登岛那天,我曾闻船夫讲过:踏上圣雷岛土地的人,多多少少都身负罪业,即使降落在亲人头上。”
说话时,希莱斯语气轻松,略带调侃。
没料想塞伦脸色突变,触到某根神经般反应激烈:“连你自己也不相信,说这话作甚?”
希莱斯微诧:“莫非果真如此?你的家人……”
他及时打住,不再继续挑明。
人人皆有秘密,时机未到,与其晾阳光底下,不如留存阴暗潮湿的心底一角。
方才塞伦明确了他的贵族身份。养尊处优,但能打——一定受过良好的培养。
联想塞伦日常的贵族派头,希莱斯记起一件事。
军中一些看不惯塞伦作风的人,给他起绰号为“娇花”——带有明显侮辱性称呼。说他长着副女人相,连带相貌一并嘲笑。
一激动便容易落泪的芬顿,被人喊“泪壶”;
因民族习俗而被奚落的吉罗德,被人唤“赤脚佬”;
左眼有疾,佩戴眼罩避光的多米尼克,被人叫“独眼龙”……
希莱斯始终无法适应互起蔑称的氛围,兴许是没被长久熏染的缘故。
花几个深夜独自思考过这个现象,现今多少能够理解。
他认为:首先,随意起绰号,本质是种不尊重他人的行为。
特别里面潜藏着攻击性,多多少少会给别人造成伤害。
结合军中氛围和室友吉罗德描述的救济院情形,此类不善举措的含义里,多了一种东西。
独自思索时,希莱斯想破脑袋都不能摸透究竟具体是个什么东西。
他只明白,救济院的孩子,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外界刺激中。外人的眼光、父母的罪名、家庭的不幸……最后一点他倒感同身受。
凡此种种的尖刀利刃对向他们,救济院成了蚌壳。他们窝睡蚌肉,却坐立难安,因为蚌壳不能完全阻隔外界的声音。
被恶意言语浇灌长大,他们也遮蔽双眼,认为自己的的确确为所谓“罪人之子”,“体内流淌罪孽”。
禁闭室无事可做,希莱斯换个话题,便主动与塞伦探讨。
“他们好像用错了反抗的方式。”
“不仅方式错了,还搞错敌人。以为只要首先展示浑身尖刺,排外、伤害别人,就能得到心宽,再把受伤害的人纳入己方——渐渐形成不成文的规矩,属于蚌壳天地下的规矩。
“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堕落、自暴自弃?”
希莱斯陈述完后,塞伦陷入长久的静默。
光线昏暗,他却清晰看见,塞伦静悄悄地望向自己。
那双摄人心魄的蓝眸深处,复杂的情绪渐渐满溢。
塞伦轻轻吐出一句:“很难说,以伤害取乐的时候,大概想踩在他人痛苦上面建立自尊。”
这句话霍然点醒希莱斯,他醍醐灌顶。
某样东西——那个他绞尽脑汁想要给出定义的东西,名为“自卑”。
……
诚然,塞伦一些无伤大雅的作派,没有影响到任何人。仅仅塞伦自己乐意,希莱斯同样觉得没什么。
有人当面用“娇花”叫过塞伦,他对此没作出任何表示,仿佛一秒不曾放在心上……不,准确说,不配落去他心头。
希莱斯有点弄不懂他。
这龙族大部分时候气量大得像海,十分符合贵族子嗣的身份。
遇见某些刁钻角度的问题,心气狭窄得穿不过一根头发丝。
还挺别扭。
恰如现在——塞伦去端水喝,途中“不注意”抖了抖手腕,洒落些干净水去希莱斯的空碗。
“你在愧疚,可不知道怎么跟我道歉,对不对?”希莱斯出声。
猛地一呛,塞伦剧烈地咳嗽。
趁对方不能发作,希莱斯接着说:“我一直想和你好好相处,尽管闹了许多乌龙。”
“无妨,你可以继续你的拐弯抹角,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你。”
不知咳嗽咳的,亦或别的原因,塞伦耳尖与双颊烧着热意。
塞伦喉咙发紧:“所以跟我谈那些做什么,展现自己聪明绝顶?”
“不会,我经常一个人想东想西。它们根本配不上思考。感觉进一层理解了骑士团的成员,方便以后更好地与其他士兵相处,仅此而已。”
“那为何找我?”
“不知道。感觉你是可以和我交谈这些的人。想着,便讲了。况且,我们是搭档。”
“……笨蛋。”塞伦在心底暗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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