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相许(师徒) 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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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不回去。”他一个字、一个字,极慢地说道。
她轻轻笑起来,“你过去就是睡在这里吗?”
咫尺之距,他凝视着她的笑,“嗯。”
“很冷的吧?”她说,“连一床被子都没有。”
他说:“所以我很少睡。”
她扑哧一笑。她忽然觉得面瘫的师父有了几分幽默感。
“你要何时才放开我?”她笑说。
灯火幽明,她的肌肤是微晕的雪色,发梢泛出清亮的金,眸光深处,一片灿然。他似乎这才发现二人此刻的姿势十分奇特,身躯相抵,呼吸相连,目光相缠……他仓皇地后退了几步,她舒了口气,站直了身子,低头打理衣衫,却打理了很久。
“我要睡床上。”她低着头说,没有看他。
“嗯。”他淡淡地应,也没有看她。
她于是往床边走。这床甚是简陋,无帘无帐,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仰躺着,床板发响,后背上硌得慌。
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
“想睡了?”师父问。
她索性闭上眼睛。
师父在这窄小的室内走动了一会,而后停下,她听见他打开箱子,“咔哒”;然后铺开一张草席,“哗啦”;然后一盏一盏地灭掉了壁火,“呼——呼——”
她的世界一分分陷入黑暗。
星光烂漫地探进斗室,伴着萧萧飒飒的后半夜的风。她躺在他的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他走去关窗。她这才转了转眼珠,望向他,那个夜色之中单薄的侧影。他却忽然转身,低声:“还冷么?”
他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听来更多一层金属般的冷感,轻轻震动着她的耳膜,刺探入她的心肺。痒,心底里窜出的痒,让她挠也挠不着,只能直挺挺地躺着,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他走过来了,步履徐徐。
她的心里有个尖细的声音在喊:别过来!危险!——
可是他已经半侧着身子坐在了她的床头。
她立刻紧闭了双眼。
未殊并不害怕黑暗和寒冷,这是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东西。星光里他能看清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轻咬的嘴唇,美丽得像个一触即碎的幻梦。她似乎很有些紧张,就如他一样。
这个时候,似乎应该开口,应该说几句话才对。
于是他说话了:“你……为什么想睡这里?”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莫名其妙。
她却回答得很认真:“我想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冷。”
他的手在褥子上轻挲,语气仿佛漫不经心:“所以?”
“真的很冷。”
他似乎笑了。他转头,她听见他的发丝在衣料上轻轻擦过,又稍稍落在了她的枕边。她经受不住地睁开眼,他正一错也不错地凝注着她。
黑暗,一团黑暗。
他抬起手,很自然地抚过她的眉骨,一边说道:“我自小——不,我九岁以后便住在这里,住了许多年。”
她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睛,“怪不得你身上那么凉。”
他的手顿了顿,半晌,仿佛自言自语,“但我的心不是凉的。”
她说:“我知道。”
他看着她,少女的明眸像远方的星光闪耀,充满了信任和关切。当他过去躺在寒冷与黑暗之中,他从来不曾想到过自己还能遇见这样的信任和关切。
想抓住,又怕失去。想攀援,又怕坠落。
再没有比这更危险的夜了,心跳得太快以至于难以忍受,过于沉重的眷恋会让欢喜都变得虚无。
他知道自己爱上她了。
“你……你不习惯吧?”他轻声道,“你家里,想必寻常都很热闹的。”
“是啊。”阿苦笑了,“嫖客们来来往往,我出生的时候我娘就是娼妓,我十五岁了我娘还是娼妓,我都不知道她睡过了多少个男人才把我养大……”
话是笑着说出来,听着却并不令人高兴。
未殊微微蹙了眉。
“我娘对我很好,可我一点也不孝顺。我喜欢折腾她,折腾窦三娘,折腾整个九坊。”阿苦漫漫然说着,“我有时候很开心,有时候一点儿也不开心。我的朋友虽然很多,可除了小葫芦,并没有人在意我开不开心。所有人都是来了又走了,我记不住——在你之前,我曾遇见过一百二十五个白衣公子,你不知道吧?你一年下来,都不见得见过一百二十五个人吧?”
未殊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上朝的时候大约有这个数。”
“嗯,可是那些人,只不过是客人罢了。”阿苦忽然翻身坐了起来,双手给他比划出一个大圆,“客人,你知道吗?我是主人,我固然喜欢招待客人,可我更希望有人能陪着我,与我一起招待客人。”
不伦不类的比喻,可是未殊听懂了。他张开了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也不知是他轻轻揽了一下还是她稍稍靠了过来,总之她依偎进了他的怀里。
“你……你喜欢穿白衣服的人?”思忖片刻,未殊凝着眉发问。
“我只是在找你罢了。”阿苦浑没在意。
“你一直在找我?”
“是啊。”阿苦在他胸前蹭了蹭,脑袋顺势滑到了他的腿上,整个人又懒懒地躺倒下去。她抱着他的手臂,好像抱着一个枕头。
他的身躯略微僵硬了些,小心翼翼地揽起她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而不是……
“唔,”她哼哼一声,他的心跳一下子乱掉。“师父,我找了你九年,你却全然忘了我,真是不公平。”
他咳嗽了半天,才道:“你当初说,你会来还我衣服的。”
沉默。
她仰躺着,眼睛里一切都是颠倒的。她看见他温柔地俯视着她,可是他的眼底有某种坚硬的东西,碎了。
她蓦地咬破了嘴唇。
“你——”声音干涩,乃至泛起血腥味,“你都想起来了?!”
☆、第55章 销魂
他微微叹息,“你还不睡吗?”
她定定地看着他,好像一定要从他眼底把那些坚硬的碎片扫出来。她突然抱紧了他的手臂,好像抓住一块浮木:“你想起来了对不对?你借了我你的袍子,我说我会来还衣服的,你还告诉了我你的名字——”
“可是你没有来。”未殊淡淡地道。
阿苦梗住了。
他慢慢地将手臂抽回,将她的身躯扶正。而后自己低下身子脱了鞋。
她呆呆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心跳越来越快,快得令她胸腔发疼。
他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是在她侧旁躺了下来,又伸出一只手臂。
她转过头,他自然而然地道:“你不冷么?”
关于冷的话题,他们已重复了不知多少遍了。像一种遁词。
她却讷讷地,犹不敢靠近他:“你、你怨我吗?”
他的目光微微静默。
“你、你是不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你是不是在等我?你等了我……多久?”
他搁在枕畔的手渐渐握紧,又慢慢松开。
“我不记得了。”他安然道。
她拼命去回忆,却回忆不起当初自己偷梨以后做了什么。想必不是多么重要的事,她到处贪玩,哪里记得自己曾对一个少年轻作了承诺……
可是他,为了她一句轻飘飘的话,却等了很久、很久,一直等到药性腐蚀了记忆,还依然在黑暗底里留存了最后一点挣扎的气力——
直到今日。
她想自己是幸福的,可是这幸福太沉重,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原来他的相思那么深,原来他的等待那么长。
原来她都不知道。
“我……我去找过你的,”她低声说着,好像想证明什么,却又很气馁,不敢抬起头,“也许……也许是半年,不,是一年以后,我再去司天台,那狗洞已经封上了,墙也翻不过去,我见不着你……”
“你见不着我,所以才想见我?”他安安静静地道。
她惊怔地住了口。
那个黑暗里的少年……清俊,冷淡,隽雅,裹挟着的温和气息来自她所不了解的世界。是啊,她到底是为什么九年来对他念念不忘?是不是,不过因为得不到,所以才很想要?
看着她的表情,他的目光一点点地黯灭下去。
他忽然自床上坐了起来,去衣架上拿起了外袍。
“你做什么?”她大惊。
“我错了。”他却很坦然,好似真是在承认错误,就如他当初被她指控“非礼”时一样,“我以为你冷,想让你暖和一点,却忘了我自己都不暖和。我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怎么能给得了你?”
她慌了——他要走吗?不行,她怎么可以再让他走?她虽然,她虽然是浑了点,可她也确实找了他很多年啊……她想也不想立刻下床,不提防崴了一跤,“哎哟”出声。他立刻往前迈了一步,脖颈间青筋跳动,却终究没有说话。
她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来,抬起头道:“你说话不算话。”
他沉默。
“我管你冷的热的。”她蛮横地道,“你方才都说了,我若要你,我便拿去。我当然要你,我从前混蛋,让你等了我那么久,我往后都不会让你等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
她怕自己说服力不够,又重复一遍:“绝不会再让你等了。”
这一夜可真是漫长啊。
黎明的清光透入窗纱,映见床上两个睡相奇特的人。不,是一个。
未殊睡得很安分,几乎是行军标准睡姿,除了一手被人抓着,全身都躺得笔挺,表情舒展而安和。而阿苦……却是横着身子,一头枕着师父的腿,手中还抓着师父的手,偶尔咂吧咂吧嘴,好像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