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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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南屏山满山蔓延着余晖,从山顶铺呈开来的霞光倒映在西湖里,一湖碎金。
同金灿灿的绚丽景色相反,沈烟寒愁云满脸、脚步匆匆,正带着人往清水村方向赶路,再美的风景也看不入眼里。
木槿有些不可置信地问来通风报信的人:“齐兄弟,你说忽然有人来收咱们的蚕丝,这李二郎,可是李家布坊的李家豪?”
齐家人点头:“是他。”
木槿想起当初李家豪带着厚礼登门讨好沈烟寒的嘴脸,心里一阵恶心,语气愤愤地问:“我们在村里养蚕这样的小事,他又怎会知晓?还有他李家布坊不是有自家的养蚕庄园么,作甚来清水村收蚕丝?”
齐家人道:“不清楚。我娘发现从昨儿起好几家都在煮丝,今日又看到李二郎带着人和车进村,所以让我赶紧来通知沈娘子这事儿。”
沈烟寒人走在二人前方,听到身后人的对话心中五味杂陈。
她很清楚,李家之所以三番两次针对上她,事出有因。
那李家豪人再混、行为再有错在先,到底是李家人,是李家维护的对象。这个见色起意的混蛋因蔡希珠被孟长卿一刀砍成了废人,同时,在李家人心中,李家老爷子又是因蔡裕对其放弃治疗而迅速故去的,此两件事,必定都让李家人怀恨在心。
这恨,他们大抵是无法朝已入了临安府牢狱的蔡裕身上算账的,也朝如今在兰苑大门不出一步的蔡希珠身上也算不了,便转移到了与蔡希珠交好、与孟长卿算得上有几分交情、恰好又仰仗他们布庄供货的她身上。
李家先前就故意在供货上给她麻烦,不是不按合约交足货物,就是临收货时将布匹价格抬高,力图将她的生意搅黄。
她本以为这就是供货方李家的全数拿捏她的手段了,竟没料想到,她在清水村养蚕这事,这般快就成了李家的眼中钉。
沈烟寒心中叹了口气,喉头颇有苦涩。
为了清水村养蚕产丝的事业,她可谓持续投入着钱财。原先有成衣铺子的丰厚盈利支撑着,倒不觉得这事有多困难,但近期因李家人频频朝她使绊子,不给她足够的原料,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铺子里敢接的客人订单的数量就不得不降低了下来。与此同时,衣裳的原料虽涨了不少价,她一时却不好涨太多在卖价上,因她知道市价不该如此。
简单说,她赚得渐少,花得却越发多,几个月下来已经入不敷出。
她缺钱,但却不好朝明明欠了她、却又被她脑子一热就轻薄了的秦月淮要,且也舍不下面子,去求助于她的爹爹沈固辞。
因而,为缓解燃眉之急,她质押了不少她娘齐蕴留给她的首饰。
本以为这一批的蚕丝收起来后,就能弥补上大半她的原料缺口,可以渐渐脱离对原料供应方李家的依赖,并且蚕丝衣裳也比其他布料的更能盈利,如此,她不止可以成功周转起来,也容易赚钱,赎回齐蕴的遗物以她的计划从不会成为问题。
哪知道,这会被李家一搞,就很可能成了大问题。
她其实从不怕自己的生意亏到一败涂地,只是因这生意里面有她和友人的心血,更有她母亲相当于另一种方式的投资,再有她一直追求独立自主的愿望在,她不甘心止步于此。
沈娘子一向乐观,这会却心情低落,她不大明白,近期自个的运气怎就这般差——
家庭上,得知那么大一个谋害母亲的后宅阴谋;生意上,用心经营却频频遇挫;情感上,虽然精心呵护,也没得到什么好结果。
长久的、无人可去倾诉的压力这会一股脑全朝她侵袭而来,沈烟寒到底不是铁打的,再乐观的内心也承受艰难。
她深深呼吸,又深叹了一口气,可还是无用。
她心中依旧郁郁。
*
他们到达清水村时,村口一群人围着一辆牛车正在争吵。
沈烟寒远远的就听到了齐婶的声音:“说好了都给沈娘子留着丝,你们这会给卖了,让人家沈娘子如何办?没良心的事儿咱不做,也不能就眼睁睁看某些人背后捅刀子!”
李村长家的婶子附和道:“正是!你们不能就这样走!”
孟婶却上前试图拨开齐婶抓在牛车车板上的手,讥笑道:“我可没应下她什么,朝谁卖丝全凭自己愿意。我可不像有些人,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屁大一点东西,跟献宝一个样,非要留给那恩人来拿。”
都是在地里干活的人,两人力气都不小,孟婶拽齐婶,齐婶毫不动摇,两人谁也不相让,拉扯之下,两边都有人围着,牛车停在原地根本走不起来。
一旁,等了半晌没出发,有人问做主的李家豪:“二郎君,可要咱们的人上前干涉?被这几个妇人再拦下去,天可就要黑了。”
李家豪视线越过跟前几个妇人,看见斜坡尽头由远而近的沈烟寒几人,眼神讥诮又愤怒,摇了摇头:“急个甚?我好戏还没看够呢。”
这厢,听得孟婶讽刺的话,齐婶提高了声音回她——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这村里受过她家实惠的难不成只有我一家?去岁咱们村里高价朝净慈寺卖的粮食,你家可是没参与?那也是沈娘子给张罗出来的!我就问你,你家得没得实惠?”
孟婶这种,丈夫早逝、独自拉扯大几个孩子的生活经历造就出的争强好胜的性格,倔强也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使明明是自己理亏,也不会在人跟前甘示弱。
她扯嗓子高吼:“说到得实惠,我倒要说句话了!那种转一道手的买卖,谁知中间又被人赚了多少去!”
齐婶狠狠呸了一声,“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
沈烟寒那回叫人回清水村朝净慈寺受灾之人卖粮食的事,实则是自己的丈夫李村长组织村民们一起做的,孟婶这一句指桑骂槐的话,也听得李婶气得发抖。
她问:“那这条人家齐妹妹资助修宽的路,你踩没踩?村头那水车也是往前人家花钱架的,你用是没用?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好不要脸!”
李婶如此一说,那些还记得齐蕴的好的村妇们便纷纷附和——
“就是啊,本来就是咱们村里承了人家的情。”
“沈夫人良善,那小娘子也体她娘,前前后后是帮助咱们村里不少,咱也不能就忘本了。”
几个妇人七嘴八舌,说的都是沈烟寒母子二人如何好,话里话外都说他们忘本,孟婶一流脸色就越来越差。
作为“主心骨”,在与她一样卖丝给李家的几个人看向她的时候,孟婶为她们卖丝的行为给出理由——
“我们的蚕丝李家可是收的一百七十文一斤,沈家的真要是你们说的那般好,怎会只给我们一百三十文?”
“这之间的差价,这不就被人赚去了吗?”
“一斤就四十文,我们家家户户都有那么多斤,凑到一起来可不是小数目!”
“所以俗话才说无奸不商呐!”
她的话听得走近的沈烟寒和木槿心里一阵恶寒。
一旁,李家豪看着沈烟寒的眼中愤怒与挑衅的意味明显,但沈烟寒只看了他一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
她太明白,于家大业大的李家而言,这点蚕丝不异于九牛之一毛,且李家买这里的丝,并非当真就是因这清水村的蚕丝有多么优质。
李家豪只是想恶心她。
她偏偏就不让他如愿!
如果蚕丝强求不得,那她要的,便是趁机将言而无信之人从她的生意里踢出去,以绝后患。
沈烟寒心中默想,这也算因祸得福罢。
沈娘子总是这样,即使身处在深渊,也总找到到一个乐观的借口往上爬。
“各位婶子,还请听我一言。”吵吵闹闹中,沈烟寒开口道。
她的声音如她的人般娇俏明媚,随着年纪渐长,又多了几分柔,比起在场的民妇们,当真是独一份的悦耳。加之如今懂得控制情绪,即使她心中此刻愤怒得无以复加,面对着外人时,脸上依旧很好地维持着良好态度。
争执中的人们听到她的话、看到她人,即使是孟婶这样激动非常的,也都渐渐住了嘴。
孟婶那独眼斜看沈烟寒,似乎并不觉得方才的“豪言壮语”被当事人听到,如何难堪。
齐婶子伸出一手拉沈烟寒的手,皱眉示意她看牛车。
沈烟寒看牛车上满满当当的布包,能预想得到,若是她都收了这些丝拿去做衣裳,又能产不少成衣。
有些可惜,更有些悲哀。
似曾相识的、被人辜负的感觉让她心底发沉。
沈烟寒敛神,不疾不徐地继续道:“特级蚕丝光胎的市价,到顶也就一百八十文一斤,可那都是自负盈亏的卖价。可我原先是给了桑树钱、簸箕钱、蚕种钱,各位婶子的工钱也是一文不落的。收丝价格给出一百三十文,以如今蚕丝的质量,我自认为并没亏欠大家的地方,并未昧良心。”
这是在用事实回应方才孟婶说她的“无商不奸”。
本就与她一条心的齐婶立刻附和:“我们本就收了工钱了,就是不给分文钱,这丝也得给沈娘子。”
这话不假,养蚕的生意是沈烟寒教她们做的,不止所有的投入都是沈烟寒来,还会按时给她们工钱,严格意义上讲,这丝就是分文不给,也该是属于沈烟寒的。
但沈烟寒之前就定好了用一百三十文收丝,并且如今李家给的还更高,手中有丝的妇人们哪又真的能如齐婶所说,将蚕丝白白拱手相让?
尤其是那孟婶。
沈烟寒起初在村里提议做这门生意时,她本不参与,后来发现村里妇人们卖出的钱比她上山采药还多,邻里再一怂恿,说她一天早出晚归那么辛苦,收入还不稳定,还不如跟她们养蚕,不止有工钱,卖丝更划得来,她才也养起蚕来。
但养蚕归养蚕,因她与沈烟寒早有过结在,自舍不下颜面收沈烟寒的工钱,也只是自个在养。
村里人多少知道两方之间的往事,也知道孟婶要面子的脾气,往前便就只将她的蚕丝放在别家的里面,凑一起再卖给沈烟寒,并没将她的单独立账目。
这会沈烟寒说这话,孟婶倒是立刻就能将自己摘干净:“我可没收你的什么工钱,这丝我要卖给谁就卖给谁。再说了,就你给的那几文工钱,还要人将你当祖宗供起来不成。”
齐婶反驳她道:“工钱你是没收,但你是从沈娘子地里的桑树上采的叶子,蚕种也是从人王三姐家扒过去的。”
孟婶立马跳脚,高声:“放你的屁!我门前就有桑树,犯得着去别的地儿摘叶子?”
齐婶正要说孟婶睁眼说瞎话,一棵树能够几个蚕的,就发现自己抓住牛车的手被一只温热绵柔的手握住了。
齐婶转脸,见沈烟寒朝她微笑,摇头示意她别说了。
齐婶便听从沈烟寒的意思,没再同孟婶争锋相对。
沈烟寒先将齐婶和李婶的手从牛车上拉了下来,然后转身看着孟婶。
对上她的视线,孟婶严阵以待,却见沈烟寒一瞬就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落到了她身后去。
沈烟寒朝孟婶身后的人说道:“王婶、段婶,还有张二姐,王四姐,你们要将丝卖给别人,本身也是无妨的,但是你们也知道,我先前便统计过你们的产丝数量来计划我的生意,这会我手中忽然没了这些数,生意上着实是周转不开,这让我很是为难啊。”
她的语气不止没有怒意,甚至称得上温和,脸上配合语气又露出为难色,让这些本就年长她的人们看上去,到底有些觉得欺负了人的惭愧。
沈烟寒看着她们躲闪的眼神,满意他们的反应,便继续:“你们看这样成不成?往后你们卖给谁我皆不干预,但这回的丝,你们卖给李家一半,也给我留一半,这样我也能周转一二。这样的话,往前的工钱也不需要退了。”
沈烟寒话毕,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就互相观望起来。
沈烟寒留时间给她们思考。
说穿了,这些人也只是见钱眼开,并非真就是恶毒到要搅黄沈烟寒的生意,加之她们也听得出来,沈烟寒话里未尽的意思——如她们卖给李家这些丝,那以前的工钱也是要退的。
这样一颠一倒,算一算,还不如全卖给沈烟寒来得划算。
亏本的买卖谁也不想做,本是瞒着沈烟寒卖丝却又被她发现,孟婶能摘出去,她们收了工钱的可摘不出去,几人中本就有些动摇的张二姐率先点头,跟着王四姐也点了头,最后便由年纪最大的王婶出头,替大伙应下来:“成,那我们卖一半。”
至此,替沈烟寒在村里牵头养蚕的齐婶与李婶总算松了一口气,李婶立刻叫上齐婶:“来,我们给搬一半下来。”
然她们尚未动手,一旁作壁上观的李家豪忽然出声:“慢着!”
沈烟寒直觉不妙,她看着李家豪往牛车这走了两步,听他道:“我家车上的东西,我答应你们往外搬了吗你们就搬?”
沈烟寒袖中拳一紧,觉得自己到底还是来迟一步了,心情有些沉沦。
幸好齐婶在得知有人来收丝的当口就去叫上了李婶出来,先是劝说那些人别卖,劝说无用后就开始阻拦,没让买卖真正得逞。
李婶清楚事情前后,略一思忖,马上笑着道:“二表侄,这尚未付钱的买卖,哪能算成呢是不是?”
村里的李家原就是李家豪的远亲,李婶的四儿子更是孟长卿“瑶池苑”的管事,由李婶开口,李家豪再横,也不能当众对李婶大呼小叫。
自他被孟长卿伤了根本,李家接班人的权利就彻彻底底到了李锦泽手中,李锦泽与他争斗多年,自不会管他死活。甚至蔡家朝他们家退亲后,外头还有是因他侵犯了未来弟媳的流言。他的仇,他的父母更以“大局为重”给挡了回去,他就是再憋屈再窝囊,如今也得忍着。
说到底,孟家,他就没有惹得起的底气。
李家豪看向他带来的人,压着怒火:“你没付货款?”
负责买丝的人难堪点头,说:“她们拦着车……”
他的理由没说完,李家豪便恼羞成怒一脚踹他腿上:“行了!为了这点东西让我亲自来一趟,你可真行!”
说完话,李家豪转身即走,跟他来的人,除了个车夫外,也都跟着他走了。负责买卖那人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简直有苦说不出。
沈烟寒高提的一颗心终于回落至原处。
木槿适时道:“搬罢。”
几人便和她一起迅速去搬下牛车上的蚕丝。
说是搬一半,实则李婶和齐婶她们本也对几人卖丝行为梗着一股子火气,在搬完约莫一半之后,都默契地根本没停手。
孟婶见状连忙高吼制止:“够了够了,够一半了!停下!够了!”
齐婶恨她一眼,双手更是麻利地又继续往下提了几大袋。
待离村口最近的李婶回家拿了称,称了沈烟寒的蚕丝重量后,李家出力没讨到半分好的那人当着孟婶几人的面点了钱,递给孟婶,不耐道:“货款都在这儿,你们自个分。”
说完,也不再搭理谁,黑着脸叫上车夫,赶着牛车便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李家的人一走,余下四人就朝孟婶围了上来要分钱。这几人原本卖的丝数量就不同,又被沈烟寒拿了一部分下来,都是农妇不会算数,一时就算不明白谁家该得多少钱财,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
沈烟寒漠然看了一会。
等木槿她们将自个的丝往齐家牛车上搬好,她便拿着算好的钱走到王婶身边,平和道:“王婶,这些是方才搬下来的丝的钱,您清点清点,看看差不差数。”
前一波的钱还没分成功,这又来了一波,加之沈烟寒没说具体数目,李婶几人一时也算不清沈烟寒给的是不是对的数。
王婶拿着沈烟寒的钱,眼中明显有些发懵。
这时一旁的齐婶冷嗤一声,补了句:“沈娘子哪回不是只有给多的。”
言外之意是沈烟寒根本不会诓骗她们,加上李家人这会也已经走了,她们的丝不卖给沈烟寒便只能囤手里,王婶生出“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觉悟,连忙朝沈烟寒道:“对的,对的。”
孟婶不服气,拉一把王婶,道:“你不点清楚就知数对了?”
王婶尴尬:“这……”
沈烟寒依旧很平静:“若是有差数,王婶你与李婶子说,我会留些钱给她,她补给您。”
王婶立刻:“成!”
孟婶嘟哝了句:“这还差不多。”
沈烟寒没再说什么,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几人一眼。
临离开清水村前,沈烟寒拉过李婶和齐婶悄声说了会话,讲明了要朝现在养蚕的人家要个画押凭证的想法,二位婶子连连点头,赞同她:“咱们早该这么办了,无凭无据的,你看这些人一反悔就反悔了,真不是办法。”
这事也算妥善处理,比预料中的结果更好些,沈烟寒心中略安,打道回临安府。
离开时,卖丝的那几人依旧争论着钱财,其中孟婶有一副很是洪亮的嗓子,沈烟寒听到她们的声音,心中觉得疲惫不堪。
木槿敏锐地察觉到她面色不佳,问她:“娘子怎么了?”
沈烟寒张了张嘴,想说她如今明白,当年村里议论她娘齐蕴的流言,该是率先从孟婶处传出来的,可转念一想,害她娘的始作俑者是温蓉又不是那孟婶,便摇头说:“身子有些疲乏。”
近日她确实在起早贪黑操心生意,眼下又已入夜,木槿没作他想,宽慰道:“那娘子回府后直接歇息。”
沈烟寒心道还要回去对账呢,得先确定哪些订单得延期交货,方便后续去与客人沟通。再则,经此一事,李家的后续供货想必会彻底中断,她也不能将全数希望放在清水村一处,她还得想办法找外地的供货商,得写信给舅舅们和姨母。
——可这些话要说出来,木槿就一定会留下来陪着她熬夜,如此,便会耽误她回家准备母亲的寿辰了。
自个没有母亲可以祝寿,难不成就要剥夺别人孝敬的权利?
沈烟寒笑一笑,道:“嗯,回去便歇息。”
又将话题引到木槿的母亲身上:“你娘寿辰,你外嫁的大姐二姐她们可回来了?”
木槿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力,提到亲人,话匣子便随之打开:“大姐昨儿个已经回来了,二姐还在路上。二姐才生了三儿子,满月后出发的,就晚了些,但也就是这几日便到……”
沈烟寒看她神色生动地说着自家姊妹,眼中流露着无与伦比的温情,羡慕之外,不免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和睦的家庭,仿佛都是别人的。
*
她们到达临安府城时已是子时。
行了一段路,沈烟寒道:“木槿,将火把分给我一些便好,你快回家罢。”
木槿却不放心:“娘子,我还是先送你回去。”
沈烟寒坚持:“不必了,你快回去,莫让家里人再久等了。”
她话语强势,城中治安确实也良好,入夜后四处不时有巡查的官差,木槿想了想,分了一半火把给她。
与木槿分别后,沈烟寒往自己的铺子方向走。
大周朝廷不设宵禁,秋收后临安府内还开设了诸多用于城外百姓进城来交易的市集,此刻市集早就散了,街旁的灯火也熄得差不多了,但火把的光照下,可见街上散落着瓜果蔬菜的碎粒、装吃食的油纸,可以想象得到这里白日是怎样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也不知是今日被人辜负的经历让她受挫,还是贴身女使温馨的家庭惹她羡慕,亦或是眼前狂欢后的宁静场景让她备觉孤独,独自坚强已久的沈娘子,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渐渐红了眼眶。
她形单影只地走在万径人踪灭的街头,火光将她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削瘦的肩,随着火光跳跃,在静夜中轻轻地颤。
*
听风茶楼二楼,独坐窗边的郎君往喉中灌了一口酒,视线无意间投向窗外无尽夜色时,见到的,便是心心念念的小娘子双眼红透的一副失魂落魄模样。
秦月淮眼神一凛,即刻丢下杯盏起身。
“皎皎,你发生了何事?”
三两步迈到沈烟寒跟前,秦月淮抓着沈烟寒的胳膊,话问的急切,同时眼睛上下打量她一身,所幸她一身规整,他的心才稍安了些。
熟悉的声音蓦地入耳,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沈烟寒一愣。
抬头,通过泪水模糊了的视线看,见果真是他,她顿了几息,抿紧了嘴,从他手中往外扯自己的胳膊。
可她的力量本就不如他,加之今日足足劳累了大半日滴水未进,这会又哪能抵抗得了这个郎君?
沈烟寒心中的委屈顿时被无限放大,被人砸开情绪的闸门般,泪便决堤:“连你也欺负我!”
秦月淮胸口发闷发慌,仿佛有数根尖针正绵绵密密地往他心上在扎,他连忙放开手,语气委屈:“我哪敢欺负你啊。”
沈烟寒强忍不得,只管泪落如雨。
秦月淮心疼地皱紧眉头,伸手想去揩她的金豆子,沈烟寒一巴掌拍他手上,不要他靠近。秦月淮只得歇了动作。
“莫哭了。”
“眼睛都肿成桃了。”
“怎么还哭呢?”
“再哭,我都想吃了。”
终于,在秦月淮越来越不正经的逗趣中,沈烟寒的抽噎渐消。
她抬袖抹了泪,瞪他:“真不要脸。”
见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秦月淮这才又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与我说一说,成么?”
实际上说穿了,她遭遇的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只不过本是自己消化着情绪,被他撞见,他一问,她反而独自消化不下去罢了。毕竟,正伤心着的人,最怕的就是别人的安慰。
她鼻腔中哼一声,不答他。
见她倔性依旧,丝毫不肯在他跟前示弱,他太明白,她还是始终防着他,秦月淮无奈地:“皎皎……”
沈烟寒一言不发。
秦月淮伸手,将她手中火把接过,见她这回没拒绝,便在一旁将火把熄灭,又走回来站在她跟前,无奈地叹息一声。
沈烟寒这会已经敛住了情绪,这才有心思关注别的,深秋寒夜,看着这人一身单薄的衣裳出现在这里,身上还有酒味,她脑中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心便陡跳了一下。
她问他:“你在这里做甚?”
秦月淮答得极快:“等你。”
“你等我做甚?”
这回,秦月淮答得不仅快,还很真诚:“许久没见你,着实想你。”
天知道,秦七郎隐忍多年的克制习惯,在沈烟寒跟前如何就这么不堪一击,如今表爱的直白话他可谓信手拈来。
一丝自嘲在心底闪过,秦月淮也顾不得这些细节了,久别重逢,他对沈烟寒扬出一抹和煦的笑容。
秦七郎眉眼清隽、气质如兰,皮相本就绝佳,再温和且含情脉脉地看着人时,就如展开着一张巨大又密实的网,轻而易举就能罩住人的魂魄。
沈烟寒被晃了下眼。
相处时日良久,他们在一起的各种回忆霎时在脑中一下迸发,分明是美好的,却因欺骗而变得虚幻。
对这个郎君,沈娘子分明在心软,却又心不甘。
沈烟寒刚敛住的低落卷土重来,她也不知今日这是怎么了,情绪高低起伏不定,一会是一个样。
秦月淮见她一下变脸,是真的急了:“怎么了?”
沈烟寒冷漠地:“齐学士,你醉酒了。”
她话毕就抬步,秦月淮在她跟前一挡:“我没醉,我当真日日在此处等你。”
沈烟寒看一眼他,又看一眼他身后的听风茶楼,讽刺他:“你难道不是日日在此饮酒寻乐?”
秦月淮便解释:“这听风茶楼其实是——”
“莫说了。”他的解释被沈烟寒一下打断:“不必与我讲这些。”
只她口中再是冷漠,饥肠辘辘半晌,身子到底没嘴那么坚强,提到茶楼,不可自抑地又想起这楼中美食,口涎就不住往外冒,腹中更是不争气地“咕——”了一大声。
这一声,在静夜里属实震耳欲聋。
沈烟寒蜷缩起脚趾,对自己恨铁不成钢。
秦月淮也没料到听到这声,看着沈烟寒红透的耳尖,顾及她脸面没问别的,只道:“进去吃些饭罢。”
若他不在此处,她或许还会进门吃饭,可有他在,沈烟寒只想躲他。
她一言不发,抬步饶过他人,兀自往自己的铺子去,利落拿出钥匙打开门锁,推门而入。
门一关,那道倩影彻底在眼前消失。
周遭寂静无声,秦月淮看着那道紧闭着的、仿佛他永远也再迈不进的门,眼眸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