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匿锋芒薛蝌两藏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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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棋之事既定,岫烟也放下心来,反而迎春可有可无,也罢了。
此后除去晨昏定省,三人便窝在院中,或看书,或下棋,或作画,或刺绣,真个将光阴闲抛。
只是嫁期逾近,迎春惶恐逾深,有时顽得好好的,没来由就滴下泪来。
邢三姐自吴源事后,每常忍悲含戚,被迎春眼泪一勾,复又唉声叹气起来。二人时常对述对泣,哪有半分新嫁娘的喜气?
只苦了岫烟,成天劝罢这个哄那个,勉力周转玩笑。每每晚间回房,篆儿都要张臂比划,说姑娘“比绣十幅这么大的屏风还累”,要不就说“姑娘聒噪快赶上云姑娘了”,岫烟又笑又气又无奈,偏第二日还得如此。
闲言少叙,且说邢忠自女儿过了大定,便以“富豪之家老泰山”自居。在贾府众人面前还收敛些儿,一到外头就不管不顾了。
前些时斗鹌鹑斗得腻烦,被几个闲汉引着,又玩起画眉来。
这天照例在禽鸟店流连,赏玩那架掐丝珐琅福禄喜寿纹的鸟笼,店家见他天天来,又不买,便知不是这行里的货,因道:“这架鸟笼有人定下了,你要买,我们竹的木的都有,都是上好货色。”
邢忠又羞又臊,赌气喊:“既有人定下,怎么还挂在这里?分明是你狗眼看人低!你这就装起来,送到南雀胡同邢老爷家,钱问荣国公府薛二爷要!”
那店家自然不肯,邢忠又偏要,一来二去两人拉扯起来。
这会子街上人来人往,他们才吵几句,店外就围了好几层人。邢忠见了,越发不让。
正没开交处,忽听人喊:“老郝,且慢!那是我们敝亲!”
大家回头,只见人后走出两位年轻公子,前头那个二十二三岁【注1】,身高体壮,耳厚面方;后面的略廋些,个头无差,只瞧着年小许多。
邢忠高叫:“贤婿,这势利小人诬我没钱,你来告诉他!”
薛蝌便对邢忠施礼,薛蟠咧嘴笑道:“老舅不知,这店子是我一个朋友的产业,郝管事也同我们顽得好。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邢忠先时叫得响,一则要充脸面,二来他头次借薛家之名买东西,有心校验一番,若成了,以后好依法行事。
这会正主儿来了,反不敢嚣张,遂将店主前襟扯平,拂了两拂,笑道:“都是我的罪过,回头请兄弟吃酒。”
那店主素知薛蟠恶名,也无意得罪他,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两句话儿,就算揭过去了。
弟兄俩又请邢忠吃酒压惊,邢忠因问他们做什么来,薛蝌道:“和哥哥去铺里盘账,路过这边,不期碰见舅爷。”
只因岫烟定亲后,蒋氏曾问过女儿,和伯婆母及姑子们可相处得好。
岫烟先时都说好,后来时日久了,渐渐瞧出些端倪,便告诉母亲道:“妈在薛姨妈宝姑娘面前,别总说蝌二爷好。”
蒋氏瞪眼道:“当着人家伯娘,还说不好不成?”
岫烟笑道:“场面话可以,细致的不要说。薛大哥宝姐姐婚事还没着落,姨妈正着急呢,你再猛夸女婿,岂不叫人难堪?”
蒋氏道:“也是。伯娘终不是亲娘,自己儿女被侄儿侄女比下去了,多少要吃味的。她们没对你说什么罢?”
岫烟知道母亲脾性,笑道:“妈别乱猜疑,这是没有的事,再者我也不是软柿子尽让人捏——这话要不要也和爹说?”
蒋氏笑道:“你说我是‘辣子’,我瞧你才是个‘小辣子’。娘儿们间长长短短,不用告诉他,他那嘴,说了也没用。”故而邢忠并不知晓薛家官司。
三人进了酒楼,捡个齐楚阁儿坐下,推杯换盏吃了大半个时辰。
邢忠仗着酒盖脸,拉住薛蝌道:“女婿,打你三姑的事儿上,就可知你是好的。听张丰说,你还救过烟儿?我们一家都谢你。”
薛蝌见薛蟠在侧,不便多言,只道:“大家至亲,何需言谢。”
邢忠还在唠叨,道:“我常和你丈母说,女婿智谋足,功夫好,又重情义,将来准有大出息。我老两个没儿子,以后都指望你哩。”
薛蝌抢上搀住道:“这不消多讲。天也好早晚了,我送您老家去。”
邢忠身不由己,踉踉跄跄被他扶下楼。到了街上,见到架笼遛鸟的,又逗引上气来。
抓住薛蝌道:“女婿,姓郝的踩我的头,我不恼,只恨他连薛家都不放在眼里!我是替你咽不下这口气!”
薛蟠也有五分醉,况他最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事不寻他他寻事的人,便摩拳擦掌道:“我与那铺子东家相熟,不好寻他晦气。
不如老舅另去一家,再有那有眼无珠的,保管把他牛黄狗宝掏出来!”说着,挽住邢忠就走。
薛蝌一手拦一个,叫道:“哥哥慢行,兄弟还有话说!”
转头对邢忠道:“大舅还请耐烦些儿,外头人多事杂的,冲撞到哪里,舅太太也烦恼。”
邢忠往常见薛蝌,都是文文静静书生模样儿。这会被他攥住手臂,只觉铁桶箍住一般,下力撼了两下,哪里撼得动?
邢忠一激灵,酒就醒了大半,见薛蝌仍笑笑地,反倒发起憷来。忙捧头笑道:“怪!怪!我这脑袋怎么疼起来,贤侄留步,我要家去躺躺。”说着不等答话,摇摇摆摆地走了。
薛蟠见他走远,忍不住嗤笑道:“这老儿,真是毛驴披虎皮,只会叫不会吃。他才说三姑,是哪个三姑?”
薛蝌摆摆手儿,笑道:“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一提。哥哥还瞧不出?他是拿话压派我,让我给他养老呢。”
薛蟠笑着摇头,一时酒气上涌,到底街边呕了两滩,回家睡觉去了。
只说邢忠回家,想起那个珐琅鸟笼,到底不甘心。便想买不起这个,买个略次的也好。无奈家中银钱都是蒋氏把着,只得向她讨要。
蒋氏道:“什么好东西,就要十两银?!”邢忠不敢说还要饶上五六两私房,粗声道:“烟儿放大定,彩礼不有二百两?十两只好九牛一毛。”
蒋氏气道:“笄盒都没开,你也好意思伸手?!”邢忠将手一翻,道:“家里那些钱,给我两个总行罢?”蒋氏扭头道:“我没钱!”
邢忠涎脸凑上来,笑道:“红漆描牡丹箱儿里还有百八十两呢,我都瞧见了。”
蒋氏发狠道:“那是留给烟儿的!你一文嫁妆不出,还指望女婿孝敬?”邢忠被老婆一吼,立时缩了三寸,垮着脸儿咳声叹气出去了。
蒋氏在厅上理一回账,将至晚饭时,才发现邢忠不在家。蒋氏只当他不爽利,要在外面多逛会子,也不放在心上,自与张丰家的打点采买诸事。
直到天擦黑,邢忠才提着一个鸟笼,优哉游哉地回来了。
蒋氏见他在廊下嘬嘴逗雀儿,才压下的火气“腾”又翻卷上来。飞扑上去扯下笼儿,摔打着骂:“我说银子怎么不见了,还当闹了贼,原来是你这老砍头子!”
邢忠急道跺脚,边回抢边喊:“别扯别扯,这可是五福临门扎金丝的画眉笼!哎哟!小心那食罐儿,正宗湖田窑的”
蒋氏夺手不肯,哭骂道:“那十两银子是后两个月的米面钱,人都要饿死了,还供这扁毛祖宗做什么?!不如摔烂了,大家干净!”
邢忠慌得松开手,求道:“姑奶奶,你就高抬贵手罢!这蓝靓儿可是听声儿的鸟,不比那叼旗打弹的,摔坏了岂不可惜?等女儿出了门子,要多少银子没有?”
蒋氏兜头啐道:“就有也是女婿的!你手伸那么长,也不怕女儿为难?!”
邢忠不怒反笑,道:“不要说十几两,就是千两万两,他们也孝敬得出,我们只管享福罢。”说着捡起画眉笼,昂头哼曲儿走了。
此后几天,邢忠斗鸡走马,变着法儿地掏摸银子,动辄道:“以后找女婿要。”蒋氏哭一回骂一回,死活不让他沾手。
邢忠抵抗不成,终慑于老婆雌威,把那蓝靓儿转手,另寻了两只蛐蛐儿取乐。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如今单说薛蟠酒醒,薛姨妈埋怨他道:“哪里吃不够的,非要醉到吐才回来!”
薛蟠道:“不是碰见蝌儿岳丈,我们也不吃。”
薛姨妈啐道:“哪个长辈跟你们胡闹?少推别人。”
薛蟠笑道:“妈不信,只问蝌儿便知。邢大舅为买鸟笼,搬出我们家名号,偏那人还不买账。他臊了,两厢吵嚷起来,还是我们路过看见,拦住的。请他用个便饭,他心里烦,只要吃酒,这才陪了两杯。”
薛姨妈见儿子吐了一身回来,原就又气又疼,听了这篇话,难免怪罪邢忠,只是当着小辈说不出口。再看薛蝌一身清爽,便道:“你们一道去一道来,怎么蝌儿就好好的?!
说过不知多少次,在外不要逞英雄强出头,这又是替兄弟挡酒了罢?你虽好心,亲家公却未必领情,一起吃个饭,侄女婿陪着亲女婿反不赔,不说蝌儿无礼么?”
薛蟠大咧咧道:“蝌儿也吃了不少,只是他不上头。”薛姨妈恨得捶他,道:“怎么就生了你这孽障!”
薛蝌怎不知伯娘迁怒?忙上前委婉劝解,道:“大哥受罪,都是我的错,下回我替哥哥挡酒。”
宝钗忙道:“哥哥自己要吃,很不与你相干。只是邢大舅没钱,你就该替他出了才是——他也没问你要么?”
薛蝌冷笑道:“姐姐可知那珐琅鸟笼多贵?我没这个闲钱,要也没用!再者这回给了,焉知没有下回?”
宝钗见他鼻子里直出冷气,劝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但怕邢妹妹知道了不高兴。她如今住在大太太那边,一不小心,大太太也要知道。你们才过了大礼,切不可为小事闹得动天动地的。”
“依我的主意,你明日过去解释解释,让她不要多疑。你铺里生意如何?下次邢舅爷看上个什么东西,倘或不贵重,就替他买了罢。”
薛蝌扭着脖子应了,又道:“那小铺子,全卖了都不够他老人家一次花的。倒是宝二哥和林姐姐定亲,要用到好些东西,我想不如求求老太太,就在哥哥铺里拿,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宝钗因为宝玉定亲,已偷偷哭了两三回。幸而薛蟠亲事已有七八分成,母女俩才略略宽心,只说得了夏家嫁妆,自家生意必能更上一层楼,到时再慢慢给宝钗相看。
这会子听见这话,宝钗心中顿如万剑齐穿,她是个有成算的,知道越当此时越要装作无事。
遂笑道:“这孩子又胡说,定个亲而已,需要什么东西?倒是你安静想想,该怎么给邢妹妹赔罪罢。”薛蝌怏怏答应。
隔了一天中午,岫烟见篆儿抱了两个尺头进来,奇道:“这是哪里来的?怎么送到这儿了?”
篆儿笑道:“是姑爷送的,让我拿给姑娘。”岫烟唬了一大跳,忙问:“他在哪里?”
篆儿道:“是琴姑娘的小螺来叫我,姑爷就在仪门外等着呢。他说已禀过姑太太,这是给姑娘的赔礼。”
岫烟越发不解,问道:“做什么的赔礼?”篆儿便闭了门,将前后之事讲了一遍,又道:“姑爷说,他没给老爷买鸟笼,实是怕养刁了他的性儿,若是急难之处,千两万两也不眨眼。若老爷见怪,还请姑娘从中转圜。
再一节,怕人挑拨离间,在姑娘面前说歪话,使你烦恼。这也是他的错,所以要赔罪。”
岫烟暗自好笑:“这个意思,就是有人挑拨,既要爹爹和他生隙,又要我和他生隙。这一石二鸟的妙计,不用说,自是我们宝姐姐的手笔。”
想到这里,又着恼起来,道:“我不过定了亲,就这样,可想二哥哥身在局中,怎样虎狼环伺,”
篆儿又道:“姑爷说,宝姑娘怪他不体贴,惹你生气。他就送尺头,这么大东西,藏也藏不住,刚好让人看看,怎么给我们赔礼的。”岫烟“噗嗤”一笑,命篆儿将东西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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