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煮豆燃萁兄弟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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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闻言,直挺挺跪到地下,叩首道:“这话在我肚内憋了多年,今儿纵被老太太打死,也要说出来!”
贾政慌地要去扶他,口中道:“我们是兄弟,分形连气之人【注1】,有什么说不开的?大哥快别如此,看再气坏母亲。”
贾赦一把将他甩开,瞪眼道:“少来卖乖!如今你大花园住着,家务事老婆把持着,自然说得轻巧!
分形连枝?我们是左提右挈了,还是前襟后裾了?是食则同案了,还是衣则传服了?
你承欢母亲膝下时,我在哪里?!我空得个一等将军的衔儿,几十年赋闲在家。你呢?祖父宠爱不算,父亲临终前还特上遗本,为你谋了个实缺。【注2】哼!什么自考科甲,不靠祖荫,亏你有嘴说!”
贾政脸上一片火热,忙也一旁跪下,温声相劝:“大哥何出此言?我在这边住着,实为老太太教养宝玉,再者娘娘脸上也需好看,她总归是一宫主位,御封的贤德妃”
贾赦不待说完,兜头啐道:“知道你有好儿好女!不必时刻显摆!若我瑚儿还在,以他的才情文章,何愁贾门不兴?还有珪儿【注3】,我可怜的孩子,六个月流下来,手脚已会动了”说着捶胸大哭。
贾母也呜呜咽咽哭个不住,指着贾赦道:“你一满月,就被你祖母抱了去,连我也不常见。待你祖父征战归来,已被酿得无法无天,十来岁的孩子,再也扳不过来。
那时你二叔家的贾敦,三叔家的贾玫,将将十二三岁,却都进了学。他们见你不成器,便要把那两个过继给我们,将来承袭爵位。
你祖父不情愿,硬拖了四五年后,见你实在酒色荒唐,才动了意的幸而你兄弟老成,读书又好,才讨得他的欢心,渐渐熄了心思。
这还是你父亲的同胞兄弟,就这样。那些庶出叔叔们更不用说,趁火打劫的,架桥拨火的,哪个不是乌眼鸡【注4】!
所以你父亲病重时,才和你祖父商议,爵位降等让你袭了,家主由你兄弟来做。又将二房三房并闹得凶的几房都遣回金陵去,京里只留你五叔和几个庶出的小叔叔们。
唉,那番腥风血雨,如今也不必提。但不这样,你们就能安稳几十年?
至于瑚儿珪儿,还不是你这糊涂种子!瑚儿爱读书,你偏不让读!还早早放了人在他房里,那样嫩身子,可不淘空了?!珪儿不是你和邢氏拌嘴,她才动了胎气的?
皇天菩萨!我一生未做恶事,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
贾政忙上前搀住贾母,替她抚背顺气。自己也以袖拭泪,道:“哥哥说我把持家事,怎不看我父女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大哥和姨娘嬉乐时,我办差累得呕血;大哥玩石赏扇时,娘娘在深宫奉承。
又说‘陈力就列,不能者止’,我虽无能,却还矜矜业业以资衣食,大哥就年年领空饷儿。”
贾赦气得眼翻唇抖,大骂出声道:“你吊什么书袋,装什么正经?!
那年在金陵,是谁看见王家二小姐,就疯了?一夜又作画又吟诗的!黄汤下肚拉着妹夫夜游枫桥的,又是哪个?你旧时雅号‘诗酒狂生’莫非忘了不成?”
又哭告贾母道:“老太太这话我不服!当年分府时,祖父原说将马棚拆去,移到西边绮霰斋前头。您作什么推辞?
那里住的几个奶嬷嬷,又不是天王老子!还不是母亲掌家,需靠这四家帮手,才不愿得罪他们!
前日珍哥儿和我说,想把蔷儿过继了,从此当他儿子。因怕众人闲话,托我让琏儿带他一带,或采买大宗物件,或办个要紧事务,立了功,才好名正言顺。
人家为了私生的都能这样,我再不争气,也是您身上掉下的肉!就忍心我几十年窝在马棚子后头!”
贾母听说,只觉万箭攒心,痛泣道:“我的儿,你哪里知道我的艰难?也难对你说!你要恨便恨罢!也是做娘的该当”
此言一出,贾赦就如放了气的气毬,刹时软将下来。爬到贾母脚边,抱住双腿,贾母捶着他的背,娘儿同放悲声。
未几,还是贾政挣扎劝解,方才渐渐好了。
贾母又拿绣绷给他们看,对贾赦道:“胡家小子嫖赌俱全,你赌气将烟丫头嫁去,我们失个好帮手不说,也害了人家女儿。
蝌儿务实能干,烟丫头又有这个本事,趁机笼络住他们,也添好大胜算。
原本两个孩子领我的情,你这一闹,施恩反成了结怨!再说烟儿是闺阁女孩儿,若心略小些的,还不一头碰死——你也过意得去!”
贾赦先时只想出气,哪里虑到这些,就虑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这会子听这样说,也着忙起来。道:“不若说太太定的,我也不知道?”
贾母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方才你乱嚷一通,如今就还要你来圆。”说着命贾赦退出,不必细述。
剩下贾政又安慰一回,因道:“既叫邢丫头做,新买的绣娘绣匠都散了罢?养着也白费钱。”
贾母摇头道:“如今多事之秋,多条路岂不好?邢丫头做,他们也做,外头好双绣也接着寻。不过最要紧的还是那本书,此事只可我们知道。”
贾政犹豫道:“蝌儿也不告诉么?”
贾母苦笑道:“那孩子虽好,到底是亲戚里的亲戚,又夹杂着他姐姐和他媳妇儿,过后再说罢。”
说着,复又伤感起来,道:“爷们儿里头,你大哥是个荒唐种子,你又常出外差,也不中用。
小辈里呢,珍哥儿是族长,家务事就够他搅的。宝玉还小,蓉儿蔷儿更是小冻猫子。算来算去,也只琏儿有几分可用。
嗳!自家儿孙一溜趟,竟没一个可使的,还要靠个外姓人,不是活打了嘴?!”
贾政忙起身告罪,道:“都是儿子治家无方,连累母亲,偌大年纪还要为子孙操劳。”
贾母知他才学平平,亦不擅打理经济庶务,如今年岁渐长,更将诗酒一行统丢了,心疼之余,脱口道:“那你还由着王氏胡闹?这会子送宝丫头进宫,是去分娘娘的宠么?”
贾政羞惭难当,解释道:“她鼠肚鸡肠的心,只有三寸大。哪里想到许多?”
贾母冷笑道:“你太太精明不下凤姐,你还不知?她妹妹还驽钝些,才被推出来坐纛旗儿。你们送宝丫头进宫,到底做何打算?”
贾政嚅呐半晌,垂首道:“她说若薛姑娘诞下龙种,就抱来充做亲子,和娘娘生养的无异。”
贾母眼内出火,骂道:“打得好算盘!一旦做成,娘娘怕只认这个母亲,到时阖家大小,连同宝玉前程可不尽归她手?
你也是脂油蒙了心!娘娘原是皇后身边女史,机缘巧合沐了皇恩。这才几年,身边也要出个贵人吗?太上皇训诫之语,你都忘了不成?”
贾政冷汗涔涔,弓腰揩拭不及,只有回答“是”的份儿。
贾母道:“她可说过,姨太太和蟠儿在我们这里,不怕宝丫头翻天?哼!那孩子眼空心大,怎肯为他人做嫁?别助力娘娘不成,反给她树个强敌。”
贾政恨得嚼穿龈血,气吁吁道:“都是儿子昏聩,听了那婆娘挑唆。她不是爱念佛吗?我就辟个佛堂,让她一辈子念去!”
又道:“上回我提到黛玉,说她伶俐聪敏,堪配宝玉。王氏就支支吾吾地,话里话外更看中宝钗。如今那个要进宫,看她有何话讲。”
贾母眯起眼,上下打量他,忽而嗤笑道:“她何尝非宝钗不可?只要不是我的黛玉,她就满意了。宝玉么,自可再寻高门。”
贾政忙道:“不如就将亲事定下,也免夜长梦多——媒人就请临安伯老太太可好?”
贾母依允,道:“明儿我亲自去说。两个玉儿能长长久久在我身边,百年后也可去见你妹妹。”
贾政哪里不知母亲心思?要说她最疼宠的,就是幼妹贾敏。若妹妹还在人世,宝玉怕都要后靠一靠。他和大哥虽有不谐,待妹子却都真心疼爱,贾敏远嫁扬州后,他们还数次前往探望。
又想起同辈的另三个姐妹,大姐二姐辞世多年,只剩一位三姐,远居西北,已多年未见矣。
因问:“宝玉成亲,可要请姨娘和攸妹妹回来?”
贾母不防他说这个,愣了半日道:“提起潘姨娘,我还有故事儿要讲。这些旧事原不愿再提,但今儿你大哥一跳蹋,我也想明白了,越性儿都告诉你,也当个前车之鉴。”
说着含泪道:“潘姨娘原名琉璃,是自小服伺我的丫头,后又跟着陪嫁过来。我见她老实,生得也好,便早早让你父亲收了房。
那时,琉璃在我身边,就像平儿在凤丫头身边,都是左膀右臂。
谁知你父亲一天比一天待她好,琉璃爱杏花、爱下雨,就专修了杏雨阁。那院子外头朴素,物料人工却下了大功夫。”
“宠史家的丫头总比宠外人强,我也不甚在意。直到你周岁那天,你父亲吃多了酒,脱口而出‘鸳鸯’二字。
我问他,他说是琉璃的新名儿!他们是鸳鸯,我成个什么?这名字开始只私下称呼,之后竟光明正大地叫起来,叫人看了多少笑话。
我去馒头庵上香,在菩萨跟前跪了一天一夜,回来绝口不提此事,日日侍奉公婆、料理家事,又把琉璃父母从史家讨来,给个清闲差事。
时间久了,好名声儿也出来了,你父亲对我又敬三分。他仙逝后,琉璃日日礼佛不问外事,后又扶她父母灵柩还乡,从此再无音信。
琉璃去后,我就将杏雨阁封了,那里再好,终究是妾室的屋子。
你攸妹妹长成,我原要给她寻个近处的婆家,她不愿,只想去西北寻姨娘,我也答应了。”
贾政恍然道:“难怪攸妹妹年节来信,母亲拆也不拆。
贾母道:“正是,她母女亲亲热热,我和敏儿却天人永隔,怎不伤心?
头几年,看见杏花、遇见下雨下雪,我心中还不自在,后来也看开了,我原就爱花爱雨爱雪,为什么作茧自缚,把可爱之物当做可厌之物?照样侍花赏雪,可不乐么?
打那以后,我身边的大丫头都叫鸳鸯,一为解气,二为自省。
你不管内院的事,男人原也不该这上头用心,但只一条:你想外头成事,家里必先理顺。这样说来,内事也是大事。
我知道你心里最重周氏,赵氏不过是个箭垛子,王氏空有美貌,却才浅德薄。
但若想家和事兴,对妻子就要敬让着。实在不堪时,停妻另娶也不能强捧妾室上位。方才佛堂念经的话,只当没说过罢。
这几日,我总梦见娘娘在祠堂放爆竹,拿一个点着了,烟火喷到天上去,她却不见了。也不知是何征兆。
宝玉就让他读书,我再不拦着;兰儿琮儿几个,也需督促;环儿则要防他行不轨之事,拖累家人。
过些时让珍哥儿回趟金陵,多多置买祭田公地,以备不时之需”
贾政泪流满面,叩首道:“儿子愚钝不孝,不知母亲为儿孙计,如此深远。母亲教导指正,贾政再无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