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篇:皎皎云间月(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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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春天过去三个月,纤月院里那几株弱不禁风的李子树才颤巍巍绽了几朵白花。
涂山起了个大早,将杏馆里一屋子的医书收拾出来。趁着太阳刚冒尖儿,把屋子里一些发霉的医书都搬到院子里晒一晒。
草草吃过早饭,又开始为齐氏配制新的药丸。他七岁的时候被守城大人梁丘望舒从硝烟四起的战场带到梁丘府,因他家世代从医,梁丘望舒欣赏他在医术上的天赋,便将他养在府中,为梁丘府的女主人梁丘齐氏调理身体。
齐氏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面上对谁都是一副和和气气温温柔柔的样子,但实则心底却最是冷淡疏情。
这一点,涂山初到梁丘府的时候颇有体会。
纵使梁丘大人在齐氏面前将他的医术夸得何其高深,又是如何细致描述他在战场怎么救了数名战士的性命。齐氏总是安静听着,嘴角带着微微笑意,眼神却是冰冷的。
他其实能够理解齐氏。毕竟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而缠绕齐氏多年的病根却是产后受了仗刑的遗症。
十四岁以前,他便像个徒有虚名的“医学神童”被养在梁丘府七年。府中的人大都同齐氏一样不怎么待见他,除了梁丘月和梁丘玲珑。
那个时候,梁丘月常常偶感风寒却不肯吃药。有一天晚上玲珑来敲他的门,敲得很急。
他打开门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蓝裙小姑娘,拉着他的袖子眼泪快要流出来。
她说,“哥哥。”眼泪流下来,“爹爹常说你年纪轻轻便有华佗爷爷的赛世医术,如今我姐姐生了重病,你快跟我去看看她好不好。”
她便这样拉着他的袖子往前跑,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提出是否先等她把鞋穿上。等跑到纤月院,看到雪白纱帐下一张面色苍白双颊却烧得通红的清艳容颜。
他方才知道,这个拉着他袖子喊他哥哥的小姑娘便是梁丘府的二小姐。而让她大半夜哭着来找自己说是生了重病的姐姐,便是梁丘府大小姐——梁丘月。
半夜下来,梁丘月退热沉睡。等他直起身子时,才发现小姑娘靠着床栏睡着了。他轻轻掀开被子一角,把小姑娘抱起来塞进去。
抽手时小姑娘突然拽着他的袖子,说着含糊不清的梦中呓语。他把耳朵凑过去,听到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唤着,“哥哥……”
这算得上是他在梁丘府第一次展示自己的医术。第二次便是他十四岁那年。
如今提起便让浮罗城闻者落泪的“二十四桥兵变”,却是他人生中声名鹊起的重要转机。
先是齐氏听闻梁丘大人被困二十四桥,生死一线。年轻时月子里带出来的毛病便被这则消息激得轰然崩塌。他救了过来。
再是梁丘月失踪一晚被带回来后心悸惊恐,高烧不退。他亦救了过来。
除了这举足轻重的两者。还有无数在“二十四桥兵变”中重伤的百姓和士兵。
这一年,他从梁丘府徒有虚名的“医学神童”摇身一变为浮罗城的“救世神医”。
他深知乱世君子“明哲保身”的道理,推却浮罗城主封他为“浮罗医官”的邀约。留在梁丘府,继续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医者。
齐氏便是在这年开始服用他为她开的药方。但她看他的眼神,却是一如当年的冰冷。
或许是她最疼爱的小女儿多亲近自己的缘故?又或许是在她心里自己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被梁丘大人从战场捡回来的仆人罢了?
但渐渐的,涂山发现好像齐氏看待这梁丘府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
守城大人,梁丘大小姐,甚至包括她最疼爱的小女儿。府里的嬷嬷们都说,齐氏和守城大人是儿时便就两心相许的姻缘。
但不知道为什么,涂山觉得齐氏看守城大人的目光总是冷冷的。纵使如此,也总有真情流露的时候。
虽然常年身体不好,对丈夫女儿们总是面热心冷。但好歹在玲珑面前,偶尔也会展露最具母性的笑颜。
唯独对于梁丘月,却总是客气疏离。虽然给的吃穿样样比过玲珑去,但却总是缺了一份母亲的情意在里面。
涂山虽不明白。却也理解有两个子女的父母难免要偏心其中一个的。虽也理解,但也实在想不通为何梁丘大人对待梁丘月亦不如玲珑亲近。
他遇见梁丘月的时候她才六岁,虽然因为父母的疏离冷漠少言少语了些,但骨子里还是个活泼的性格的。
年幼的时候,她还会像玲珑那样唤自己涂哥哥。后来长了几年,性子变得越发冷起来。待身边的人亦不如幼时那般亲切了。
就连梁丘府中的下人,疼爱活泼开朗的玲珑也多过清冷孤寂的梁丘月些。
但在涂山心底,待她姐妹二人确是一样。
午后微风吹着书页沙沙的响,梁丘月端着一碟李子花做的糕问他要一把雪缎的丝线。
“听李嬷说雪缎的丝线都送来杏馆了,便过来讨一些。”
涂山接过李糕,转身去屋里拿出一把光泽雪白如绸缎的丝线,“前些日子二小姐送了件春衣来,我看到袖子边的雪缎线缝得有些松。便去李嬷嬷那里讨了一些。”把丝线递给梁丘月,“其实浮罗城的雪缎线做荷包刺绣最好。大小姐……”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只因梁丘月轻易不碰针线。
“近日春困无聊得很,便随意做个荷包。”
涂山垂了垂眼眸,嘴角浮起笑,“我幼时常听李嬷嬷说,雪缎线颜色清冷如雪,用来绣‘赤玄’是最好的。”
梁丘月闻言一怔。雪白双颊不由腾上两团红晕。只因涂山所说“赤玄”乃是浮罗城浅河里唯一生存的鱼,常常一红一黑成双出现。浮罗城人便将成双出现的“赤玄”称为“鸳鸯鱼。”
只是不能吃罢了。
涂山看梁丘月神色,暗悔方才自己一时口无遮拦。便忙寻别的话岔开话题,“不知道最近二小姐在做些什么?”
“我近日出门少,玲珑也许久未曾到纤月院了。”
涂山微微颔首,“我倒是听说二小姐最近收了好多信,仿佛都是上回那位小叶兄弟寄来的。不知道他二人都说些什么。”说罢笑了笑,转身摆弄医书。
风把叶子吹落到书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