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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第三朵雪花(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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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女儿面无表情,凌氏便以为她是年纪小,不懂得这张字据的意义,笑着说“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阿娘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吃亏。”

了了望着她“你哭了。”

“谁说的?”凌氏矢口否认,“小孩子才会哭呢,大人不会。”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凌氏一口气顿时噎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她想数落女儿,又不舍得,最后只能毫无母亲威严地批评“你这孩子,怎么能偷听大人说话?”

“我正大光明听的。”

她一没有躲在窗下,而没有藏在床底,她在自己的房间听到的,这还不是正大光明?

凌氏不愿意与女儿提及此事,亦不想让女儿小小年纪便陷入到父母的矛盾之中“大人之间,偶尔也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争吵在所难免。这种事啊,就不用你这个小孩子操心了,你只要好好读书就行。”

她也不知女儿是否将自己的话听进去,还是像平常当作耳旁风,但为人母,凌氏不想让女儿吃哪怕一点点的苦,她怕她伤心难过,怕她遭遇雨打风吹,恨不得建立一座宫殿,将自己的孩子藏入其中,为她杜绝世间所有危险。

母女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之后,了了问凌氏“他让你难过,为什么不离开他?”

凌氏愣住,她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反倒问了了“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没有人教我。”了了说。

凌氏不敢与女儿那双眼睛对视,了了的眼睛黑白分明,倒映出她自己软弱不堪的脸。

她听到女儿一字一句地说“伤害我的人,我要先离开他,再报复他。”

凌氏闻言,如遭雷击,她慌忙去看女儿,女儿小小的脸上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如此戾气十足的话从一个六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来,凌氏下意识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在处置犯错的下人时被女儿瞧见了,又或者是府里二房三房那边闹幺蛾子时被女儿目睹。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凌氏苦笑“了了,你还小,等你长大——”

“你总是说等我长大,但要到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呢?”

凌氏回答不上来,因为她很小的时候,每当她问出爹娘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们也会用这句话来搪塞你还小,你不懂,这些事等你长大就会明白。

但爹娘很快就会忘记他们说的,等到她长大,他们早就不记得了。

“他带回来一个儿子,因为我是女儿,对吗?”

凌氏的心猛地抽痛,“了了,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知道?”

了了冷静地对凌氏说“因为你。”

“什么?”

“因为你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

凌氏不敢相信女儿居然否认自己的价值,哪怕她对不起这世上所有人,也绝对没有懈怠过女儿!

小雪人里的崔文若见了了咄咄逼人,怒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阿娘待你好不好,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她何时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你还想她怎样?”

“你不认可我的话。”

凌氏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她从未有过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绝望寒心,丈夫首先背叛了她,如今连女儿都指责她这个母亲不称职,一时间,她竟生出寻死的念头,反正活在这世上无人在意,既然只有痛苦,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在女儿面前,凌氏不愿落泪,她眼眶通红对了了说“我怀胎十月,九死一生才将你生下,你不知道,当我第一次抱你的时候,我有多么激动……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可以做,了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的亲娘?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好,难道我受到的委屈还不算多?我要怎样,才能让所有人满意呢?”

说到这里,凌氏声音开始变得颤抖,情绪无法自控,她怕被女儿看见,双手捂住了脸,泪水却顺着指缝滑落。

眼泪是滚烫的,了了知道。

“你可以不受委屈。”

小孩子的话总是天真又残忍,她怎么会懂大人的世界有多么复杂?凌氏低着头快速抹去泪水,饶是如此,了了还是看见了她睫毛上沾染的泪珠,以及她发红的眼尾。

“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可以不受委屈,了了,娘也一样,嫁了人便是如此,逃不开的。”

了了摇头“你可以。”

身不由己的女子兴许不可以,但凌氏出身士族,又身为崔家主母,如果她都不可以,那么还有谁可以?了了不懂为什么人类女人总是将痛苦与委屈当作勋章,仿佛这是值得骄傲的荣耀,不为男人吃过苦,好像就不算女人。

“老太爷跟老太太是崔肃的父母,不是你的,他若是孝顺父母,应当他自己来,而非要求你代他尽孝。”

凌氏被女儿这大逆不道的话惊得目瞪口呆,了了又说“你的喜怒哀乐都牵绊在别人身上,所以他待你好,你就笑,他待你不好,你就哭,他如果不要你,你也只能被丢弃。”

“你不是活生生的人,你是他手里的木偶,我不喜欢你。”

被女儿当面直截了当地说出不喜欢,这对凌氏的伤害不亚于得知夫君带回了个外室子,她试图反驳了了,可大脑此时一片混沌,根本找不到能够反驳的证据。

——难道不是吗?难道你的喜怒哀乐,不是任由他左右吗?

“你可以跟他和离。”了了说,“我愿意跟你走。”

“不可能的。”凌氏想都没想便摇头,“崔家不会答应,更不可能把你给我。”

即便是女儿,即便崔肃愿意和离,老崔公与老太太也不会答应崔家出这样的丑闻,崔家自恃士族风骨,怎么可能让当家主母和离,并将长房嫡孙女带走?

当初两家结亲,彼此之间便绑在了一条船上,多年下来,利益互相交缠,早已是密不可分,娘家两位哥哥也成家立业,和离?她即便不为崔肃着想,也必须为凌家想,还有女儿,跟着和离的母亲,了了以后的婚事要怎么办?

“那你的打算呢?”

凌氏这会儿不敢再把女儿当作稚童糊弄,正好她也缺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世上还有什么关系能比血浓于水的母女更加亲近?

“你阿爹他……既然已经有了儿子,那自然不需要我给他生了,日后他是想纳妾也好,想养通房也罢,就是他在外头生出十个八个儿子来,全都与我无关。”

凌氏闭上眼睛努力平复心情,而后坚定地道“我会做好崔氏主母的职责,除此之外,我不会原谅他。”

这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好解决办法,让凌氏再跟崔肃做恩爱夫妻,她心里头膈应,只要一想到他曾抱过别人,还和别人有了个孩子,凌氏便觉恶心。

她只要崔氏主母这个身份,其余的,崔肃爱怎样便怎样。

原以为这个回答能让女儿满意,可凌氏失望了,了了的目光似能洞悉她心底最软弱的地方“这就是你哭了一天一夜之后,想出来的,最好的方法?”

崔文若狠狠掐着自己,免得哭出声融化雪人,“你还想要阿娘怎样?她已经够苦的了……明明我都告诉过你,崔折霄根本不是阿爹亲生的孩子,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跟阿娘说实话?一句话的事,你为什么就不肯成全呢?了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冰雪之力尚未恢复,不能像在陇北草原那样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了了不喜欢被关起来,更不喜欢有人管教她,所以她要用另一种方法得到自由,而这个方法,她需要帮手,还有谁会比凌氏更合适呢?她是她唯一的女儿,了了要在凌氏心里狠狠刻上自己的名字,至于崔肃?他最好走得远一些,免得惹她不高兴。

凌氏自己根本没什么好主意,她总是这样,为这个操心,为那个担忧,总想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想侍奉好公婆,想友善对待妯娌,还想与夫君彼此信任,想让娘家不再为自己担心。

骨子里她其实也害怕和离,因为她不知道和离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距离崔肃带会崔折霄只过了短短三日,凌氏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断了爱意,她想继续做这个崔氏主母,恐怕也有些余情未了在里头,否则最后她不会跟崔肃和好,还有了崔肃的遗腹子。

而了了不会让他们和好,这两人想破镜重圆,绝无可能。

所以她说话极为直接,一针见血“也就是说,日后你还要像从前,孝顺公婆,逆来顺受,承受老崔公老太太给你的压力,同时还要做好这个崔家主母,府内大小事宜全部亲力亲为。”

“月度采买,下人打赏,吃穿用度你都要管,二房三房若是闹了矛盾,你要以长嫂的身份说和,在外你则作为崔家主母与人交际。”

了了一气说了很长一段话,最后她做了结论“你真善良,真美好。好像你除了不爱他,没有任何可以表示不满的手段。”

但崔肃在这其中又有什么吃亏?他能自由纳妾养外室生儿子了,他在外头应酬,凌氏还得在家里给他打点,假使他回家想与妻子亲热,凌氏一次能拒绝,两次能拒绝,三次四次呢?她能忍住不心软,还是能忍住不去爱?

了了认为她今日所下的一切决心都是口头说辞,根本不可能做到。

凌氏被女儿说得无言以对,因为了了没有说错,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她觉得只要自己不再爱,就能伤害崔肃,就能报复他从外头带回个外室子让自己颜面尽失这件事。

了了站起身往外走,凌氏下意识叫住她“了了,你去哪里?”

“我不喜欢跟糊涂虫待在一起。”

凌氏说不出话,她想说自己不是糊涂虫,可怎么不是呢?

崔肃将外室子带回来后,虽再三向凌氏说和,但白日里该上朝上朝,该处理公务依旧处理公务,这就是他跟凌氏最大的不同。无论发生怎样的大事,崔肃都不会让其影响到正事,因为他一天之中有许多事情待办,而凌氏恰与他相反。

崔肃心情抑郁,可寻好友饮酒,可登山观景直抒胸臆,还能看公文转移情绪,凌氏呢?凌氏能做什么?她就待在雕梁画栋的崔府,住着精致华贵的东跨院,她能干什么?她在京城出生,直到嫁人,恐怕出了家门都分不清楚东南西北。

了了走后,凌氏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也不动,婆子进来试图叫她,她却像是没听见。

了了跟崔文若不一样,崔文若对父亲崔肃也有气,但这种气说是为母亲抱不平,更多的其实是害怕自己的地位被替代,因为她很清楚儿子的重要性,谁不想要儿子呢?她不受祖母祖父待见的根本原因,就是性别。

崔文若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母亲凌氏能怀上弟弟,所以在凌氏与崔肃冷战期间,她对崔折霄自然是越看越厌恶,恨不得挖个坑把崔折霄给埋了,要不是这个外室子,阿娘阿爹怎会屡屡吵架?

没有儿子,阿娘抬不起头,没有弟弟,自己抬不起头,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

了了不想要弟弟,自然不会去欺负崔折霄,甚至于她根本就没把崔折霄当人,完全当他是个摆件,一个暂时没用,但很快会派上用场的摆件。

凌氏不管崔折霄,东跨院的下人们也不管,还有人想讨好凌氏,于是克扣崔折霄的饭菜衣服,这点小把戏,凌氏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告诉过崔肃,这个外室子的死活与她无关,她不会管。

崔折霄正在走廊里擦着地,他在这里不能白吃白喝,有个婆子让他端着水来擦地,当了了从他身边经过,崔折霄慢慢抬起头,那个小女孩,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千娇万宠长大的掌上明珠,有的吃,有的穿,刮风下雨有温暖的被子,打雷下雪有富丽堂皇的房子。

别人有的,他通通没有。

这样一直过了好几日,崔肃手头那些繁忙的公务总算告一段落,他缓了口气,也不知妻子是否消气,又是否愿意接受自己,便赶在休沐的前一日,晚间回府时在街上买了不少小玩意儿,有给凌氏的,也有给了了的,还有给崔折霄的。

但这刚回东跨院,就看见崔折霄在做活,崔肃想起他的身份,眉头一皱,进房时凌氏正在给了了缝制冬衣,那多出来的漂亮皮子,她打算给女儿做成一副手套,小孩子皮肤嫩,冬天最容易生冻疮。

“夫人,折霄他?”

凌氏停了手中针线,冷淡地看过来“折霄是谁?我不是说过,他的事情我不管?”

“但——”

凌氏说不管就不管,绝不是开玩笑,更不是装模作样,她说的不管,就是放任崔折霄自生自灭,谁给他吃谁给他喝她管不着,谁欺负他谁辱骂他,也跟她没关系。

“我以为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你现在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怎么那天我说的话,哪一句你听不懂?”

崔肃意识到妻子生气了,赶忙道歉“夫人,我没有那个意思,这是我在外头给你买的驴打滚,你不是很爱吃这个吗?你快看看——”

凌氏不耐烦地挥手,那份油纸包着的驴打滚便掉到地上,黄豆粉洒了一地,弄脏了凌氏很喜欢的地毯,事已至此,她不再有所保留“谁跟你说我喜欢吃这玩意儿?”

她根本就不喜欢这些粘牙的甜食,之所以每次都对崔肃买回来的驴打滚表示惊喜,是因为她感动于他每天那样忙心里还记挂着自己,为的是这份珍贵的情意。

现在他连外室子都带回来了,别说情意,看着这驴打滚,凌氏都觉得晦气。

崔肃怔怔站在原地,然后自己把油纸包捡了起来,走了出去。

自那日争吵过后,两人便分房睡了,凌氏无法忍受跟崔肃共处一室,更不可能再与他行周公之礼,儿子不儿子的,她也不在乎了,反正崔肃已经有了,以后他要是还想要,纳妾就是,祝他早日儿孙满堂。

崔肃没有办法,最终只能去寻女儿帮忙求情,但了了怎么可能会让他二人和好?这几日她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刺在凌氏心上,崔肃很忙,没时间回来哄凌氏,这么好的机会,了了当然不会错过。

“了了,你帮帮阿爹,去跟你阿娘说两句好话,好不好?阿爹给你买糖吃。”

了了把面前的书合上,“我为什么要帮你说好话?”

“……我是你阿爹,难道你不想阿爹跟阿娘和好,咱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了了摇头“你带了儿子回来,我不想帮你说话,除非你把他赶走。”

她知道的,崔肃不会,他已是骑虎难下,这条道必须走到底。

果然,崔肃为难地说“除了这件事,其它的阿爹都能答应,你提别的要求,好不好?无论是买糖或是吃冰,阿爹都能帮你。”

哄小孩儿呢,拿小恩小惠,却让她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了了歪了歪头,冷不丁问“你为什么要带个儿子回来,你不是说,只要有我就够了吗?”

崔肃真是有苦难言,他的确是早已做好了这辈子只有一个女儿的准备,但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往高处爬,崔家如今的地位是不上不下,两个弟弟扶不上墙,他想为女儿挑个好夫婿,又要保证这个好夫婿不能嫌贫爱富,那崔家就不能倒。

可他这个位子,顶了天也得再等个十年二十年才能往上升,还有什么比从龙之功更好挣的功绩?

“无论阿爹做了什么,了了,阿爹心里最重要的,永远都是你阿娘,还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都是为了自己。”

崔肃一愣,了了慢条斯理地问“难道不是吗?”

口口声声说爱妻爱女,实际上呢?老崔公老太太刁难凌氏,他明明知道,却还是夹在其中左右为难,但那是他的亲爹亲娘,不是凌氏的,凌氏凭什么要受这委屈?他本可以告诫父母,不许他们再挑剔凌氏,但他孝顺,他不说。

二房三房屡屡因大房没有儿子出言嘲笑,凌氏作为长嫂不能小家子气,但崔肃难道不可以拿长兄的身份警告那两人?他偏不。

这次将皇帝的沧海遗珠当作自己的外室子带回家,他与妻子鹣鲽情深,却连这么点信任都没有,难道他跟凌氏诉说实情,凌氏能不帮助他?他还是不。

既然能做的都不做,那有什么资格乞求别人谅解?凌氏欠他的不成?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这句话了了都听崔肃说了好几遍,可他自己却做不到。

对于女儿的说法,崔肃予以否认“怎么可能?阿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跟你阿娘好。”

“我看你是为了崔家。”

崔肃满脸的不敢置信,这是女儿第一次对他说这样多的话,可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般扎在他心头,这么小的孩子……他怎么没有察觉,女儿心中对自己有怨?

“了了,我是你阿爹,我们是一家人……”

“我很少见到你,你总是很忙,树上的蝉都比你更像爹,因为它能从早叫到晚,而你每天只在我面前出现一两次,说两句听似关心的话,这样算是一家人的话,院子里所有下人的都是我的娘跟爹了。”

面对态度这样坚决的女儿,崔肃一句话都说不出,他跟失了魂一般走到院子里,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原本他想象中的场景没有发生,反倒自己,已是众叛亲离。

妻子疏远,女儿不认,而这样的生活,恐怕还要持续好些年,直到陛下肃清朝纲,将小主子接回去为止。

最后,崔肃只能去看望崔折霄,崔折霄不爱说话,跟这个父亲更不亲近,无论崔肃问什么他都不回答,戒备心极强,他不信任崔肃,这个人将他救出来,自称是他的亲生父亲,结果自己却是个外室子,别说是能像个人一样吃饭睡觉,这东跨院上行下效,随便哪个下人都能踩着他的头让他将走廊上没擦干净的地舔干净。

父亲?

那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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