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好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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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拾微微欠着身子牵过她,扶着她上了轺车。
她感觉到他的手掌贴在她的腰脊上,众目睽睽之下,一瞬间火热的触感逼得她有些慌乱。但也毕竟只是一瞬,她坐入车内,而他跃了上来,将那柄马鞭在空中虚虚地一旋,“啪”地一声脆响。
众人的欢呼声震天响起,送亲的车马一架又一架陆续起行,踩着薄薄的积雪,往未央宫北阙而去。
***
横街长达数里,横贯长安南北,大道的尽头就是未央北阙。积雪成冰,青天白日下视野一无阻碍,可以望见城阙上那一面玄黑腾龙的旗幡。
横街两边的百姓都涌上了街头,来观瞻齐王纳妃的盛状。人群耸动,宫里派的卫士夹杂其间,艰难地维持着秩序。顾拾坐在车前,一手执辔一手扬鞭,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
车帘垂下,阻断了阿寄的视线,但仍能听见外间吵嚷不绝的热闹声音。她身姿端正地坐在车内,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一颗心却好似也随着车马的颠簸在摇摇晃晃。
其实……其实心中未始没有期待过这一日,可真到了这一日,却是羞涩的、甜蜜的紧张战胜了一切。她昨日一夜未得好睡,今晨便恍恍惚惚地任人摆弄,直到出门见到了顾拾,才忽然清醒地意识到——
自己对这个少年,原来是有着独占的**的。
当真要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了,她希望他能只看着自己一个,只想着自己一个,从生到死,永远只陪伴着自己一个。
这样想着,又不由觉得自己是在大喜日子里拧得犯了傻,咬着手指轻轻地笑了出来。
突然间车窗外的嘈杂声变了调子,一道惨呼声凄厉响起,劈进了这个小而温暖的车厢——
阿寄蓦然抬头,想掀帘去看,马车却突然加快,她被颠到了车厢后方,听见顾拾冷静挥鞭的声音——
人群中的禁卫拔剑出鞘,利刃亮出了寒光!顾拾将马鞭狠狠地打落下来,车队后方装载礼品贡物的马车顶盖竟全被掀开,一个个披甲执戈的兵士跳了出来,径自迎战上去!
“杀人了,杀人了!”围观的百姓惊慌叫喊,四散逃窜,却被这些官兵层层围住了逃不出去。百姓们分不清楚,那官兵的服色并不相同,有的是宫中禁卫的黑衣银甲,有的是守城北军的红衣黑甲……
就在这宽阔而挤满了人的街道上,兵士毫不留情地展开了厮杀,而手无寸铁的百姓就在官兵中间被推推搡搡着,成为了无辜的肉盾。
而那走在前方的、由新婚的少年亲自驾驭的马车,还在快而沉稳地往前行进。
天空上飞旋着极冷的风,吹到冷亮的锋刃上便裂为两截。刀锋映亮了顾拾的眼眸,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座巍峨的北阙。
北阙上大张着的黄罗伞下隐约站了一人。顾拾冷漠地笑了一笑,而那人似乎便被他激怒,抬起手来——
城堞上顿时布满了弓箭手,数十把拉至满弦的弓居高临下地指向马车上的顾拾!
黑衣兵士见此,立刻层层地围拢了顾拾的马车,一边抗拒来袭,一边准备迎击城上的弓箭——
“哗啦”一下,数声连响,连珠箭如蝗虫从天边飞落下来,大半却是往那脆弱的马车厢射去!
顾拾抓过车帘往车厢内一滚,一把抱住了阿寄将她压在自己身下。
车厢的顶盖被利箭刺穿,狂风袭来,几乎割破她的面容。她下意识地抓住了顾拾的衣襟,他闷哼了一声,她仓皇地抬起眼,却只看见一片黑暗。
顾拾将她护在自己的怀里,严严实实到连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她听见他的心跳,混杂着不知是谁的鲜血的腥味,在冰冷刺骨的空气中凝固下来,一下,两下……
黑衣兵士都抢上了这架残破的马车护住二人,城楼上利箭再次射落,叮叮当当金铁交击的声音不绝于耳,时不时还听见兵士受伤倒地的沉闷之响。阿寄受过刑的手开始痉挛,却立刻被顾拾一把攥进了手心里。
他的手很冷、很定,干燥的,连一丝冷汗都无。他的手指间不知从何时起生了微薄的一层茧,一遍遍摩擦过她发抖的指尖,带着生硬的冰冷的温柔。
“别担心。”他竟好像还在笑,“很快就结束了。”
城楼上的弓箭手没有来得及换第三次箭。
***
顾真惨白着脸,双眼迟滞地瞪大了,他好像在看城楼下的那架马车,但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空荡荡。
他的背上抵着一把出鞘的长剑,而剑柄握在钟嶙的手里。钟嶙的旧北军已经抢先登城,北阙上厮杀大作,寒风阵阵压逼眉睫,几乎能凝出冰来。
“钟嶙!”顾真不敢回头,他的声音在颤抖中几近崩溃,“朕、朕当初放你一马,你竟然这样报答朕!”
钟嶙面无表情。
顾真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地哭喊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朕才是天命之子,朕才是真正该做皇帝的人!你们宁愿信那个亡了国的废人吗?!”
钟嶙道:“是你先动手的。”
顾真已是语无伦次:“我不能不动手啊!我怎可能留着他这样危险的人长在卧榻之侧……他若不死,顾氏就永远也不会死心!”
钟嶙道:“你也无须辩解,这世上事,总是先下手为强的。”
顾真的哭声卡断在了风中。他好像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身子将将要瘫软下去,却又险些自撞上钟嶙的剑锋,吓得他手脚并用地抱住了城堞,闭着眼睛大叫起来:
“孙望呢!袁琴呢!还有、还有朕的前后左右诸路大将军……”
“他们自然还在抵抗。”钟嶙好像对这个无赖没了法子,“所以我们暂且是不会杀你的,你大可不必做出这副模样。”
顾真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却正发现自己趴在数十丈高的城阙之上,底下朔风凛冽呼啸而过,横街上的一团乱象都似离自己很遥远——
“顾拾呢?”他喃喃,“顾拾呢,顾拾的马车呢?!”
☆、第42章
北阙城门訇然中开, 顾拾驾着那辆残破的马车毫无顾忌地驶了进去。
惊魂未定的阿寄好容易扶着凭几坐起来, 她身着的盛装上溅了不知是谁的血, 却因了大红的衣色而看不出来。她的目光盯着眼前少年笔直的后背, 那挺拔的、修长的、一丝不苟的身躯……
他昨夜敢将顾真的眼线全数杀死在王宅之中,就已经做好了跟顾真决裂的准备了吧?而顾真得知消息,也不甘示弱, 就在这横街上布满了埋伏……
没有什么取巧的机关,也没有什么事半功倍的策略。所需要的, 只有刀剑和血肉而已。
飞奔的马儿嘚嘚踏过一地鲜血, 带着破碎的车厢沿驰道径自奔入未央前殿,直到那宫殿之前的百级白玉石阶下才猛地停住。
甬道两旁站满了来为齐王贺喜的官员, 本因外间兵戈声响而惶惶然议论纷纷,这时候见了这架马车都是大惊失色。
马车猛烈地摇晃了一下,阿寄险些又要摔倒,下一刻就被顾拾打横抱了起来。
她仓促间搂紧了他的脖颈, 抬眼去瞧,只见到他下颌的冷硬轮廓, 像一弯遥远高悬的冷月。
他要做什么?她心中惊疑不定,而他已抱着她一步步爬上了那巍峨的台阶。
天空是阴沉的冷银色,他的怀抱很稳,一无凭恃的感觉却令她手脚发凉。
他终于将她放下来时, 她还趔趄了一下。
“太常呢?”他皱起眉头扫了一遍遥远阶下的众位大臣,厉声道。
一名礼官从人群中扑跌出来,慌乱地扶好自己的冠帽, “殿……殿下!”
“为孤和王妃成礼。”顾拾看了他一眼,声音沉了下去。
太常愣住了。他还没回过神来,齐王已拉着王妃举足迈入了未央前殿。
***
前殿中已布置妥当,深红玄黑的帷幔之中,供奉着天地祖宗,牌位下是盘、杯、卺、案,俱都小心地由整块红绸包覆住。只是偌大的前殿里宫婢宦侍已然一个不见,那太常官走到门边见这萧然景状,心中恐惧到了极点,身子抖如筛糠,横下心来,转身便跑。
顾拾回过身,却来不及开口叫住他。那太常奔到阶下去,不知说了什么,殿外的官员班列彻底地乱了,吵吵嚷嚷地俱都往外逃去。
一阵萧疏的风穿过这空旷大殿,带得满殿帘影拂动如鬼影。长明灯里烛光扑朔,映出一级一级铺了红氍毹的台阶,台阶上方是皇帝的御座。
顾拾不敢去看身边的女子,只慢慢地抽回了手,又往外走了一步。
大雪之后,长天空旷,层层叠叠的殿宇上积雪未消,黑白铺陈,显露出旧朝未及修缮的荒凉破败的意味。长安城横横竖竖的街道间都响起了兵戈之声,混乱的巷战中,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四散奔逃,全在宫墙之外拧作一团模糊的吵嚷。
顾拾听了一会儿,高处的风灌入他玄黑的衣袖,极冷,仿佛还含着雪片。他没有料到站在这样的地方,会是这样的冷。
从宫中情形来看,顾真的军队未能反攻回来,大约是全被困在宫外的巷战里了。他想他应是要成功了。
可是他的心中却还没能感觉到喜悦,反而沉甸甸的,像用细线拴了一块铅坠子。
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来。他没有转头去看,而她却握住了他的手,又紧了紧。
他低下头,足履轻轻地踢着地上的砖纹,脸上是淡淡的笑:“委屈你了,诗礼传家的出身,却不能同我成一场好好的礼。”
阿寄摇了摇头,他没有看见。
她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跟自己往里走。顾拾心中一动,却见她走在前面,步履端庄平和,高挽的发髻上垂落下来彩凤衔珠的金步摇,那珍珠坠子便在他眼前轻悠悠地晃荡。
从长案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她揭下了那块长长的红绸,轻敛长袖执起了酒壶——
她低垂眼帘,纤纤的指尖压着壶盖稍稍倾斜,清亮的酒液便汩汩而出,斟满了两只青铜卺。而后她放下酒壶,又摘下发上银簪,往卺中探了探。
无毒。
她回头看着他。
她没有笑,他却觉得她分明是在笑,那么温柔,那么安静。
他便好像中了魔一般走上前。方才在生死拼杀中犹面不改色的,却在这无人能见的空荡荡殿宇里感到喉头发苦。他吞咽了一下,眸中含着怜惜和愧疚,“阿寄……”
她却只递给他一只卺,自己手中也捧着一只。
两只酒卺以彩色丝线相连,象征着夫妇二人从此再也不能剪断的羁绊。
没有傧相,没有司礼,没有热闹的朋友,没有快乐的亲人。
他们的结合,是在文初二年正月廿六,一个极冷、极暗淡的黄昏。这一日没有太阳,入夜之后亦不见星月,铁幕一般的黑暗苍穹之下厮杀不绝,羽林卫与旧北军在长安城中陷入了长久的巷战。
卺中酒喝干,青铜的卺落在地上,旋了两旋才停住。顾拾对她微微地笑,眸中含着柔软的醉意:“阿寄。”
阿寄默默地凝望着他。
顾拾的笑容眩目,底下却似泛着酒的涩味:“阿寄,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
两人没有行跪拜礼。在饮完合卺酒之后,顾拾牵住了她的手,两人的手心里都是冰凉。
“阿寄,外边还很危险。”顾拾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道,“我必得出去看着他们,大乱之后,总须有人出头……”
阿寄点了点头。
顾拾看她半晌,最后却是轻轻地笑了,往她额头上吻了一吻。他拉着她往大殿后走去,穿过一条甬道进了后殿的一间干净无人的侧室,扶她坐下来。
“这一身行头太重了。”顾拾在房中翻找片时,找出来几件衣裳丢在床上,“我换件衣裳便出去。”
说完,他便径自解开了衣带,吓得阿寄连忙起了身去将房门锁严实,却迟迟不敢转身看他。
却听见身后少年扑哧地一声笑。
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当战况如此紧急的时刻,他却在这个昏暗逼仄的小房间里同她玩这种情趣,这未免有些不识时务。可他却忍不住。
本来天下大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盘游戏,而她,才是他最认真对待的战局。
他慢吞吞地脱了外袍,将床上那衣裳抖开来,皱着眉打量半晌:“这是什么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