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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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谢璇如常起身,简单梳洗过了,便只带着芳洲、木叶及两个韩玠留下的随从出门。
谢珺选的宅院在外城,四进的院子带个后花园,屋宇才翻新过,里头的山石草木也都错落有致。这宅院的主人原是户部卢侍郎,现如今外放出去,院子空出来,便打算转手卖了。卢侍郎膝下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才三岁,他又是朝堂上出了名的宠孩子,这宅院虽说占地不多,却建了不少适合孩子们玩的亭台,后院里养着的一窝兔子也没法带走,只能托付在留下的管家手里。
这一日谢珺依旧带了许融过去,许融正是顽皮好动的年纪,等谢珺和谢璇入屋中去看的时候,便兴冲冲的在院子里玩耍。
待得谢珺出来,四处一瞧没见许融的声音,便微微皱眉。
跟她出来的吴妈妈连忙道:“小少爷到后院去了,少夫人不必担心。”
“有人跟着吗?”
吴妈妈连声道:“有人跟着,有人跟着。”
谢珺却还是放心不下,站在檐下左顾右盼。谢璇因为瞧着屋里的布设有意思,便不拖累她,“姐姐先过去瞧瞧融儿吧,我待会就过去。”于是慢腾腾的看完了,走到后院门口,就见一众随从都守在洞门外。
“你们少夫人呢?”
“回禀王妃,少夫人带着小少爷在那儿看兔子呢,嫌奴婢们麻烦,叫我们在外头候着。”吴妈妈躬身回答。
谢璇往里瞧了一眼,看不到母子俩的身影,想了想便道:“芳洲跟我进去,你们在外头等会儿吧。”旋即入得后院,根据吴妈妈的描述走了片刻,果然看到一处低矮的假山。那后头应该就是养兔子的笼舍了,她同芳洲缓缓走过去,就隐约听到了谢珺的声音。
“……既然融儿喜欢,以后常来这里玩好不好?”
“嗯!娘亲要多带融儿过来。等爹回来了,请他也过来看看,咱们一起喂兔子。”许融很高兴。
谢珺的声音里有微不可察的涩然,“爹爹事情忙,来这里不方便。融儿,娘亲往后住在这里,你自己常过来玩好不好?”
“娘亲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啊?”
“因为府里很闷,住在这儿很有意思。”谢珺循循善诱,“你看外头那些泥捏的娃娃,池子里有鲤鱼和鸭子,这儿还养着兔子,不是很好么?”
“嗯,那些人比融儿还高呢!”许融似乎是在比划,“还有那只老虎,好威风!”
像是察觉到了旁人的到来,抬头看到拐过假山的谢璇时,谢珺只是笑了笑,续道:“嗯,娘就住在这里给你守着,再给融儿找一些更有意思的,往后融儿就有更多的东西玩了。还有门口那个老伯伯,我听说他还会用竹子编马儿,回头多给你编一些好不好?”
许融听得高兴,忙不迭的点头,“嗯,要好多好多。”侧头一见谢璇,便招呼,“姨姨你快过来看,这里有兔子!”他平常娇养在公府之中,许家书香门第,极重教育,虽是四岁的年纪,却已能认出不少的字,每日都要跟着先生读书,除了谢珺养着的两只白猫之外,极少见到这些小动物。
谢璇瞧了谢珺一眼,缓步过去道:“嗯,融儿给它们喂饭了?”
“嗯!”许融抓起笼子旁边的菜叶,小心翼翼的往里塞。
谢珺当然觉了谢璇探问的目光,便努嘴指了指不远处的亭子。谢璇会意,朝芳洲道:“叫人过来照顾着融儿,我和姐姐去那边做,别叫人来打扰。”遂行止百步外的亭子里坐下,问道:“刚刚姐姐说要住在这里?”
从昨天听谢珺说她要买个自己的宅子时谢璇就觉得奇怪,此时更是疑窦丛生。
谢珺点了点头,“我认真想过了,既然待在那府里没什么意思,我又何必为难自己。且咱们老夫人必定不喜欢我经商,若得知我不止想一起打理霞衣阁,还想要开香铺,建饰楼,怕会见责。”
“那姐姐的意思是,要离开许家了?”谢璇觉得意外,下意识的看向不远处的许融。
谢珺也回头看了许融一眼,“从前我觉得嫁人生子,无非就是那样,夫君纳妾收小是天经地义,做主母就该有容人的气量,没什么好在乎的。现在却明白,那也只是我以为罢了。真的成了婚,璇璇,一想到他碰过那个妾室,同坐着的时候就觉得哪儿都难受,根本就不是气量的事情。如今别扭了大半年,他难受,我也难受。老夫人还催着让我再要个孩子,可我哪还有那个兴致。”
——有了隔阂芥蒂,便是相看两厌。她改变不了许少留已经纳妾的事实,许少留也改变不了她心里强烈的不适,两人兴许都没错,却也不可能再鸾凤相谐。与其同床无法共枕,倒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谢璇能够理解谢珺的心情。
假若韩玠碰了旁的女人,那她也绝难接受。
就只是许融还小……
谢珺明白她的担忧,便道:“放心,从前经历过的痛苦,我不会放在融儿身上,不会让他以为是母亲抛弃了他,不要他。许老夫人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也不会逃避推诿,就算不能再留在许家,该给融儿的疼爱,一样都不会少。只是到底有了缺憾——我亏欠着这个孩子。”
“既然不能圆满,总会有所缺憾。姐姐既然这样想,想必是已经做了长远打算,那么许老夫人和姐夫那边呢?”
“我也只是和离,不从他许家带走半点东西,怕什么?老夫人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他恐怕也知道我现在的心思,强扭的瓜不甜,倒不如一拍两散。好在我身后还有你和太皇太妃,即便不可能带走融儿,却还能争取时常过去看看他,或者让他来这边玩——”谢珺笑了一笑,安慰似的拍着谢璇的手,“放心,姐姐我既然能拿得下庆国公府上下的家务事,处理这件事情,总还是有点把握,也会想法子做得圆融些。”
她说得如此自信,谢璇便也放心了许多,“那姐姐打算什么时候跟姐夫说呢?”
“等他从铁勒回来,目下这乱糟糟的局面过去吧。”谢珺的目光瞧向许融,比之暮春的阳光还要和暖,“毕竟还有许多话要慢慢的告诉融儿,让他明白我的打算。也不能因为这个,影响他在朝堂上的事。”
“是啊。融儿那边确实该好好安排。”
*
同谢珺走了一整天,谢璇身子有些疲乏,这一晚倒是睡得安稳。等岳太医来请脉的时候,也觉欣慰,芳洲得了窍门,便开始变着法儿的找人跟谢璇说话——或是请了谢珺、谢玖,或是请了韩采衣,或是鼓动谢璇到大长公主们的住处去走走,甚至连陶媛和唐婉容的主意都打上了。
谢璇自觉同谢珺待了两天后心神安定了不少,除了韩采衣之外,也没叫芳洲去打搅别人,只是静坐府中,等候一道消息——
三月廿三日,晋王乘着一辆简洁的马车入京,除了先前知情的几人之外,并没有惊动任何外人。不起眼的车驾一路驶过朱雀大道,进入内城之后直往如今的宗人令老睿亲王府上去了。
次日,谢璇便接到了宫中的召命,令她即刻进宫。
掐着日子算一算,谢璇大抵能猜得进宫所为何事,便不耽搁,换上见驾的衣裳后,由韩玠留下的两个女侍卫陪着进宫。待她在宫人的指引下到达乾元殿的时候,就见上已经坐了不少人——三位太皇太妃、小皇帝和傅太后,及几位大长公主,以及鬓苍苍的宗人令和左右宗正。
而在殿堂的正中间,站着一道颀长俊秀的背影。
晋王!
数年不见,那个温润的皇子竟然已经长得这般高了!他身上穿着一袭普普通通的锦绣长衫,料子不算名贵,做工也只上乘,甚至连腰间的绶带玉佩都没有,就那么清清淡淡的站着,却在背影中描出青竹般的挺拔。如同抹去繁复雕饰的玉璧,内敛而蕴秀。
谢璇进殿后同上几位见礼,目光与晋王相触,各自难掩的诧异。晋王的目光落在谢璇脸上,一时间竟未能挪开——
当年玄真观里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佯装做小道姑来给他递话,娴熟的焚香,低声的劝说,那张稚嫩娇美的脸上分明写了关切。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个欲逃离而不得的皇子,在别人的阴谋诡计里难以自主的沉浮,以温润心性化解所有的苦闷,而她便像是山间涌出的涓涓溪泉,清新而娇丽,如皇城外的妙丽山水般令他神往。
经年别离,除了两封没有任何落款的画作外没有任何音信相通,再相见时,她已为人妇。原先的灵气似有收敛,她穿着王妃的盛装,容貌依旧娇美,气度却比从前沉稳了许多,款款施礼之间,自有从容。
她的手有意无意的护着小腹,晋王瞧着那满身锦绣,目光微敛。
即便曾经心心念念,她却早已不是他能够触及的了。天边的月光终究化为柔润的珍珠点缀在韩玠的王冠上,她到底是嫁给了韩玠,成为别人的妻,孕育别人的孩子。那时候她畏惧皇家的争斗,不肯接受他的相思豆,如今却肯为了韩玠卷入朝政后宫的漩涡里,沉浮跌宕却甘之如饴。
也许不是谢璇害怕是非,只是他不值得她冒险而已。
心念迅速的流转,已近二十的青年冲谢璇拱手称呼一声“王妃”,便即挪开目光。
上傅太后便笑道:“信王妃也没想到吧?晋王居然回来了。”她虽在太后之位,待谢璇这个摄政王妃却也热情周到,“别吃惊了,你还怀着身子,快先坐下。”
“多谢太后。”谢璇行礼,在芳洲的搀扶下入了座位。
人算是到齐了,睿亲王颤巍巍的走至中间,朝上的隆庆小皇帝和傅太后行礼,缓缓开口,“想来诸位还记得元靖三十四年的事情,彼时惟良得先帝器重,前往玄真观……”他将当年的事情简略说了,老人家当年跟元靖帝颇有点感情,对于这个性格温润的皇子也颇为爱护,此时浑浊的目光里有些怀念与痛惜,“……当时只道天不佑惟良,谁知六年辗转,惟良还能有归来之日!”
旁人倒还没什么,上的玉太皇太妃却被老人家这一番话说得触动,目光定定的锁在儿子身上,悲伤与欣喜交加,不时的拿娟帕擦拭泪花。
晋王亦跪在地上,将这些年的经历大致说了——那日摔下玄真观后的山崖,他被猛兽叼走,却又为猎户所救。彼时他才猜透越王的险恶用心,为求自保,隐姓埋名出了京城,一躲就是六年。直至元靖帝驾崩时,才不舍父子之情,千里迢迢的赶回京城。这些年为人子、为人臣,他非但未能为君父分忧,反而令元靖帝和太皇太妃担忧,实属不忠不孝,还请太皇太妃降罪云云。
母子数年相隔,这些话说出来情真意切,令闻者动容。
玉贵妃这么多年总以静雅从容示人,至此时终于按捺不住,几乎哭出声来。
宗人令在眼角的褶子上抹了一把,开口为晋王分辨——当年的越王有多么狠毒,在座众人都是知道的。就连东宫里的太子都被他拉到了大狱之中,年纪幼弱的晋王为求自保而假死远遁,也算是无可厚非。
满殿的人各自拭泪,年幼的隆庆小皇帝不明所以,凑在傅太后身边低声问着什么。
待众人安静下来,小皇帝才开口了,“你就是晋皇叔?”
“皇上。”晋王对御座上的小皇帝行礼。
“皇爷爷好像说起过你,”小皇帝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才道:“皇爷爷说你是他最喜欢的儿子!嗯,他就是这样说的。”像是为了笃定些,他这般自言自语,却不知怎么的说岔了气,便是一阵咳嗽。寻常人咳嗽时都拿茶水来润喉,隆庆小皇帝这一咳嗽起来,傅太后却慌忙取了随身带着的药丸,背过众人的目光悄悄塞到他的嘴里,混着茶水一同喂服。
皇帝可是目下最要紧的人了,这么一打岔,悲伤的情绪被冲散了些,傅太后又扶着小皇帝坐好了,道:“先帝还在时,时常怀念晋王,晋王的府邸也都还在,只是毕竟荒疏了许多年,未曾修缮。左右四方街上的那座王府空着还没人住,不如晋王就在那里住一阵子,等王府修缮好了再搬过去?”
这原不是太后应当操心的事情,傅太后却在此时提出来,难免叫人诧异——
四方街上的那座王府,正是平王府,自傅太后移居入宫后便空了下来。虽说小皇孙一直养在元靖帝身边,那座平王府却也能算是龙潜之邸,平常的洒扫打理,半点都不曾有疏忽,更因是皇帝幼时住处,工部还提议在修缮时抬高规制。
傅太后居然叫晋王暂时住在那里,可真是很大的脸面了。
晋王却未有所动,只是道:“父皇在时,臣未能尽孝,驾崩时虽也遥祭,到底未能亲至,心实哀戚。这半年里,臣又哪有心思在京城安居?请皇上允准,容臣前往泰陵,为父皇守陵。”
小皇帝还不大懂这里头的门道,只是巴巴的看着傅太后,遂看向谢璇。
谢璇可不敢在这时候开口,只低头去理衣袖,就听宗人令道:“臣也认为,当容晋王前往守陵,以尽哀思。”
傅太后略有点尴尬,默不作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