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信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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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生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写了一串手机号码才递过来:“那这样吧,我……有事还要在附近停留一阵,等你完事,给我打个电话。”
他们礼貌地告别,颂颂上楼去找导师,可是二十分钟之后,陈先生给她来了条短信:“对不起,办公室有急事,再联系。”
倒是“朱生豪翻译大赛”的事颇为紧迫。导师对她循循善诱:“这个机会不错,以前我也有学生在这个比赛里得过奖。虽然这是个很高级别的比赛,不过我相信你的水平。”
比赛分散文和诗歌两组,导师笑着说:“散文组竞争会激烈些,倒是诗歌组,这个题目挺适合你,我看你有戏。”
她却觉得为难。诗歌组的题目是英国作家D.H. 劳伦斯的一首小诗,题为“Kisses in the Train”(《车厢中的吻》)。劳伦斯是何方神圣?鼎鼎大名的作品有禁书《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乃近代H文的大神级人物,诗也写得很有“湿”意。她在心里欲哭无泪,导师到底哪里看出这题目适合她?难道她长得很H?
她在图书馆混了一下午,翻看了众多劳伦斯的浓词艳赋,以及关于他的八卦情史,头皮挠破了几层,还是灵感全无,最后只好借了一大堆资料,准备搬回家去开夜车。
临走的时候,又有陌生的电话打进来,还是那位陈先生。他平静无波的声音说:“呃......我现在又在你们学校附近,方不方便见面?”
又?她在心里腹诽,看起来这个技术总监委实是个闲人。
事实上陈亦辰这天出奇地忙。早上被叫回办公室,因为顶头上司贝克忽然召他参加一个高层电话会议。当时北京时间十点,美国那边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所以是临时召集的紧急会议。贝克当年是公司发起人之一,亲自面试招了陈亦辰入公司。如今公司壮大无数倍,贝克是公司的CTO, 他这个贝氏的嫡系部队也坐到中国区技术总监的位置。会开了大约两小时,会后贝克和他打哈哈:“Shane,什么时候才回总部?虽然中国姑娘很漂亮,可总部才是你的家。”
他听出贝克语调里其实不无微词,想了想答:“公司答应我三年的term,今年九月就到期了。”
回家路上大堵车,高架上的车灯排成一条闪烁的长龙,在傍晚灰黑色的重重雾霭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司机小刘唉声叹气:“前面出车祸了的吧?照这情形八点也到不了家。”
他坐在后座上疲倦地捏着眉心。回不回家对他来说没太大区别,家里反正只有自己,他的睡眠又差,即使在家,也是照例要工作到深夜。早知道要在车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呆在办公室里继续工作。
车一停一动,象老牛喘气般向前爬行。他忽然想到,从这里下高架,正好离Z大学不远,与其堵在路上,还不如去把今天没办完的事办好。
和鲁颂颂约了在Z大学门外的咖啡屋里见面,还是他先到。大概是周五的缘故,咖啡屋里相当热闹,点咖啡的柜台前也排起长龙,一直蜿蜒到门口。他站在大玻璃门边等了一等,远远看见她在一片灰黑的暮色里走来。
和上午一样,她穿着浅棕色的呢子大衣,上面有深棕色的大牛角扣,手里捧着一大摞书,但仍然步调轻盈。大衣是有大帽兜的样式,里面披着一条浅棕色的围巾,松松软软地叠在她的脸下,随着她的步伐微微起伏,时不时遮到她的面颊,好象整张脸也若隐若现。
打开门,她在暖黄的灯光里张望了一圈,似乎眼神掠过他的方向,但又似乎并没看见他。她停了停,直接走到队尾去排队。他排到她身后,等了片刻。她伸着脖子往前张望,就是没有要回头的意思,都快排到了,他不得已在背后叫了一声:“鲁颂颂。”她才诧异地回过头来,抬眼,有半秒钟的困惑,似乎没认出他来,最后恍然大悟地笑:“啊?你已经来啦。”
说实话她绝对不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但眼睛很有神彩,五官生动,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很浅的梨涡,大概是因为刚刚从冷空气里走进有暖气的屋子里,脸上有淡淡的红晕,在晕黄的灯光下有一种暖暖的色调。
其实他不擅长和女孩子打交道,对着她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这时候队伍排到了她,她回过头去点饮料。
她点了杯什么水果味的奶茶,他就点了十几年如一日的意式浓咖啡。咖啡屋里人多,他们只找到一个缩在角落里的二人小方桌,坐在一起,几乎要碰到对方的头,他必须要挺直了腰杆才不觉得太亲密。
鲁颂颂似乎丝毫不觉得不妥,笑吟吟地找到话题:“这么晚喝浓咖啡,等一下不会影响睡眠吧?”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也没什么睡眠可以影响,本来不到两三点一般我都睡不着。”
她笑了笑不答话,他才想起要说的正事。
他的朋友A.J. 是个地地道道的美籍华人,最近心血来潮要来H城看烟雨江南,托他帮忙找个向导兼翻译,他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会帮忙问一问。时间灵活,报酬从优,他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完,便无话可说。
鲁颂颂倒热情颇高。“游山玩水?这个我在行。”她说,脸上带着那种暖暖的笑意,“二月份稍微早了些,桃花还没开,也还不到‘烟雨’的季节。时间虽然不是最好,但好在人少,要不然碰到长周末,湖边估计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短短应了一声“是”,她又自顾自侃侃而谈起来:“其实即使是淡季,那些所有人都去的景点人也太多。特别是那些旅行团,导游非得把喇叭按到最大音量,很煞风景有木有?……二月份,还赶得及赏梅啊。嗯,西山后面的大觉寺就很好,‘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有山有水,景致极佳,又安静,素斋也好吃……你觉得怎么样?”
“啊?”他被问得一愣。刚刚看她眉飞色舞开始念诗的样子,他的心绪早就不知跑去了哪里。再说他一个纯种的工作狂,在H城前后也算呆了多年,可连乾隆皇帝亲笔题过字的所谓H城“十景”都没去过几个,哪来的什么意见,只好干巴巴地说:“……挺好。”
她一定是觉得他不关心,淡淡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接下去还能聊什么?他想了想说:“明晚有空吗?能不能一起吃晚饭?”
她双手捧着茶杯,看着他象是困惑了一秒钟,然后坐直了身子,仍然是笑意盈盈的样子,可眼神似乎瞬间疏淡了几分,顿了顿说:“明晚啊?不好意思,周五晚上要陪男朋友。”
他心里顿时一阵尴尬。看来她是误会了,转念一想也难怪她会误会,自己一天内往她学校跑了两趟,为了电话里五分钟就能说完的话,也确实太热心了点儿。虽然他们情况特殊,不可能走得太近,但这时候开口邀人一起晚餐,是女孩子都会误会吧。
可他是真没那个意思,只好连忙解释:“A.J. 明天到,我是要给他接风的。原来想,如果你有空的话,正好介绍你们认识。不过如果你忙,我让他直接打电话和你联系。”
她轻轻“哦”了一声,脸上瞬间闪过几分不自然,不过也只是瞬间,瞬间过后立刻又恢复了礼貌的微笑,落落大方地说:“那好啊,我等他电话。”
他们在咖啡屋的门口分手。她手里抱了大堆书本,他本想问需不需要送她一程,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
她象是完全已将过去抛在了脑后。又有了新的男友?三年了,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子,也很自然吧。
最后她在路灯下和他告别,转过身渐渐消失在夜幕里。只是转身的时候,她颠了颠手里的书,便有小纸片飘落在她身后。他想大概是她的书签,等她走远才走过去捡,一看,原来是他上午给她的那张名片,背后还写着他的手机号。
他望着空寂的街道暗自苦笑一声。这么快就弄丢了他的电话?记得三年前他也给她留过一张名片,并承诺,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要力所能及他绝不推辞,不知道她记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颂颂自然是不记得。抱着大堆资料回家,她纳闷那位陈先生对她的态度为何如此古怪。她隐约觉得他们大概曾经是认识的,却又不能肯定。以往遇到对面相见不相识的熟人,她总能在三言两语中看出点端倪,对方会说:“记得那谁谁谁……”或者是“上次我们怎样怎样……”而这位陈先生话不多,还老盯着她神情木然地出神。
所幸只是介绍个工作,不见得有再次见面的机会,更何况她有更重要的事做。
到后来她一路上想的都是劳伦斯那首艳诗,回到家打开灯,忙去写日志。
“《车厢中的吻》第一句:
I saw the midlands, revolve through her hair.
我看见midlands,在她发间环绕。
查了一下午书,midlands 应该是泛指英格兰中部。可怎么译好呢?中土?内陆?还是干脆叫‘密德兰’?”
她坐下来翻那些资料,片刻手机就“叮”地一声提示。她去翻看信息,果然,“深宇宙”留言说:“中部土地,怎么样?”
她在灯下微微笑了笑,答道:“甚好。”
第4章 我们都有小秘密(3)
给A.J.的接风宴被陈亦辰定在了一家叫“紫天椒”的泰国餐厅里。该餐厅菜色精致,环境幽雅,价格也不菲,最关键是离陈亦辰的公司近。下班时间交通不好,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舟车劳顿上。
结果A.J.十分不满:“叫我到中国来吃泰国菜?我早在泰国吃腻了好不好。”
陈亦辰笑笑不以为意。A.J.的抱怨他从小听到大,早就习惯当成耳旁风。
他和A.J.的友谊最早要追溯到光屁股的童年时代。那时候他跟祖父祖母住在美国东海岸的麻省,A.J.是他的邻居,周末常一起参加国际象棋的联赛。A.J.比他小几岁,但他们念的同一所小学,又念同一所私立中学,直到大学才分开。时至今日他早已习惯生活里只有工作,而A.J.还处在没有完全结束的中二期,仗着家里有钱,父母又宽容,不肯对社会准则就范。
按A.J.自己的话说:“我都委屈自己念完了商学院,朝九晚五这种非人的生活,还有长长的下半辈子,着什么急。”
他果然实践“活在当下”的宗旨,在世界各地游荡了几年,去乞力马扎罗抚摸过非洲的天空,也去尼泊尔洗涤了几个月的心灵,现在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回到中国这个喧嚣尘世里来。
陈亦辰把鲁颂颂的电话号码交给他。A.J.好奇地问:“男的女的?长得漂亮吗?”
他十分无奈:“有区别吗?难道你找的不是翻译和向导?”
A.J.不屑地答:“当然有区别,直接影响出游的心情。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女士优先,美女尤其优先。”
其实A.J.的想法他何尝不知。象很多土生土长的美国第二代移民一样,斗大的中文汉字A.J.认不满一箩筐,但嘴上他还是很流利的,自己出游完全应付得过来,只不过好热闹,喜欢成群结队,嫌一个人游玩太过无趣。
他没有直接回答,A.J.低头开始自顾自琢磨:“鲁颂颂,名字听起来象个漂亮姑娘。”
他正色地告诫A.J.:“别乱打主意,人家姑娘有男朋友了。”
A.J.嬉皮笑脸地回答:“有男朋友算什么,还有公平竞争的机会。”
他没时间关心A.J.的竞争日程。公司的CEO想并购另一个主营云技术的公司,贝克不同意,作为公司事实上云技术方面的技术总监,他这两天整夜整夜地被电话会议纠缠。
直到又一个周五的下班时间,他又被A.J.电话召唤。
A.J.在电话里说:“哇,H城的交通真让人无话可说,找出租车比挖宝藏还难。你办公室不是在西郊?我们在湿地公园,拜托,求搭车。”
他只好带上司机小刘过去接人。车行入公园门外的长长车道,路旁的梧桐还没长叶子,因此视野开阔,远远就可以看见两个人坐在路旁的花坛边上聊天,男的是一惯的神色夸张,手舞足蹈,女的听得很津津有味,时时笑得弓起腰来。
车停在他们面前,他降下车窗,这回鲁颂颂总算没一脸茫然,似乎不认识他的表情,只笑吟吟地和他打招呼:“Shane,多谢多谢,今天麻烦你。”语调温和又礼貌。
陈亦辰按惯例坐在后座上。本来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要拉开后面车门的是鲁颂颂,结果她稍一停顿,赶紧上前去拉副驾驶的门,把A.J.推到后面去。A.J.还和她谦让:“不用,我坐前面就好。”鲁颂颂笑说:“那怎么好。这点外交礼仪我还是懂的,老板坐后面,打工的得坐前面。”
车在下午六点的拥挤街道上举步维艰,而陈亦辰在后座上一路后悔。一前一后两个人聊得实在欢实,早知道这样,他就自己坐到前面去。
“你为什么叫A.J.?”鲁颂颂需180度大转身才能看见A.J.,大半个脸还是对着陈亦辰的方向,看着也叫人觉得累。
A.J.眉飞色舞地回答:“我的大名其实叫Aaron Jian Yang。你懂的吧,华人父母都超级要面子,据说字母排在前面的做什么都比较容易受关注,所以我的名字两个A打头。”
她笑起来:“完了,我是两个S,排得好后面。”说完又转过头来朝陈亦辰笑:“可是Shane为什么也是S打头?”
A.J.主动替他回答:“他父母有恃无恐呗。他就是Z打头也没关系,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学霸。”
Shane微微笑了笑,没来得及说什么,他们的话题已经转去了其他方向。
说到刚游完的那个湿地公园,A.J.忽然转成了中文,可毕竟词汇量有限,激动得很词穷:“风景真好,很……中国,很……江南,里面有个什么满清大臣的宅子,一池塘破荷叶,很……破,很……漂亮。”
鲁颂颂很体贴地又转回了英文,只在关键词上用中文:“说到大宅子,我家祖上也有啊,在四川。有没有听说过文经书院?光绪帝时戊戌变法,死的好多人都曾在那里读过书。我曾曾祖父是个两榜进士,还做过文经书院的山长,相当于现在的大学校长。”
说实话她的英文说得相当流利,而且语调抑扬顿挫,声音清脆悦耳,加上嘴角那两个梨涡,说起话来若隐若现,说什么都让人觉得绘声绘色。她一脸自豪的样子说:“不过老家早就没人住了,倒听说曾经在老宅的大树下挖出过一箱古董,价值连城。”
A.J.听得张大了嘴:“都什么古董啊?现在在哪儿?”
她却忽然停住了话题,似乎凝神想了想,怔怔地一愣,最后说:“不知道,不记得了。”如果陈亦辰没看错的话,她象是略略地出神,目光不知聚焦在哪里。
A.J.没注意,很快又说起了其他事:“刚才买的臭豆腐真臭。”
她回神笑着接话:“是啊,现在别处都吃不到。”说着又比划自己胸前别的一串玉兰花苞:“还有这样玉兰做的胸针,小时候在别的小朋友身上见到,香气扑鼻。那时候我总是特别羡慕,现在街上等闲都见不到了。”
他早就注意到她的那串玉兰,确实芳香馥郁,似乎每次她一回头说话,就有一阵清香袭面。
好不容易陈亦辰才找到插话的机会:“你们要去哪儿?”
A.J.笑说:“我全听颂颂安排,我家颂颂让去哪儿就去哪儿。”
陈亦辰不禁在心里一哂。才几天时间,就从鲁小姐升级到我家颂颂,看来A.J.的进展不错。
鲁颂颂说:“A.J.说要吃小笼汤包,那去吴山广场怎么样?”她应该是回身征询A.J.的意见,可是就近正好和他的目光相遇。四目相对,她立刻笑了笑问:“Shane一起来吧?”
他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略一迟疑,A.J.已经替他找到了推辞的理由:“不用管Shane,吃喝玩乐他一定是没时间的。” A.J.朝他狡黠地眨眼:“比起吃小笼汤包,Shane觉得写代码有趣多了。”
结果就这样决定,小刘在吴山广场步行街前为他们停车。鲁颂颂率先下了车,A.J.下了一半又回过头来,朝他竖起两个大拇指,难得说得面色郑重:“Thank you!”说完才下车去追鲁颂颂的背影。
陈亦辰住的公寓在西郊,离公司很近,因此现在又要从市中心开车回到西郊去。车在傍晚拥堵的高架上一步一停,他不禁想起A.J.那句郑重的“Thank you”。谢他什么?帮他找了位美女向导?送了他们一程?没跟着去当灯泡?
车里似乎还留着一丝玉兰花的清香,萦绕在四周。他小时候花粉过敏,对香气也十分敏感,如果不吃药,一到三四月份就涕泪横流。如今在国内住了多年,免疫系统的神经早被PM2.5操练得比钢管还粗,过敏也不治而愈,不过仍然讨厌香水味,整个办公室不成文的规矩,谁和Shane开会,最好别用香水。
今天那阵香气格外闹心。只一缕微弱的香气,隐隐约约,但似乎驻扎到鼻孔深处,挥之不去,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最后他不得不打开车窗,任由傍晚七点高架上的汽车尾气滚滚涌进来。
回到一个人的公寓,叫了外卖,一个人吃饭,上网看了会儿新闻,联网到公司的平台。今天有产品构架计划等他最后审核批准,他却看得有点心不在焉,只好起身,拿上东西去健身房跑了五公里。
出了一身汗再回来坐到桌前,还是工作效率低下,一事无成。思前想后,最后他给A.J.的酒店房间打了个电话,当然是没人接听。他留了言,嘱咐A.J.无论多晚回来,给他回电。
一直等到过了十二点A.J.才打电话回来,语气有点懒洋洋:“什么事那么十万火急?”
他问:“鲁颂颂呢?回家了?”
A.J.打着哈欠说:“现在几点了?不回家难道还在我这儿?”
他想就此挂电话,A.J. 却似乎清醒了几分:“你那么气急败坏干什么?”
他自觉得语气挺淡定的:“我什么时候气急败坏了?”
A.J.不厚道地笑了一声:“你不放心颂颂?不会吧,难道你喜欢她?”
他矢口否认:“怎么可能?喜欢谁也不能喜欢鲁颂颂。”